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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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蒂说:“见过,我们进来散步,我还看见他一直在那儿。”我正要拔脚奔出去,她连忙挽住我的胳膊说:“他这都是白费心机,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他现在不在那儿了,才走不久。”
一听说那个恶棍还在追求她,我胸中那一股无名怒火重又燃烧起来,我对这个家伙的仇恨真是不共戴天。我把此时的心情照实告诉了毕蒂,还向她表白,我这一辈子不论要花多少钱,费多大气力,不把这个恶棍撵出本乡就决不罢休。可是毕蒂却循循善诱,使我的火气渐渐消了。她又谈起乔如何喜欢我,说乔从来什么也不埋怨(她没有明说乔并不埋怨我,她也用不到这么说,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说他手艺高,心地好,又不多说话,一心一意只知尽到他的人生天职。
我说:“这倒是实在的,乔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完。毕蒂,这些事我们以后得多谈谈,今后我一定要常常到这儿来。我不能把可怜的乔丢下不管,把他一个人撇在这儿。”
毕蒂不置一词。
“毕蒂,我说的话你听见吗?”
“听见了,匹普先生。”
“你叫我匹普先生,我听来真不是滋味,这且不去说它;毕蒂,我只想问你,你对我爱理不理是什么意思?”
毕蒂怯生生地反问一句:“我什么意思?”
我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毕蒂,我一定要问个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蒂又反问道:“什么意思?”
我反唇相讥,说道:“别学我的腔,你从前并没有学腔的毛病,毕蒂。”
毕蒂说:“从前不学腔!噢,匹普先生!还提从前哩!”
好吧,我看这个问题也不宜再谈下去了。于是在花园里默默地又走了一圈以后,我重新再把话儿扯到正题上去。
我说:“毕蒂,我刚才说,以后我要常常到这里来看看乔,你听了我这话,一言不发。毕蒂,我求你行行好,给我说说明白,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毕蒂在花园小径上停下来,在星光下以清澈而诚恳的眼光望着我,问道:“那么说,你准能常常来看他喽?”
听了毕蒂这话,我只好死了心,不再跟她多争了,我说:“天哪!这实在是人类的一大劣根性!请你别说了吧,毕蒂。你这话太使我吃惊。”
因此,到吃夜点心时,我就凭着这个驳不倒的理由,和毕蒂疏远起来;后来我上楼到我往日的小卧室去睡觉的时候,也是用一种冠冕堂皇的气派和她告别的,而且我心里嘀嘀咕咕,自以为经过了白天到教堂公墓去送殡下葬的那一幕,也就难怪我摆出这种气派。这一夜怎么也睡不好,一个钟头要醒四次,每次醒来都要想到毕蒂对我如何薄情,使我如何伤心,把我冤枉得多么厉害!
我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走的。一大早,我就出了门,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打铁间的木窗前朝里张望。我站在窗前望了好几分钟,乔早已在干活了,满面红光,显得又健康又壮实,看来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似乎总有一轮辉煌的红日迎候着他,现在他脸上正沐着朝辉呢。
“再见,亲爱的乔!——你不用擦手!——看在上帝面上,不要擦掉,把你的手伸给我!——我一定很快就来看你,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乔说:“你可要尽快地来啊,先生;你可要多多地来啊,匹普!”
这时候毕蒂手里拿着一杯鲜牛奶和一块面包,正站在厨房门口等我。我就伸手向她告辞,一面说:“毕蒂,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很难过。”
毕蒂不胜凄怆地向我恳求道:“别难过了。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难过的应该是我。”
走出家门,又是晨雾消散的时候。我觉得晨雾似乎在向我透露消息,如果晨雾的意思是说我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是说毕蒂对我的看法完全正确,那么,我只好承认,晨雾透露的消息也完全是正确的。
【注释】
(1)西方人的餐桌(即所谓“大菜桌”)桌面是活动的,可视临时需要将桌面中央的活动板装上或抽下,因而桌面可长可短。
(2)此语脱胎于《新约·提摩太前书》第六章第七节及《旧约·约伯记》第十四章第二节。
(3)指乔大嫂横遭袭击。
第三十六章
赫伯尔特和我的日子愈过愈不济了——尽管清理账目啊,宽打宽算啊,诸如此类了不起的名堂搞了不少,债务还是愈欠愈多;荏苒光阴,它的脚步是一向不等人的,转眼之间我成年了——果然如赫伯尔特所料,成了年自己还不知不觉呢。
赫伯尔特比我早八个月成年。他成了年也不过就是成了年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所以在巴那尔德旅馆里并不曾引起什么轰动。我却不一样:我的二十一岁生日,我们两个早就在日盼夜望了,我们为这个日子也不知作了多少设想和预测,相信到了这个吉日良辰,我的监护人总少不得要把谜底儿揭出来。
我早就在小不列颠街有意把我自己的生日巧妙地透露了出去。生日前一天接到文米克的一份正式通知,告诉我说,倘若我愿意在那个吉日下午五时往访贾格斯先生,他很乐于接待我。这一来我们越发相信大有苗头,我就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分秒不差地到了监护人的事务所,真算得上一个遵守时刻的模范。
走进外边的办公室,文米克就向我道贺,无意中还用手里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擦了擦鼻翼,我看到那张薄纸的模样儿,心里挺喜欢,可惜对此他半个字儿也不提,只是努努嘴,叫我到监护人的房间里去。那是十一月天气,我那监护人正站在壁炉跟前,背靠在壁炉架上,双手抄在上衣的燕尾摆里面。
他说:“好啊,匹普,从今天起,我应当叫你匹普先生了。恭喜恭喜,匹普先生。”
他和我握了手(他和人家握手,时间总是短得出奇,)我向他道了谢。
我的监护人说:“坐吧,匹普先生。”
我告了坐,他却依旧老样子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自己的皮鞋,这一来弄得我很不自在,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被那个逃犯按住在墓碑上的滋味。搁板上那两个可怕的头像离他不远,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傻乎乎的拼命想要听我们的谈话,以致都得了歪嘴风似的。
我的监护人把我当作证人席上的见证人似的,对我说:“喂,年轻的朋友,我有一两句话要跟你说。”
“请说吧,先生。”
贾格斯先生先是冲出了身子望着地面,接着又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说道:“你猜猜看,你猜猜你一年的生活费用是多少?”
“生活费用是多少,先生?”
贾格斯先生依旧望着天花板,重新说了一遍:“生活费用是——多——少?”说完,便扫视了一下这整个屋子,手里拿着手绢,正要放到鼻子上去,忽而又在中途停了下来。
我平日三天两天结账理财,结果反而弄得对于自己的经济情况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无可奈何,只得承认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句答话似乎正中贾格斯先生的下怀,他说,“我早就料到了!”说着还满意地擤了擤鼻子。
贾格斯先生又说:“我的朋友,我已经问了你一个问题了。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我要是能够问您几个问题,那当然是莫大的快事,先生;不过,我忘不了您的戒律。”
贾格斯先生说:“你且先问一个试试看。”
“今天您能让我知道我恩人是谁了吗?”
“不能。问别的吧。”
“这个秘密很快就可以让我知道了吗?”
贾格斯先生说:“暂且不谈这个,再问别的。”
我朝四下里看看,觉得有个问题再也无法回避,便问道:“我——能——得到什么生日礼物吗?”贾格斯先生一听这话,便扬扬得意地说:“我早就料到我们要谈到这个问题!”连忙叫文米克把那张纸儿拿进来。文米克拿了进来,交给他便出去了。
贾格斯先生说:“现在,匹普先生,请你注意。你在这里提款提得很随便;你的名字经常在文米克的现金账上出现。不过你一定还是欠了债,是吧?”
“恐怕是欠了,先生。”
贾格斯先生说:“欠了就应该干干脆脆说欠了。是欠了吧?”
“欠了,先生。”
“我不问你欠了多少,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即使知道,也不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一定会少报的。”贾格斯先生看见我想要分辩,连忙挥挥食指拦住了我,高声说道:“得啦,得啦,我的朋友,你大概以为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吧,其实你肯定就是如此。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比你可要晓事得多。喏,把这张纸儿拿在手里。拿好了吗?很好。请你摊开来看一看,告诉我是件什么玩意儿。”
我说:“这是一张五百镑的钞票。”
贾格斯先生重复了一遍:“这是一张五百镑的钞票。这么一笔款子,也不算小了吧。你说是不是呢?”
“那还有什么说的呢。”
贾格斯先生说:“嘿!我要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是不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
“这笔数目,你认为当然不算小了。那么,匹普,这笔不小的款子就是你的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也就是你承继遗产的开端。你每年的生活费也就以这样一个不小的数目为度,你得凭着这样一笔数目过日子,不能再多;要想再多,那只有等你的恩主亲自出面。这就是说,今后你银钱方面的事完全由你自己做主每个季度向文米克领一百二十五镑,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将来有一天你和当事人直接打了交道,就毋须我再来居间代理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过是个代理人,拿了别人的钱,遵照别人的意思办事。尽管我认为当事人的意思并不高明,可是人家出了钱并不是来请我评论他这种做法的好坏的。”
我刚一开口,要向我的慷慨大度的恩人表示感谢,贾格斯先生马上拦住了我。他冷冷地说:“匹普,人家出了钱并不是来请我替你传话的。”说完,他就撩起了上衣的燕尾摆,也收起了这个话题,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的皮鞋皱眉蹙额,好像这双皮鞋和他有什么过不去似的。
歇了片刻,我婉转说道:
“贾格斯先生,刚才我问您一个问题,您叫我暂时别问。如果我现在再问您一遍,你不会见怪吧?”
他说:“你打算问什么?”
我并不是不知道,我若不把问题说明,他是决不会递话给我说的;可是要我把那个问题当作一个崭新的问题重说一遍,却又没胆量。迟疑了半晌,我才说:“贾格斯先生,请问我的恩主,也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当事人,是不是马上就会——”说到这里,我不便再说下去,只得不响了。
贾格斯先生问道:“马上就会怎样?你看,这样半吞半吐,谁知道你要问什么呀。”
为了把意思说得准确些,我考虑了一下,又说:“是不是马上就会到伦敦来?或者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贾格斯先生破天荒第一次用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深色眼睛盯住了我,答道:“你要提到这个问题,那我们应当回顾一下那天晚上在你们村子里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当时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匹普?”
“贾格斯先生,您说,那个人也许要过几年才能露面。”
贾格斯先生说:“正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们彼此瞪着眼望了好一阵,我急于想要从他那里打听出一点消息来,紧张得只觉得自己连呼吸也急促了。不但自己感到呼吸急促,分明连他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样一来,我就觉得越发没有希望从他那里打听出什么名堂来了。
“您认为还得过几年吗,贾格斯先生?”
贾格斯先生摇摇头——并非表示他的回答是否定的,而是表示这样的问题休想要他回答。我抬起眼来偶然一望,看见那两个歪嘴斜脸的头像好像始终在屏气凝神静听,早已听得憋不住,快要打喷嚏了。
贾格斯先生用温暖的手背擦着腿肚子取暖,说:“好吧!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的朋友匹普:这个问题是不能问我的。我只消告诉你,这个问题会影响到我,你心里该明白点儿了吧。好吧!我索性再对你把话说得透一些,索性再来补充几句。”
他一个劲儿把身子弯下去,皱眉蹙额地望着自己的皮鞋,趁着这片刻的间歇还擦了擦腿肚子。
一会儿,贾格斯先生挺直了身子说:“那个人一出面,你就直接和那个人打交道了。那个人一出面,我和这件事的关系就从此结束了。那个人一出面,我对这件事就不必再过问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两个人相对望了好半晌,最后我才移开视线,低头望着地板,默然沉思。从他刚才那一番话来看,我认为这无非是因为郝薇香小姐信不过他,没有向他说明有意要把艾丝黛拉许配给我——郝薇香小姐瞒着他这件事,或则事出有因,或则并无缘故,可是贾格斯先生却就此怀恨在心,大吃干醋;要不就是他根本反对这项安排,因此不愿意插手。后来我再抬眼一看,发现他始终目光灼灼地在那里望着我,到这会子还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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