双城记(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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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变样了吗?”
“变了!”
酒铺老板站住了,用手捶了捶墙,咕噜出一句很厉害的脏话。任何直接的回答都不可能有这话的一半那么厉害。劳瑞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越上越高,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了。
这种楼梯,连同它那些附加设备,在巴黎那些较为古老拥挤的地区,现在得算是够坏的了;而在那个时代,对于尚未见惯也未僵化的感官来说,则确是糟糕透了。家家户户都住在一幢像个奇臭无比的大窝似的高楼里,这就是说,那些单间房或单元房的门都直通一个总楼梯——他们除了把一部分垃圾从自家窗口倒下去之外,还在自家门口堆着垃圾。大股腐臭就这样不断产生,无法控制,无法根除,即使穷困和赤贫没有把它们那看不见嗅不到的肮脏和它混在一起,这种腐臭也足以污染空气了;而这两股不洁的源泉合到一起,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这条路就是穿过这样一种空气,沿着肮脏有害、又陡又暗的阶梯向前伸延。加维斯·劳瑞先生不禁越来越心烦意乱,他那位年轻的同伴不禁越来越紧张激动,因此只得站住休息了两次。每次都是停在一扇格子窗旁边。这种窗户可真令人伤心,任何一点剩下没变味的好空气似乎都经过这里逃之夭夭了,而所有腐败变质、令人作呕的湿气却似乎都经过这里缓缓爬进。透过那些生锈的铁栅杆,不用眼看,光凭气味就可以感到附近一带杂乱无章。在比圣母院两个高塔楼尖顶更近、更低的范围之内,毫无健康饱满的生机或是朝气蓬勃的希望。
楼梯顶层好不容易才到了,他们第三次停了下来。要到那间阁楼,还得爬一段更陡更窄的楼梯。这位酒铺老板,一直是稍稍走在前边一点儿,而且总是走在劳瑞先生走的那一边,仿佛他唯恐这位年轻小姐问他什么问题,到了这里,他转身仔细摸索着搭在肩膀上的衣服口袋,拿出一把钥匙。
“这么说门是锁着的了,我的朋友?”劳瑞先生惊诧地问道。
“嗳,就是。”这就是德发日先生冷冰冰的答话。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把这位不幸的先生这样幽禁起来?”
“我觉得必须拿钥匙开锁。”德发日先生凑近他的耳边,使劲皱着眉头轻声说。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给锁着过了那么长的年月,所以要是他的门开着,他会吓着——乱喊乱叫——把自己撕扯得一塌糊涂——一命呜呼——还有什么我也说不上的灾难。”
“这怎么可能!”劳瑞先生惊呼。
“这怎么可能?”德发日沉痛地重说了一句。“可能。我们既然生活在这样美好的一个世界上,这就有可能,还有很多别的这类事情也有可能,并且不但可能,还发生了——发生了,懂吧!——就在那青天白日之下,每天都有。魔鬼万岁。咱们还是接着走吧。”
这一席对话是用那么低的耳语说的,所以一个字也没有传进那位年轻小姐的耳朵里。但到了这时候,她激动得那样厉害,浑身战抖不已,脸上显得那么急切焦虑,尤其是那样畏惧惊恐,因此劳瑞先生觉得,他义不容辞地要说一两句话来使她宽心。
“鼓起勇气来,亲爱的小姐,鼓起勇气来!办业务!最糟糕的一会儿就过去了;只不过跨过屋门就是了,然后最糟糕的一下就过去了。随后,你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你给他带来的一切解脱,一切幸福,就开始了。让咱们这儿的这位朋友在那边帮助你。这就好了,德发日老兄。来吧,赶快。这是办业务,办业务!”
他们慢慢地、轻轻地往上走。这一截楼梯很短,他们很快就到了顶上。因为那地方有个急转弯,他们一眼就看见了三个人,他们低着头,紧紧凑在门旁,透过墙缝或窟窿,目不转睛地往这扇门后的屋子里边看。这三个人听到脚步声到了跟前,就转过身,站直了,这才让人看出来,他们就是在酒铺喝过酒,叫同一个名字的那三个。
“你们出人意料地来访,让我把他们忘了,”德发日先生解释道。
“躲开我们,好小子们,我们在这儿办业务。”
这三个悄悄躲开,不声不响地下去了。
这层楼看来没有其他门,等到就剩下他们的时候,酒铺老板径直走向这扇门,劳瑞先生微带愠怒,轻声问他:
“你把马奈特先生当作一件展览品了?”
“我是用你刚才看到的这种方式展览,只给经过选择的少数人看。”
“这样合适吗?”
“我觉得这样合适。”
“这少数人是什么人?你怎么样选择他们?”
“真正的人,和我叫一个名字的人——我叫雅克——看一看对他们可能有好处。够了,够了,你是英国人,可那是另一码事儿,请你们在那儿等一小会儿。”
他打了一个手势,告诫他们留在后面,然后弯下腰,透过墙上的裂缝往里看。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在门上拍了两三下——很显然这只是要弄出声音而没有其他意图。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他把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次,才笨手笨脚地把它插到钥匙孔里,尽可能使劲地转动。
门在他手下慢慢朝里打开了,他看着屋里,说了句什么话,一句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句什么话。彼此说的都不超过一个字。
他回过脸来,示意他们进去。劳瑞先生用他的胳臂牢牢搂着这个女儿的腰,支撑着她,因为他发觉她正在往下倒。
“办业务,办业务,”他催促着,却有并非出于办业务的某种潮乎乎的东西在他脸颊上晶莹闪亮。“进来,进来!”
“我怕,”她哆哆嗦嗦地答道。
“怕?怕什么?”
“我是指怕他,怕我父亲。”
她既然是这个样子,给他们引路的人又在招呼他们,劳瑞先生就给逼得无可奈何了。于是他把在他肩膀上哆哆嗦嗦的那只胳臂拉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再把她稍稍提起来一点儿,催她走进屋去。他一进门口就把她放下来,她紧靠着他,他扶着她。
德发日抽出钥匙,关上门,在里面把门锁上,又抽出钥匙,拿在手上。他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事;还尽可能同时弄出响得刺耳的声音。最后,他小心迈着步子走到屋子那一头有窗户的地方。他停在那儿,转过身来。
这间阁楼,是当作存放木柴之类东西的贮藏室建造的,又黑又暗。
因为那个屋顶窗式样的窗户,实际上是开在房顶上的一个门,上面装了一个小吊车,好从街上往里面吊东西。上面没安玻璃,分两扇在中间关着,就像法国建筑上所有其他门一样(7)。为了御寒,这门有一半关得紧紧的,另一半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光线由于这样一种情形进来得很少,所以刚走进来的时候,很难看清什么东西;而不管是谁,只有长期待在里面习以为常了,才能养成在这种晦暗不明的条件下从事要求精致细微的工作的习惯。然而,这样的工作还是正在这间阁楼里做着;因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人背对着门,脸朝着酒铺老板站在那儿看他的那个窗户,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匆匆忙忙埋头做鞋。
本章注释
(1)
指这里的街道向无清道夫打扫。
(2)
为巴黎极穷困之一近郊工人区,地近巴士底狱。它是以基督教信徒圣安东命名的。
(3)
这是欧洲流传的有关返老还童传说中的一种。
(4)
此话出自莫里哀的《司卡班的诡计》第2幕第11场,原为“他妈的跑到那条船上去干什么”,后在英语里也成习语。
(5)
14世纪法国农民暴动时,贵族称农民领袖为雅克·博诺姆,从此雅克成为对农民的习惯称呼。此处为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者互称的暗号。
(6)
这是当时卑者对尊者行的礼节。
(7)
法国式建筑多为双扇门;英国式为单扇门。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发日先生朝下看着那埋头做鞋的白发老人说。
他抬了抬头,回答了一声“日安!”声音十分微弱,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我看,你还干得挺起劲儿呢?”
静默了很久,那头又抬了抬,那声音答道:“是——我正在做活。”这一次,那对枯瘪凹陷的眼睛看了看发问的人,然后才又低下头去。
那声音微弱得可怜而又可怕。这种微弱,并不是体力衰竭所致;固然,幽囚监禁,食物粗劣无疑也是原因之一。这声音令人感到特别凄惨可悲,就在于它是由于孤栖独处,言语久废而变得微弱。它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出的声响最后一丝轻微低弱的回音余韵。这声音完全失去了人类声音中那种活力与底气,使人感到仿佛是一度娇艳的色彩渐渐褪得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渍痕。这声音那么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地下深处。这声音把一个今生无望、来世无救的可怜人的绝望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饥肠辘辘的游子,独自踯躅荒野,精疲力竭,他在倒卧待毙之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调怀念骨肉亲朋。
他又不声不响地做了几分钟活,然后那对干瘪凹陷的眼睛又抬了起来,不带任何兴趣和好奇,只有一种呆板机械的直觉,意识到的只是这唯一的来访者所站的地方还没有空出来。
“我想要,”德发日说,他的眼光一直没有从鞋匠身上挪开,“让这儿多照进一点儿阳光,稍微亮一点儿,你受得了吗?”
鞋匠停下活计,用仿佛在倾听什么的那种茫然神情看看他身子这边的地,又用同样的神情看看他身子那一边的地,然后又抬头看说话的人。
“你说什么?”
“稍微再亮一点儿,你受得了吗?”
“你要是让亮光进来,我就得受。”(说到“就得”这两个字的时候,微弱无力地加重了一点语气。)
原来就开着的半截门又开了一点儿,然后就在那个角度上停住了。一大片阳光从上边射进了阁楼,照见这个做活的人,膝上放着一双没缝完的鞋,中途停下手里的活计。他那几种普通的工具和各式各样的碎皮子放在脚旁边和板凳上。他长着白胡子,剪得参差不齐,但是并不太长。他面庞干瘪,目光灼灼。那对眼睛,在仍然很黑的眉毛和乱作一团的白发下面,让那干瘪枯瘦的面庞一衬托,即使原来不大,也会显着很大,更何况它们天生就大,因此这时就显着大得很不自然。他那褴褛的黄衫敞着怀,使人看到他那又瘦又弱的身躯。他这个人,他那件旧帆布褂子,他那双松松垮垮的袜子,他所有破烂不堪的穿着,因为长久幽囚,不能直接见到阳光和空气,全都已经退色,一律变成了羊皮纸似的黄色,简直难以分清什么是什么了。
他用一只手遮住眼前的阳光,手上连骨头仿佛都是透明的。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地茫然注视着一个地方,停下活计。他每次看眼前的人影,总是先低头看看自己的这一边,再看看那一边,仿佛他已经失去循声觅迹的习惯;他每次说话,总是先这样盲目地折腾一番,连要说话也忘了。
“你今天要做完这双鞋吗?”德发日问,打手势叫劳瑞先生走上前来。
“你说什么?”
“你打算今天做完这双鞋吗?”
“我说不上是不是打算,我想是吧。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一问,让他想起了他的活计,于是他又埋头做了起来。
劳瑞先生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来,把那个女儿留在门那儿。他在德发日旁边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抬头看了看。他看到又来了一个人,毫无惊讶的表示,但是他看他的时候,他一只手上那些瑟瑟发抖的手指不知怎么伸向了嘴边(他的嘴唇和他的指甲同样都是铅灰色的),然后那只手又落在活计上,于是他再次埋头做鞋。那种表情和动作只占了一会儿工夫。
“你看,有人来看你了,”德发日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个客人。”
鞋匠又像以前那样抬头看,但是没有把手从活计上拿开。
“你看!”德发日说,“这位先生一眼就能看出鞋做得好坏。把你正做着的那只鞋给他看看。先生,把那只鞋拿过来。”
劳瑞先生把鞋拿在手里。
“告诉这位先生,这是哪一种鞋,还有做鞋人的名字。”
鞋匠回话比前几次隔的时间长。
“我忘了你问我什么了,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能不能说明鞋的种类,好让这位先生了解。”
“这是一只坤鞋,这是一只年轻小姐太太穿的休闲鞋。这是时新式样的。我从没见过这种式样。我手头有个样子。”他看了那只鞋一眼,露出一点倏忽即逝的得意之色。
“那么做鞋人的名字呢?”德发日问。
现在他没有活计可拿,就把右手指节放进左手手心里,然后又把左手指节放进右手手心里,然后又用一只手从这边到那边把长满胡子的下巴摸一下,就这样循环往复,一刻不停。他经常说完话就陷入茫然状态,把他从茫然中唤醒,就像是把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从一阵晕厥中唤醒一样,或者说像是力图挽留一个处在弥留之际的人的灵魂,希望他能最后道出某些秘密。
“你是问我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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