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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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白兰地。”
说这话时,他已经动手把碎肉往喉咙眼里送,那副吃相实在是天下少有——哪里像吃,简直像心急慌忙地把碎肉装进一个什么罐子里去。可是一听说酒,马上又放下碎肉,喝了几口。一边喝,一边嗦嗦发抖;总算难为他,酒瓶脖子衔在他嘴里居然没有给咬断。
我说:“我看你是在发疟疾吧?”
他说:“孩子,我想也多半是这样。”
我对他说:“这一带地方真糟糕。在这种沼地上可容易害疟疾呢,你睡在这儿怎么行?还会生风湿病呢。”
他说:“哪怕待在这里会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吃完了这顿早饭再说。哪怕马上就要送我到那边的绞架上去绞死,我也要吃完了再说。这一顿饭的工夫,那疟子决杀不倒我,包你没错儿。”
说着,就把碎肉、肉骨头、面包、乳酪和猪肉馅饼一古脑儿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疑神疑鬼地向四下的迷雾里张望,动不动就要停下来听一听——连嘴巴都不嚼了。也不知是当真有什么响动,还是他想入非非,也不知是听到了河上什么东西的叮当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鼻息声,总之他忽然吃了一惊,冷不防地问我:
“你这小鬼该不是来叫我上当的吧?你没有带什么人来吧?”
“没有的事,大爷!没有的事!”
“也没有让什么人跟着你吧?”
“没有!”
他说:“那就好,我相信你。假如你这么小小年纪就要帮着人家来追捕我这样一条倒霉的小毛虫,那你简直就是一条凶狠的小猎狗,没什么说的。要知道我这条可怜的小毛虫已经给逼得只有死路一条,快成狗屎堆啦。”
他喉咙里咯嗒一响,好像身体里面装着一架钟,马上就要报点了。还抬起粗布破衣袖擦了擦眼睛。
一见他这副凄凉模样,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看他渐渐又吃起饼来,便大着胆子说道:“您吃得这样有滋味,真叫我高兴。”
“你说什么?”
“我说,您吃得这样有滋味,真叫我高兴。”
“谢谢你,孩子。是很有滋味。”
我平常看惯了家里一条大狗吃东西,现在相形之下,觉得这人的吃相和那条狗实在有几分相似。这人一口等不得一口,用足气力,蛮啃狠咬,和那条狗根本没有什么两样。一口一口囫囵吞,快得什么似的——说得更恰当些,他简直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一边儿吃,一边儿斜着眼睛左看右看,好像四面八方随时都会有人赶来抢走他这个饼似的。照我看,他这样心神不定,哪里还顾得上品一品这个饼的滋味;假使有谁跟他一起吃,难免连人都要叫他咬上一口。从这种种细节看来,他的确很像我们那条狗。
我沉默了一阵,才怯生生地说:“您也不留点儿给他?”因为拿不准这句话是否得体,所以是犹豫了好一会才说的。再说,有个事实是明摆着的,也不能不提醒他一下:“我那儿再也弄不到啦。”
我那位这时正在大嚼饼皮,听得我这样说,便停了口,说道:“留点儿给他?他是谁?”
“就是您说的那个小伙子呀。躲在您身边的那位呀。”他回答道:“噢!你说他吗?得啦!得啦!他不吃东西的。”语气里好像还夹着一声厉笑。
我说:“我看他的样子倒好像很想吃呢。”
那人立即停止了咀嚼,用十分犀利、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刚才。”
“在哪儿?”
我用手指了一指,说:“就在那边。就在那儿。我看见他正在打瞌睡,我开头还当作是您呢。”
他连忙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狠狠地瞪着我,我不由得想:他又在打那个老主意,想要掐断我的脖子了。
我吓得混身发抖,向他解释:“穿的衣服和您一样,只是比您多戴了一顶帽子,他还——还——”我一心想要把下面一句话说得文雅点儿:“他脚上也有一副——因此他好像也需要借一把锉。昨天晚上你听见放炮吗?”
他自言自语:“这么说,倒是真的放炮来着。”
我回答道:“奇怪,您怎么没有听真?我们在家里隔得那么远,还关了门,都听见了呢。”
他说:“哼!你瞧!孤单单一个人睡在这一大片沼地上,脑袋发昏,肚皮空空,冷得要命,饿得要死,一晚上听见的就尽是炮声轰轰,还有人声喧哗。不光是听见,我还看见好些士兵拿着火把,他们的红色军服给火光照得亮堂堂的,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来。还听见他们喊我的号码,恫吓我;还听见嗒嗒嗒的毛瑟枪声,还听见他们的号令声:‘弟兄们,预备!举枪!向他瞄准!’后来人逮住了——一切也都消失了。唔,昨天晚上来抓我的士兵,我看见哪止一批啊,简直有一百批——他妈的都排着队,嚓嚓嚓地赶过来。说到放炮,对了,天大亮以后还看见遍地大雾给炮火打得直打颤。——可是这个人!”他好像说到这最后一句才记起我在他跟前。“你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我好像想起来了,便说:“他脸上有老大一块伤疤!”其实我自己也没把握当时是否看真切了。
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左边脸上,大声问我:“是在这一边吗?”
“对,就在这一边。”
他立即把剩下的那一点儿吃的都往灰布上衣的胸口一塞,问道:“他在哪儿?指给我看,他上哪儿去了?我非得像条搜山狗似的,把他追到不可!这该死的脚镣害得我的脚好痛!把锉拿给我,孩子!”
我指着一个地方对他说,那人就隐藏在那边的迷雾里。他抬头朝我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下子便在湿淋淋的野草上坐下来,像个疯子似的使劲锉着脚镣,既不理会我,也不理会他自己那条腿。腿上有个擦伤的老伤口,弄得满腿血淋淋的,他却满不在乎,只顾使劲锉,好像那条腿也和那把锉一样毫无感觉。看见他这股没命似的心急劲儿,我又害怕起他来了;况且我已经从家里出来好久,不敢再耽搁,便对他说,我要回去了,他却理也不理。我心里想,不如趁这个机会溜走了吧。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他,见他搭拉着脑袋,冲着膝盖,在拼命锉脚镣,越锉越急,叽里咕噜直骂那副脚镣和他那条腿。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四外已只见一片迷雾,站住静听,听得见他还在那里锉个不停。
第四章
我满以为厨房里早已有警察等在那里逮捕我。可是,到得家里,非但没有什么警察,连失窃的事也根本没有发觉。乔大嫂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收拾屋子,准备欢度圣诞佳节。乔给撵到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去了,免得挡在畚箕面前碍事——原来姐姐扫起地来,总是使尽全身力气大扫特扫,乔是迟早不免要被卷进畚箕里去的。
我怀着鬼胎回到家里,乔大嫂劈头第一句就是这样向我祝贺圣诞节:“你死到哪儿去啦?”
我说,听圣诞颂歌去了。乔大嫂说:“呃!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干坏事去了呢!”我心里想,她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乔大嫂说:“我要不是嫁了个铁匠,活活做奴才,成天围裙不离身,或许也会去听听圣诞颂歌的。一辈子就爱听颂歌,可就是因为爱听,偏偏一次也没有福气去听。”
畚箕拿开以后,乔跟在我后面大胆走进了厨房。乔大嫂瞟了他一眼,他显出一副息事求和的样子,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一等乔大嫂的眼睛转过去,他便偷偷用两个食指交叠成一个十字架给我看——这是我们俩惯用的手势,表示乔大嫂正在气头上(1)。乔大嫂生气本是家常便饭,弄得我和乔往往要一连当上几个星期的十字军;不过我们这种“十字军”是交叉手指比划十字,而看古墓残碑上的十字军像,可都是叉着腿儿的。
今天我们可以吃上一顿高级的午饭,有腌猪腿配青菜,还有两只加料烤鸡。昨天早上就做好一个肉馅饼(所以我拿走碎肉此刻还没有被发觉),布丁也已经在蒸起来了。就为午饭要摆偌大的排场,我们的早饭便不客气给拉掉了。乔大嫂说:“我事情这么一大堆,这会儿没工夫摆开饭桌让你们大吃大喝,吃完了还要替你们洗碗碟!跟你们说,没工夫!”
说罢,就给我们分发面包,我们哪里还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家里吃饭,我们倒像是两千名士兵在急行军。我们拿起柜子上一只水罐,大口大口喝着掺水牛奶下面包,脸上怪不好意思的。这当儿,乔大嫂在屋子里挂起一块块洁白的窗帘,铺在壁炉架上的旧花边也换上了新花边,过道那一头的小客厅也开放了。小客厅里糊着银箔纸,每年只有在这种时候开放一次,佳节一过便关门大吉,让它整年守着银箔纸的朦胧的寒光打发光阴;这片朦胧的寒光从小客厅里一直射到壁炉架上四个小小的陶器狮子狗跟前。四条狮子狗一模一样:都是黑鼻子,嘴里都衔着一篮花。乔大嫂是一个很爱清洁的主妇,只可惜她讲究清洁讲究得过了分,反而比肮脏更加讨人嫌、惹人厌。说起爱清洁,本来同敬神不过相去一步,有些人信教虔诚,也自然会讲究清洁。
姐姐既然忙得无法分身,上教堂自然就非得派代表不可,那就是说,要乔和我两个人代替她去。乔平常穿着工作服,倒是个精壮利索、不失铁匠本色的人;可是一穿上节日服装,却活活像个装点得挺考究的稻草人。于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没有一件合身,没有一件像他自己的衣服了,倒是件件都勒得他难受。圣诞节那一天,教堂里一响起欢乐的钟声,他就穿上那身活受罪的节日大礼服,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那光景儿才真叫受苦受难哪。至于我自己,我总认为姐姐一定是把我当作一个遭天谴的小犯人,一生下地就由一个在警察局里当差的接生婆收下来,转手交给我姐姐处置,可以由着她无法无天,任意施行。拿我平常受到的待遇来说,仿佛我是违犯了理智、宗教和道德的戒律,辜负了至亲好友的好意劝阻,本不当降生人世,却偏偏要投生。即使姐姐带我去做套新衣服,也要吩咐裁缝剪裁成少儿感化院里的式样,怎么也不肯让我自由自在运用我自己的手脚。
因此,乔和我一块儿上教堂去的那副模样,悲天悯人的人们看了少不得要大动恻隐之心。可是,我肉体上受的痛苦比起我内心的痛苦来,实在算不得一回事。乔大嫂一走进伙食间,或是一走出伙食间,我固然吓得魂不附体;可是想起自己居然做出了这种事来,悔恨的心理也决不下于害怕的心理。那件秘密的亏心事压得我心头好不沉重,我不由得思量起来:假使把这件事向教堂和盘托出,不知他们是不是有力量保护我,不让我受到那个可怕的小伙子的报复?我已经想好了主意:进了教堂,只等牧师为登记结婚的人宣读过结婚预告,说过“有反对意见的人请即陈述意见”(2),我就马上站起来,请求他带我进忏悔室去,我有话和他密谈。不过那天是圣诞节,不是平常的礼拜天,否则我实在难保不采取这种极端手段,叫我们那个小教堂里的全体教徒大惊失色。
教堂里的办事员伍甫赛那天要上我们家里来吃饭,此外的来宾还有车匠胡波夫妇;还有潘波趣舅舅(所谓舅舅,原是乔的舅舅,却被乔大嫂据为己有了),他是附近镇上一个殷实的粮商,有自备马车。下午一点半吃饭。乔和我从教堂赶回家时,餐桌已经摆好了;乔大嫂也已经打扮齐整,菜肴都在锅子里煮的煮,煎的煎。大门开了(平常日子从来不开),准备迎客,处处都打点得极其出色。肉馅饼失窃的事依旧一句也没有提起。
午饭的时间到了,宾客陆续到齐,我心头的千愁百结却始终无法消释。伍甫赛先生长着一个鹰钩鼻;亮晃晃的前额又大又秃;又生就一条洪亮的嗓子,为此得意非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只要你由着他的性子,他就会叽里呱啦念祷告词念得当牧师的也要自叹不如;他自己也认为,如果教会“开放”的话,也就是说,如果谁都可以上圣坛去一显身手的话,他未尝没有一举成名的希望。可惜教会始终没有“开放”,因此他只得一直在我们那个教堂里屈就办事人员的位置,这我刚刚已经说过。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成天“阿门”“阿门”地尽拿这两个字出气(3);他每逢读一篇赞美诗——哪一次不是一读就得从头到尾读个明白!——开头总要先扫视一下在座的全体会众,仿佛是说:“我们圣坛上的那位讲得怎样,诸位都听到了;请再听听,我的口齿如何?”
我开门接待宾客,叫人家看了只当我们平常都是从那扇门进出的。进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伍甫赛先生,第二起是胡波夫妇,最后一位是潘波趣舅舅。请读者诸君特别注意,我万万不能叫他舅舅,否则就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潘波趣先生一走进来就招呼了一声“乔大嫂”。他是个身材肥胖、行动迟钝的中年人。他呼吸都很吃力,一张嘴生得像鱼嘴,一双没神的眼睛睁得老圆,一头浅黄色头发根根直竖;看了他这副长相,你准会以为他是个给人掐得昏迷过去、刚刚苏醒过来的人。他对姐姐说:“为了向你祝贺佳节,我给你捎来了一瓶雪莉酒,夫人,还给你捎来了一瓶葡萄酒。”
每年圣诞节,他总是抱着两个哑铃似的带着这样两瓶酒来,说的话也是这老一套,一个字也不改动,还自以为是件了不得的新鲜花样。每年圣诞节,乔大嫂给他的回答也不外乎这样几句老话:“噢,潘波——趣舅舅!这太感谢你啦!”每年圣诞节,潘波趣先生照例总还得像现在这样回敬她几句客气话:“你劳苦功高,并不为过啊。你们想必都神清体健吧?小不点儿怎么样啦?”所谓“小不点儿”,指的就是我。
每年这个节日,我们总是先在厨房里吃饭,再到客厅里去吃胡桃、橘子、苹果;这样换一换场面,就像乔脱下工作服,换上节日盛装一样。这一天,姐姐兴致特别好;说实话,她跟胡波太太在一起总比跟别人在一起来得和蔼可亲。记得胡波太太是个瘦骨嶙嶙的小身个儿,长着一头鬈发,穿一身天青色衣服,嫁给胡波先生时年纪要比对方轻一大截(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个遥远的年代结的婚),所以一直到现在,还始终保持着她那种传统的少艾姿态。还记得胡波先生是个肩膀高耸、弓腰驼背、身子骨儿倒挺结实的老人,身上散发出一阵锯木屑似的香气,走起路来两条腿跨得特别开;那时候我的身材还很矮,每次在小巷口看见他,都可以从他那两条大腿之间望得见好几里开外的大片旷野。
跟那批贵客相处,我本来已经觉得格格不入,何况我还偷了伙食间里的东西。我说格格不入,倒不是因为被挤在个小小的角落里,胸口抵住桌子,潘波趣的胳膊撞得我的眼睛很不好受,也不是因为我不能随便说话(我根本就不想说话),也不是因为敬给我吃的全是些带着鳞皮的鸡爪子和猪身上那些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玩意儿——老实说,即便这些猪猡本身,它们生前也决不会夸耀自己身上这些玩意儿的。这些全不相干;只要他们把我撇在一旁不加理睬,我就心满意足了。糟就糟在他们偏不肯放过我。偏偏老是要谈论我,拿我当作话把儿,仿佛是机会难得,决不肯轻易错过。我简直成了西班牙斗牛场上一头不幸的小公牛,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谈话好比是一根根刺棒,刺得我遍体创伤,好不疼痛。
宾主各各就座,午餐开始,他们也就动手刺我了。伍甫赛先生念饭前祷告,活像念剧本台词——现在想起来,这种宗教仪式真是不伦不类,既像汉姆莱特父亲的鬼魂在讲话,又像理查三世在讲话。念完祷告,还郑重其事地表示,希望大家诚心感恩报德。姐姐一听这话,就向我瞪着眼,用责备的口吻轻轻对我说:“听见吗?要懂得感恩。”
潘波趣先生说,“孩子,特别要向一手带大你的人感恩。”
胡波太太大摇其头,用惋惜的眼光瞧着我,那神气显然是料定我不会有出息的。她说:“年轻小伙子们为什么总不知道感恩报德呢?”宾主们都理解不了她这句话深意何在,无法解答。后来还是胡波先生开门见山,揭开了这个谜底:“都是些天生的坏坯子嘛。”众人同声附和:“说得对。”众人都用极不友好的眼光瞅着我,好像跟我都有私仇似的。
说起乔在家里的地位和权限,有客人上门的时候比没有客人上门的时候还要可怜(假定原来还没有够可怜的话),可是他对待我,只要有办法,总是想尽办法回护我和安慰我。譬如吃起饭来,只要盆子里有一点儿肉汁,他就从来不会不舀给我吃。今天桌上肉汁很多,这时他就给我盆子里足足舀了半品脱。
吃了一阵,伍甫赛先生又声色俱厉地把牧师当天的讲道词数落一通,并且表示,假定教会“开放”的话(又是这老一套),他讲起道来就有多么多么精彩。他把那篇讲道词的几个要点给大家讲了一下,说他认为今天的讲道题目选择不当;还说,眼下好的题目“随处都有俯拾即是”,找这么个题目就更加不可原谅了。
潘波趣舅舅说:“又给你说对了!老兄,你真是一语道破!懂得窍门的人,题目多的是。怕只怕没有窍门。有了诀窍,什么地方找不到题目?”潘波趣先生想了一想,接下去又说:“不说别的,就说这猪肉吧,也是个题目。如果你要找题目,这猪肉就是!”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对啊,老兄。年轻小伙子们可以从这里面得到好多教训。”他话音未落,我就知道他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来了。
(姐姐声色俱厉地插进来对我说:“这句话你应该留心听听!”)
乔又舀了一些肉汁给我。
伍甫赛先生用食叉指着我涨红的脸,放开嗓子说道:“就说猪吧,”听来这一声“猪”仿佛就是喊我的教名似的,“猪跟好吃懒做的人是一对伴儿。贪吃的猪,它们贪吃的下场就摆在我们面前,年轻小伙子们要引以为戒。”(我心里想,他刚才还在满口称赞猪肉有多么肥,多么有油水,现在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妙绝。)“猪这样叫人讨厌,一个男孩子要是像头猪,就加倍叫人讨厌。”
胡波先生提醒他一句:“女孩子也一样。”
伍甫赛先生有点厌烦,只好应承道:“那还用说?胡波先生,女孩子也一样。可惜眼前没有女孩在场。”
潘波趣先生陡地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还得想想,你是多么应当感恩报德啊。如果你生下来是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天下还有哪个孩子像他这样?”
乔又舀了些肉汁给我。
潘波趣先生说:“哦哦,不过,我说的是四只脚的猪崽子。假使你生下来是这么个玩意儿,你现在还会在这儿吗?你不在这儿啦——”
伍甫赛先生朝着那盆猪肉努努嘴说:“即便在这儿,也只能像这个模样。”
潘波趣先生被人家打断了话头,很是反感,说道:“我可不是说的这个模样儿,先生。我是说,他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跟着大人长辈一起过好日子,听大人长辈的教训,得到长进,享尽奢华?他能办得到吗?办不到。”说到这里,又掉过脸来看着我,说:“那么,你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呢?早就给牵到市场上去了,根据市价几个先令就卖几个先令。说不定你正在猪圈里睡觉,就有个叫什么捅豕太保的屠户赶到你面前,把你一把提起来,往左边胳肢窝下面一夹,右手撩起外衣,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把刀子,一刀捅进去,捅得你鲜血直迸,呜呼哀哉。还有谁来一手带大你呢?连个屁都没有!”
乔又舀了些肉汁给我,我却不敢吃。
胡波太太向姐姐体贴备至地说:“大嫂,他一定给你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吧。”
姐姐接腔说:“麻烦?你说麻烦?”接着就唠唠叨叨把我的不是数说了长长一大篇,真叫人听了咋舌:我晚上不肯睡觉干了什么什么坏事喽,我摔下过哪儿的树梢哪儿的墙头、掉下过哪儿的池塘哪儿的水沟喽,我自作自受弄了多少大病小灾喽,又说她哪一天不是巴不得我快些进坟墓、我却死活不肯去喽,等等。
我想,当年罗马人之间相互动火怄气,一定是因为谁都看不顺眼谁的鼻子。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罗马人才成了那样一个不安分的民族。姐姐数说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当儿,我看着伍甫赛先生的那只罗马式鼻子(4),真恨不得走上去拧它一把,不拧得他鬼哭狼嚎决不住手。不过,忍气吞声到这个时刻,虽说难受,其实还算不了一回事,难受的糟心事儿还在后头呢。姐姐数落完了之后,一时大家都不吭声,一个个怒目决眦地看着我(我又不是木头人,怎能不难受)。这一阵沉默之后,糟心的事儿就临到我头上了。
只听得潘波趣先生第一个轻声细气地重新又扯到刚才被岔断的那个话题上去,他说:“话又说回来,这猪肉一烧素(熟),味道倒也挺不错,是不是?”
姐姐说:“舅舅,要喝点儿白兰地吗?”
老天爷啊,祸事到底临头啦!潘波趣先生把白兰地一喝进口,准会说酒味太淡,那我可就完啦!我双手藏在桌布下面,紧紧抓住桌腿,等待着厄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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