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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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老爷。”
蛛穆尔拿眼睛朝我一溜,虽说这家伙很呆,他那下巴肥大的脸上一副傲慢而又得意的神气,却刺得我好不心痛,气得我真恨不得一把抱起他来,按在火上烧他个半死(据一本故事书上说,有个强盗就是这样处治一个老太婆的)。
有一件事,我们双方心里都有数,那就是,要我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从壁炉前撤下来,除非有第三者来解救。我们两个站在那里,都摆出一副相持不下的架势:肩挨着肩,脚挨着脚,手都搁在背后,谁都寸步不让。他的马明明在门口沐着牛毛细雨,我的早餐也明明已经端上桌来;茶房已经收掉了蛛穆尔的残羹冷炙,请我快过去用餐,我对他点点头,可是两个人都还坚守着阵地。
蛛穆尔问我:“后来你到林鸟俱乐部去过吗?”
我说:“没有去过,上次在那儿,我对于那批林鸟实在领教得够了。”
“就是我和你发生争执的那一次吧?”
我一干二脆地答道:“正是。”
蛛穆尔冷笑道:“得啦,得啦!他们太便宜你啦。你不应当那样发脾气的。”
我说:“蛛穆尔先生,这件事你不配发表高见。我即使发脾气(我那一次可并没有发脾气),也决不会扔杯子甩盆子的。”
蛛穆尔说:“我可要扔。”
他这样一说,把我闷在心里的一腔怒火扇旺了起来,我瞪了他一两眼,说道:
“蛛穆尔先生,这一场谈话可不是我挑起来的,我想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吧。”
蛛穆尔气势嚣张地转过头来,说道:“当然不是,想也不用想!”
我就接下去说:“既是这样,我建议今后我们彼此之间根本就不必谈话,想来一定蒙你同意。”
蛛穆尔说:“你这话深得吾心,我早就该先向你提出来了——说得更恰当些,我根本提都不用提,早就该这么办啦。可是你也别发脾气啦。发什么脾气呢,你难道还不认输么?”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蛛穆尔避而不答,喊了一声:“茶房!”
于是茶房又跑了进来。
“伙计,听我说:小姐今天不出去骑马了,我不在这儿吃午饭,到小姐家里去吃。明白吗?”
“完全明白,老爷。”
茶房摸了一下餐桌上我叫的那壶冷得好快的茶,用恳求的目光看了看我,这才退了出去。蛛穆尔小心翼翼,紧挨着我的那个肩膀怎么也不肯挪动一分一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咬去了烟头,然而身子却是纹丝不动。我虽然怒不可遏,憋得难受,可是转而一想,我们只消再交谈片言只语,势必就要提起艾丝黛拉的名字,我可不能容忍这个名字被他的嘴来糟蹋,因此只得痴痴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只当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强自克制不作一声。幸而后来进来了三个富裕的农庄主(我看这多半是茶房故意打发进来的),他们一进餐室,便解开大衣,搓着手,直冲到壁炉跟前,我们这才不得不让开,否则,这种可笑的局面真不知还要僵持多久呢。
我从窗口里看见蛛穆尔走到大门口,一把抓住坐骑的鬃毛,使出了他那股风风火火的蛮横劲儿,一纵身上了马,惊得马儿把头一侧,倒退了几步。我只道他这一下就算走了,谁料他又赶了回来,原来他嘴里的雪茄忘了点着,又赶回来叫人给他点火。只见一个穿灰褐色衣服的人,手里拿着火走到他跟前。我没看准那人究竟是从饭店院子里出来的呢,还是从大街上或者别的地方来的,总之蛛穆尔从马上俯下身来,点着了雪茄,朝餐室窗口晃了晃脑袋,哈哈大笑了一阵,这时候我才看见那个背对着我的人双肩亸垂、头发蓬乱,好像是奥立克的样子。
我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去仔细辨认究竟是不是奥立克,哪里还有心思去用早餐,只是随便洗了洗手,洗了洗脸,洗净了旅途的风尘,便赶往那座忘不了的古老的宅子里去——我想,我要是从来没有进过这座宅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座宅子,那该有多好啊。
第四十四章
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正待在那个放着梳妆台、墙上点着蜡烛的房间里。郝薇香小姐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艾丝黛拉垫着个坐垫坐在她的脚跟前。艾丝黛拉在编结什么东西,郝薇香小姐在一旁看着。我一走进去,她们两个人都抬起眼来,两个人都看出我神色不对头。因为她们互相递了一个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
郝薇香小姐说:“匹普,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
她虽然神态自若地望着我,我却看得出她心里有点着慌。艾丝黛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继续管她编结。看着她那手指的动作,我觉得她简直是在给我打哑语,分明向我表示,她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我真正的恩主是谁。
我说:“郝薇香小姐,昨天我到雷溪芒去过,想找艾丝黛拉说话,结果发现不知哪一阵风把她吹到这儿来了。所以我也跟着来了。”
郝薇香小姐连续做了三四次手势叫我坐下,我才在梳妆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就是我从前看见她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脚前和四周堆满了那些陈年古董的废物,这个座位那天真像是为我而设的。
“郝薇香小姐,我有几句话得跟艾丝黛拉说,现在我打算就当着您的面说——我马上就说。想来您听了一定不会觉得诧异,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我目前这种不幸的处境,正合了您一向的心意。”
郝薇香小姐依旧不动声色地望着我。艾丝黛拉依旧在编结东西,我一看她那手指的动作,就知道她正在听我说话,只不过没有抬起头来罢了。
“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恩主究竟是谁。我这个发现并不是一件喜事,对于我的名誉、地位、财产,对于我的一切,都不见得能增添什么光彩。由于种种原因,这件事我只应当说到这儿为止。这并不是我自己的秘密,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
我顿了一下,望着艾丝黛拉,心里在盘算这话该如何说下去,可是郝薇香小姐却接过去说:“这不是你的秘密,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还有呢?”
“郝薇香小姐,您第一次叫人带我上您这儿来,我还是个乡下孩子(我要是没有离开乡下该有多好呢)。那时候您要是不来找我,也会另外随便找个别的孩子。您找我来,不过是花几个钱雇个小厮,好满足您的某种要求或是某种幻想,是不是?”
郝薇香小姐沉着地点点头回答道:“对,匹普,是这样。”
“那么,贾格斯先生——”
郝薇香小姐连忙用果断的口吻打断了我的话:“贾格斯先生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是我的法律顾问,又是你恩主的法律顾问,这只是一种巧合。请他当法律顾问的人那么多,这种巧合是不足为奇的。总之,这都是碰巧发生的,并不是什么人故意安排的。”
她说这话时,从她那憔悴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并没有隐瞒真情,也没有躲躲闪闪。
我说:“可是我一开头就想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而您至少又故意引我尽往错里想,是吧?”
她又一次沉着地点点头回答道:“不错,我有意叫你错下去。”
“这也算好心待人吗?”
郝薇香小姐用拐杖敲着地板,突然大发雷霆,吓得艾丝黛拉也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她;只听得她嚷道:“我是什么人?老天爷呀,我是什么人?我干吗要好心待人?”
其实我刚才那句话并没有多少埋怨她的意思,更不是存心埋怨她。她脾气发过之后,坐在那里默默沉思,我便把这意思向她解释明白。
她说:“得啦,得啦,得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为了平息她的气愤,我说:“从前我在这儿侍候了您一阵子,承蒙您给了我慷慨的报酬,我当了学徒。我刚才问您那些话,不过是我自己想弄清楚一些情况罢了。下面我问您的事,又是另外一个用意(我相信我这个用意更加光明磊落)。我说,郝薇香小姐,当时您顺着我的错把我尽往错里引,大概是为了惩罚惩罚您那些自私自利的亲戚——故意耍弄耍弄他们吧?我这些措辞不一定得当,还是请您自己来说一说吧,您的用意何在,要怎样说法方可不致见怪?”
“我的确是如此。怪谁呢,都是他们自讨的!你也是自讨的。想想我是什么身世的人,你们要自讨苦吃,我何苦要拦着你们?是你自己做了圈套往里钻,我可没有做圈套来害你。”
她说这几句话时又突然暴跳如雷;我等她气平了,才继续往下说:
“郝薇香小姐,我当初一到伦敦,凑巧住在您的一家亲戚那里,后来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据我所知,我的错觉,他们也有,而且也和我一样完全信以为真。我有句话说出来,不知您听得进听不进,信得过信不过,可我要是藏在肚子里不说出来,我就未免太虚伪卑鄙了;我要说的是,马修·朴凯特先生和他的儿子赫伯尔特都是慷慨正直、心地坦率的人,他们心里都容不下半点儿阴险下流,如果您不是这样看待他们,那可太冤枉他们了。”
郝薇香小姐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嘛。”
我说:“他们只当我已经取他们的地位而代之,可还是和我做了朋友,而莎拉·朴凯特,娇吉安娜,还有卡密拉夫人,我看她们就不能算是我的朋友吧。”
我把这父子俩和她的另外几个亲戚一对比,似乎博得了她对这父子俩的好感,我看了很高兴。她用犀利的目光望了我一会儿,轻声说道: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说:“只希望您别把他们和另外那些人混为一谈。尽管他们血统相同,可是,您相信我,他们的性格却不一样。”
郝薇香小姐依旧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我,把刚才那句话重新问了一遍:
“你要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呢?”
我回答道:“您看,我是不会耍滑头的,”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已经有点脸红了,我接下去说:“我对您是要瞒也瞒不过的:我是想要为他们提一点要求。郝薇香小姐,假使您能拿出一笔钱,帮我的朋友赫伯尔特创立一个立身的基业,而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那我倒有个主意。”
她双手扶住了拐杖,更加仔细地端详着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瞒着他悄悄地办呢?”
我说:“因为两年以前我就开始为他办这件事,并没有让他知道,我不愿意这件事叫他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不能为他办到底,我却不能告诉您,这里面牵涉到一点秘密,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秘密,并不是我的秘密。”
她逐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过头去望着炉火。室内寂静无声,看蜡烛慢慢地短了下去,这样似乎过了好久,壁炉里有几块红透的煤块终于精疲力竭地坍了下去,她这才惊醒了过来,重新转过眼来望着我,起先只是迷迷惘惘地望着我,后来才渐渐定睛凝神。艾丝黛拉则始终只管她编结。郝薇香小姐把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以后,便像谈话并没有中断过似的,对我说道:
“还有呢?”
我转过脸去对着艾丝黛拉,竭力想控制住我那颤抖的声音,说道:“艾丝黛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一向爱你,深深地爱你。”
她听了我这话,抬起眼来望着我的脸,十个手指依旧忙着编结,脸上毫不动容。只见郝薇香小姐的眼光一会儿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一会儿又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
“要不是我长期以来有个错觉,我这话早就要向你说了。我一直错以为郝薇香小姐早就把你和我配好了对儿。往常我总以为你是身不由主,所以我有话也说不出口。可是这一回我却非说不可了。”
艾丝黛拉依然毫不动容,手里依旧不停地编结,只是摇了摇头。
看到她摇头,我便回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艾丝黛拉,我现在也不敢指望你还会属于我。我根本都不知道我过些时候会落得个什么样子,会穷到怎么个田地,会流落到何处天涯。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你的。自从在这座宅子里第一次见了你,我就爱上你了。”
她依旧毫不动容地望着我,手里依旧忙着编结,听到这里又摇了摇头。
“郝薇香小姐要是事先想到了这件事的严重后果,而还有意这样捉弄一个感情脆弱的穷孩子,用镜中花、水中月来折磨了我这许多年,那她就未免太狠心了,实在太狠心了。不过,我看她事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艾丝黛拉,我看她大概因为只知自己忍受煎熬,把我受到的煎熬忘了。”
只见郝薇香小姐把一只手伸到心口,一动不动地按在那儿,一会儿看看艾丝黛拉,一会儿看看我。
艾丝黛拉镇定自若地说:“看来,人世间有那么一些感情,一些幻想(我也不知道管它们叫什么才好),实在使我无法理解。你说你爱我,从字面上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也仅止于此。你打不动我的心,触动不了我一根心弦。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放在心上。这方面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是不是?”
我只得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声:“是的。”
“可不是。但是你不听我的话,认为我这话是有口无心。我问你,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当然认为你有口无心,更巴不得你有口无心。艾丝黛拉,你那么年轻,从来没经过风霜,又是这么美!你哪里会是这种性子的人呢!”
她反驳道:“我就是这个性子!”然后又加重了语气说道:“我就是从小教养成的这个性子。我能够对你说到这一步,这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我说:“本特里·蛛穆尔到镇上来追求你,这话不假吧?”
她回答道:“不假。”谈到这人时,她用的是极其轻蔑的冷淡语气。
“听说你还助长他的兴头,跟他一块儿出去骑马,他今天还要到你这里来吃饭,这话也不假吧?”
她见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似乎有些惊讶,可是她依旧回答道:“不假。”
“你总不见得会爱上他吧,艾丝黛拉?”
她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怒气冲冲地反问我:“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难道你还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认为我是有口无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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