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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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计的这一声回答意味无限深长,他对于自己的见解抱着无限的自信,说着还脱下一只胀大的靴子,朝靴筒里望了望,磕出几颗碎石子倒在地下,才又重新穿上。他表演这一番动作时,瞧那神气,仿佛理由全在他这一边,要他赌什么东道都可以。
店主人怯生生犹豫不定地说:“那么,伙计,你说他们身上的铜钮扣到哪儿去了?”
伙计答道:“铜钮扣到哪儿去了?扔到水里去了。吃下肚子去了。埋到地里去了,将来还会长出小钮扣来呢。哼,铜钮扣到哪儿去了!”
店主人带着郁郁不乐而又可怜巴巴的神气,申斥道:“伙计,不要这样没规矩!”
那伙计说道:“海关上的官员要是觉得身上的铜钮扣碍了他们的事,他们自有办法对付嘛!”他这次提到“铜钮扣”几个字,口气轻蔑到了极点。“一艘四桨的小艇,还搭着两个人——他们骨子里要不是海关上的人,难道会无缘无故东游西荡,刚顺着潮水来,潮一转又顺着潮水去,顺着潮水去不多远,又扭过头来顶着潮水往回划?”他说完,就带着一脸不屑的神气走了出去;店主人顿时失去了膀臂,自然也谈不下去了。
这一席话,我们人人听得惶惶不安,尤其是我。屋外阴风飒飒,潮水拍击着河岸,我觉得我们已经闯进了牢笼,危在旦夕。一艘四桨的小艇,那样异乎寻常地在四下游弋,竟而引得店家如此注意,这个不妙的情况压在我的心头,甩不掉搬不开。我让蒲骆威斯睡下以后,便和两个伙伴(史塔舵这时候也已了解了内情)到外面去重新商量了一下。我们商量的是:轮船明天下午一点左右可以到达这一带,我们是守到轮船快到的时候划出去呢,还是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儿?结果我们认为,总的说来,还是以守在这儿不动为好,不妨等到轮船到前一个钟头光景,再由此动身,划到轮船的航线上,慢慢悠悠顺水漂流。三人计议停当,便都回室就寝。
我上了床,身上衣服大都没脱,睡了几个钟头的好觉。醒来时,风声大作,酒店的招牌(店名船旅之家)给吹得叽叽嘎嘎劈劈啪啪响成一片,吓了我一跳。我悄悄下了床,免得惊醒我那位睡得正熟的被保护人。走到窗口向外面一瞧,窗口正对着我们小船所在的那条石堤上;很快我的眼睛就适应了那朦胧的月光,我看见有两个人在向我们的小船里张望。后来他们就从窗下走了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瞧,也没有到我们上岸的那个石埠上去,我分明看见那儿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们是穿过沼地,朝诺尔(5)那个方向去的。
我一时情急,就想把赫伯尔特喊起来,叫他来看看那两个快要走远的人。赫伯尔特睡在后房,就在隔壁,我刚要进去,转而一想,他和史塔舵两个人这一天比我更劳累,现在一定是够疲乏的,于是我就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去叫他。我回到窗口,还看得见那两个人在沼地上走,可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了;我冷得难熬,便又躺到床上去细细琢磨,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起来了。吃早饭前,四个人一块儿出外蹓蹓,我心想我应当把我夜里看见的情况告诉他们。这一回又是我们的被保护人最不着急。他镇定自若地说,那两个人多半是海关的人员,不是在我们身上打主意的。我也尽量强自宽解,只当是如此,事实上也的确很可能是如此。不过,我还是提议他和我两个人徒步先行,走到一个远远可以望见的尖角上,小船随后划来,在正午光景赶到那儿,或是尽量靠近那儿,好接我们上船。大家都认为这不失为一谨慎之计。后来在饭店里就再也没言语;一吃过早饭,我和他就动身了。
他一路抽着烟斗,有时候还停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谁要是看到这个情景,真会以为大难临头的是我,而不是他,他倒是在安慰我。我们很少说话。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请他找个隐蔽的地方等一等,让我先到前面去侦察一下再说,因为昨天晚上那两个人正是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的。他答应了,我便独自一人往前走。到尖角上一看,没有船停泊在岸边,附近也没有船拉上过岸,也没有迹象可以表明那两个人在那儿上过船。可是话说回来,河水涨得这么高,谁说得准他们的脚印有没有被河水淹没呢?
一会儿,他远远从那隐蔽的地方探出头来张望一下,看见我挥挥帽子招呼他过去,便赶到我身边,和我一块儿在那里等着:我们有时候裹紧了大衣在堤岸上躺一阵,有时候又爬起来来来回回走一阵,暖和暖和身子,后来终于看见我们的小船来了。我们顺利地上了船,划到了轮船的航线上。再过十分钟,就是下午一点了,现在我们就只等天边出现轮船的黑烟了。
可是直到一点半,才见到了黑烟;没多久,看见这条轮船后面又冒起了另一条轮船的烟柱。两条轮船开足马力迎面而来,我们把两个包准备好,利用这个机会和赫伯尔特、史塔舵告别。彼此恳切地握过了手,赫伯尔特和我的眼睛都潮润了;不料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我们前面不远的堤岸下面突然窜出一艘四桨的小艇,也朝着河心划来。
由于河道蜿蜒曲折,那冒烟的轮船刚才还被河岸挡住了,看不见船身,可是如今一下子便只见它迎面直驶而来。我叫赫伯尔特和史塔舵横过船身,好让轮船上的人看得出我们是在等它,又叫蒲骆威斯用斗篷裹好身子,坐在那里千万别动。他兴兴头头地答道:“好孩子,你放心吧!”果然就像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坐着。这时候,那艘划得很熟练的小艇已经抄到我们前面,等到我们的船和它平齐以后,就掉转船头,和我们并排挨在一起。那船就死钉在我们的船边,两船之间只有咫尺之隔,仅容荡桨。我们停桨不划,他们也停桨不划,我们划上一两桨,他们也划上一两桨。那两个不划桨的人,一个掌舵,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们——那些划船的也全都盯着我们;另外一个则像蒲骆威斯一样,也用斗篷裹没了头面,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一面瞅着我们,一面仿佛还向那个掌舵的打了几句耳喳。两只船上都没有一个人吱声。
史塔舵坐在我对面,他不一会儿就认出了开在前头的那艘轮船,低声向我说了声:“汉堡。”只见那轮船向我们这边飞快开来,耳边轮翼拍水的声音愈来愈响。我觉得那巨大的船影简直都已经罩到我们头上了——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那小艇上的人却唤我们了。我应了一声。
只听得那个掌舵的说:“你们船上有一个潜逃回国的流放犯。裹着斗篷的那一个就是。他的名字叫做阿伯尔·马格韦契,又叫蒲骆威斯。我是来逮捕这个人的,我要他投降,希望诸位协助。”
话刚说完,也没听见他对划船的吩咐一声,他的船马上就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猛划一桨,收起桨杆,从斜刺里扑上来,把我们的船沿抓住了。这一来,便大大惊动了轮船上的人,我听见他们向我们呼喊,也听见有人命令关上轮翼。轮翼果然关上了,可是我依然觉得轮船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们劈头盖脸压来。说时迟那时快,这时小艇上那个掌舵的已经揪住了犯人的肩膀,潮水冲得两只小船打起转来,轮船上的水手都拼命奔上船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犯人一跃而起,直抢到那个当官的背后,把小艇上那个畏畏葸葸的家伙裹着的斗篷一把扯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张脸儿一露出来,我马上认出这就是多年以前的那另一个囚犯。说时迟那时快,我看见那张脸顿时吓得煞白,向后便倒——我这个印象是一辈子也不会磨灭的;随着轮船上一阵惊呼,河上扑通一声,浪花迸溅,我只觉得自己所坐的船陡地沉入了水中。
刹那间,仿佛有千百个磨坊水轮劈头打来,仿佛有千百道亮光在我眼前闪晃,我拼着性命挣扎;不过这总共只是一刹那的事,转眼我就已被救上了那艘小艇。赫伯尔特,史塔舵,他们也都在小艇上;我们的船则已不知去向,那两个犯人也已不知去向。
轮船上人声鼎沸,放气的声音聒耳不堪;轮船在朝前冲,小艇也在朝前冲,一片扰扰攘攘,闹得我开头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天空哪是河水,哪是南岸哪是北岸;不过划船的很快就把小艇稳住了,他们利落地使劲划了几桨,就搁起桨来,一个个都眼巴巴地默默望着船后的河面上。不多一会儿,只见河上有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在向我们漂来。谁也不吱一声,掌舵的一举手,那些划船的就轻轻地打起倒桨来,让船不偏不倚的正好挡着那玩意儿的去路。那玩意儿愈漂愈近;我一看,原来是马格韦契在泅水过来,但是手脚不大灵便。打捞上船以后,他立即就给上了脚镣手铐。
小艇又平稳下来了,船上的人们重新又眼巴巴地默默注视着河面。可是这时开往鹿特丹的那艘轮船也来了,船上显然并不了解这里出了什么事,只顾飞速驶来。等到船上听见招呼而停船,已经晚了。两条轮船扬长而去了,掀起的轩然大波,却打得我们颠簸起伏。好容易波平浪息,两艘轮船早已无影无踪,我们这又继续搜索了好久,可是谁都明白,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指望呢。
我们终于放弃了打捞的打算,小艇就沿着岸边向我们住过的那家酒店划去。店家见了我们自然大吃一惊。到了这里,我总算让马格韦契(不是蒲骆威斯了)歇息了一下,他胸口受了重伤,头上给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他对我说,他一定是落到轮船的龙骨下面去了,浮起来的时候就把头撞在了龙骨上。至于他胸口的伤(伤得很重,连透气都极为痛苦),他认为那是撞在小艇边上撞伤的。他又说,他本来真不定会拿康佩生怎么样呢,可惜他刚一伸出手去扯他的斗篷,想要认认清楚,那个孬种就慌忙站了起来,慌忙向后一闪,结果两个人一块儿掉下了水去;当时因为他(马格韦契)猛地扑出船去,那个警官又拼命要拦住他,结果就把船撞翻了。他还轻声告诉我说,他们落水以后,彼此死劲扭成一团,在水底下搏斗了一阵,最后他才甩脱了对方,一纵身泅水跑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说的不是百分之百的实话。小艇上掌舵的那个警官讲起他们落水的经过,和他说的完全一致。
我要求警官允许我向酒店老板随便买几件多余的衣服,好把犯人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警官立即同意了,只是说,凡是犯人随身所带的东西,都得交给他保管。于是一度到过我手里的那个皮夹子,就落到了警官手里。他还允许我伴送犯人到伦敦,可是对我的那两个朋友,他却不肯赏这个脸。
警官又把那人落水的地点告诉了酒店伙计,要他负责去寻找尸体,凡是尸体可能冲上岸来的几个地方都去找一找。那伙计一听到死人脚上还穿着长统袜,我看他寻找尸体的兴趣顿时倍增。要凑起他身上的这身穿戴,估计他总剥过十来个落水的死鬼吧,怪不得他衣冠袜履的破烂程度五光十色,各各不同。
在酒店里待到潮转,马格韦契这才给押上小艇。赫伯尔特和史塔舵得尽快从旱路赶回伦敦,我和他们凄然握别。我在马格韦契身旁坐定,心想,从今以后他在世一天,我就得一天守在他身旁。
因为,现在我丝毫也没有厌恶他的心情了。拉着我手的这个可怜人,他如今落入了罗网、身负重伤、上了脚镣手铐,可是我只觉得他待我恩重如山;这么许多年来始终对我情深意厚,感恩不忘,宁愿倾囊相报。我觉得他对待我,比我对待乔真要高尚千万倍。
夜幕渐次降落,他的呼吸愈来愈困难,愈来愈难受了,常常会禁不住迸出一声呻吟。我就让他靠在我那只好使的胳膊上,怎么靠着舒服就怎么靠。可是,想起来真是可怕——我当时心里却并不因为他受了重伤而为他感到难过,我倒觉得他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相信,当时肯定还有不少人能够出来证明他是何许人,也愿意出面作证。他要求从宽发落,那是妄想,因为他当初受审就已被说得十恶不赦,嗣后又越狱逃跑,逮回重审,既已终身流放在外,此次又潜逃回国,何况那个告发他的人又是死在他的手里。
昨天我们背着一轮落日而来,今天我们又迎着一轮落日而归。我们的希望也如河水,都滚滚地往回倒流。我对他说,想起他这次回国,都是为了我,我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答道:“好孩子,我能够来碰碰运气,就是再满意不过的了。我已经见到了我的孩子,他没有了我也能成为一个上等人的。”
哪里有这种事!我一坐到他的身边,就把这个问题想过了。哪里有这种事呢!且不说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文米克当初的那番暗示,如今看来也就够明白的了。我知道,一旦他判了罪,他的财产就要被全部没收。
他又说:“好孩子,你听我说。最好别让人知道你这个上等人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你要来探望我的话,你就只作是碰巧和文米克一起来的。等我这最后一次上法庭的时候,我只希望你拣个地方坐着,好让我看得见你,此外我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我说:“只要他们一天让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一天和你寸步不离。你待我这么真诚,但愿上帝保佑,让我也这么真诚地待你!”
他拉着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在哆嗦。他在船底躺着,把脸转了过去,我听见他喉咙里又发出了当年那种咯嗒咯嗒的声音——不过这声音如今也温和多了,他身上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温和多了。也多亏他提到了这件事,我才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要是不提,等我自己想起来只怕就太晚了,这就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他要让我做个富家子的打算,如今已经化为泡影了。
【注释】
(1)白塔在泰晤士河北岸,是伦敦塔建筑的一部分。叛徒门是伦敦塔通向泰晤士河边的一道门。伦敦塔一度曾用作监狱,船上载来囚犯押入伦敦塔,皆由叛徒门入内。
(2)散德兰和雅茅斯都是英国的海港,并以造船业著称。在这里,“约翰”系男性的通称,“贝茜”是女性的通称。
(3)散德兰和雅茅斯都是英国的海港,并以造船业著称。在这里,“约翰”系男性的通称,“贝茜”是女性的通称。
(4)从上文揣测,这个客店既为走私商贩过往歇脚之处,当然憎恨海关人员。
(5)即泰晤士河河口。
第五十五章
第二天,他就被押解到违警罪法庭,若不是为了要证明他的身份,需要把他当年逃出的那条水牢船上的老狱吏传来作证的话,本来马上就可以提交上级法庭去审理。倒不是还有谁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只因本来打算出庭作证的康佩生跌在河里淹死了,偌大一个伦敦碰巧一时又找不到一个狱吏能提供必要的证明。昨天夜里我一回到伦敦,就直奔贾格斯先生家去,请他帮忙,贾格斯先生答应受理,他决定对案情不置一词。此外也别无他法,因为据他说,这件案子等到人证一到,不消五分钟就可以结案,结果肯定对我们不利,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
我又把马格韦契的财产下落告诉了贾格斯先生,说我打算把这事瞒住马格韦契。贾格斯先生对我大发脾气,怪我“把钱财白白送掉”,又说,我们一定要设法上个呈文,无论如何要设法索回一部分。可是他对我也并不讳言,财产免予没收的情况,固然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件案子却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一点我也完全明白。我和这个犯人非亲非故,也拉扯不上什么明确的关系;他在被捕以前并没有给我立下什么字据,为我作出什么安排,现在补行手续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没有权利对他的财产提出要求,于是我便打定了主意:决不要自寻烦恼,缘木求鱼,去提出这种要求,后来我便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个主意。
我们似乎有理由作出这样一种设想,就是那个淹死的告密者康佩生原是想从籍没的财产中捞到一点油水的,而且他对马格韦契的财产情况了解得相当确切。原来,他的尸体后来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发现了,那时他的面貌已经模糊难辨,根据口袋里的东西,才认出了是他。他口袋里有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的纸条上字迹都还清楚可辨。其中就记着,在新南威尔士某银行里有多少存款,另外还开列了几笔价值可观的地产。马格韦契在流放期间交给贾格斯先生,准备日后由我继承的财产清单上,就有这样两项。可怜的人儿,他无知可毕竟也有无知的好处;他还当有了贾格斯先生的照应,我继承这笔产业是十拿九稳的呢。
为了等水牢船上的人证,审讯推迟了三天。三天以后,人证到了,这个简单的案子便结了案。案子移交给了上级法庭,马格韦契收监待审,只等下次开庭,下次开庭离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
就在我生命史上的这个黑暗的时刻,有一天晚上,赫伯尔特赶回家来,垂头丧气得什么似的,说道:
“亲爱的汉德尔,我怕我非得马上和你分手不可了。”
其实我倒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感到意外,因为他的那位合伙人早就和我有言在先了。
“如果我再不到开罗去,我们就要坐失良机了;汉德尔,现在正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是我却恐怕非走不可了。”
“赫伯尔特,我是永远需要你的,因为我永远爱你;目前是这样,平日也是这样。”
“那你岂不是太寂寞了!”
我说:“我哪儿还有闲工夫想这些呢;你知道,有工夫我就待在他身边了;假如能够办到,我真会成天守着他。而且你知道,即使我的人不在他跟前,我的心也在他跟前。”
马格韦契的可怕处境,实在把我们两个人吓坏了,因此提起这件事,就只能这样含糊其辞,不能说得太露骨。
赫伯尔特说:“老朋友,我们分手在即——的的确确就在眼前——我想请你谈谈你自己的打算,想你不会认为我太冒昧吧。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前途呢?”
“还没想过,因为我现在怕想到前途。”
“可是你自己的前途总不能不考虑呀。真的,我的好汉德尔,亲汉德尔,你千万不能不考虑啊。我希望你现在就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和我讲几句够朋友的话。”
我说:“一定。”
“汉德尔,在我们这个分公司中,我们要聘请一位——”
我看出他有点难于措辞,因为他不想把那个词儿明说出来,于是我就替他说了出来:“要聘请一位办事员。”
“一位办事员。我看将来还完全可能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你的朋友就已经由办事员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了)。汉德尔,我的老朋友,你干干脆脆说一句,愿意不愿意上我那儿去呢?”
他眉宇神态之间漾出一片无比的真诚,实在感人至深。起初他喊这一声“汉德尔”,好像是一本正经开了个头,接下去就要谈什么重大的正经事儿似的,可是突然他又换了种语调,伸出了他的真诚的手,像个小学生似的说话了。
“克拉辣和我也不知谈过多少次了,这个小妮子今天晚上还眼泪汪汪地要我告诉你呢,她说等我们结了婚,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住在一块儿的话,她一定尽力使你过得快活,要叫她丈夫的朋友相信,丈夫的朋友也就是她自己的朋友。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汉德尔!”
我衷心感谢克拉辣,也衷心感谢他,不过我说,多蒙他一片好意,可是我此时还无法决定是不是到他那里去。第一,我心事重重,现在还不能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这件事。第二——不错!第二,我的脑子里还影影绰绰萦回着一件什么事情,这一点,到我这篇微不足道的自叙传写至近结尾时,就会明白了。
“赫伯尔特,如果这个问题并不影响你的事业,我看还是搁一搁再说吧——”
赫伯尔特说:“随便搁多久都可以,一年半载也行!”
我说:“也不用那么久。最多两三个月吧。”
于是我们握了握手,表示一言为定;赫伯尔特万分高兴地对我说,现在他能够鼓起勇气来告诉我了:估计这个星期末他就非走不可了。
我说:“克拉辣呢?”
赫伯尔特回答道:“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呀,让她暂时守着她爸爸尽些孝道,送了他的终再说吧;不过老头儿也活不长了。乌英夫人私底下对我说,他离鬼门关肯定不远了。”
我说:“不是说句没良心的话,他还是死了的好。”
赫伯尔特说:“我看这倒是句实在话;到那时我就回来,和我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就近找个教堂悄悄结婚。别忘了,亲爱的汉德尔,这可爱的小宝贝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从来不看缙绅录,脑子里连自己的爷爷都没有。我娘的这个儿子是多么幸运啊!”
就在那个星期六,赫伯尔特辞别了我,搭了一辆邮车向海港而去——他虽然此去大有可为,可是一旦和我分手,总不免黯然神伤,依依难舍。和他分手以后,我便步入一家咖啡馆,写了封短信寄给克拉辣,告诉她赫伯尔特已经启程,在信上再三转达了赫伯尔特对她的深情厚爱。寄了信便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家里——这儿也许已经不配称作“家”了,因为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楼梯上正好碰到文米克从上面下来;原来他是来看我的,敲了半天门还是没有人开门。自从我们出逃不幸失败以后,我还不曾单独和他见过面;今天他以私人朋友关系来看我,来给我分析一下这次失败的原因。
文米克说:“那个死鬼康佩生,他对于我们这次做的大买卖,一点一滴地摸,结果十有四五让他摸清了底细。我告诉你的那些话,都是从他那几个闯了祸的手下人那儿听到的(他有几个手下人经常闯祸)。我表面上只做掩耳不闻,实际上却竖起了耳朵在听,后来听说康佩生不在伦敦了,我心想这可是下手的绝妙良机。现在我才想到,这个人是非常狡猾的,也许他一贯玩弄权术,对他的爪牙经常要放空气说假话。我想你总不会怪我吧,匹普先生?我其实倒是诚心诚意想为你效劳的,一点不假。”
“文米克,我也相信一点不假,我以最大的诚恳感谢你的关注和情谊。”
文米克搔搔头说:“谢谢你,真谢谢你。这件事办糟了;老实说,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心了。我的意思是,好大一笔动产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天啊,天啊!”
“文米克,我想到的是这笔财产的可怜的主人。”
文米克说:“是啊,那是不用说的。我可不是说你不应该为他难过,假使能够救得了他,要我拿出一张五镑的钞票来我也愿意。不过,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既然那个死鬼康佩生事先早就打听到他回国的消息,铁了心不把他弄到官里决不罢休,那我看他恐怕也确是难以搭救的了。而那笔动产,却是完全救得出来的。这就是财产和财产所有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你明白吗?”
我邀请文米克上楼去坐坐,喝杯酒再回沃伍尔斯去。他接受了我的邀请。他喝了一小杯酒,开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后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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