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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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匹普;别忙!我并不否认,你姐姐老是像个暴君似的骑在我们头上。我并不否认,她是打得我们翻过朝天筋斗,是骂得我们昏天黑地。她暴跳如雷的时候,匹普,”乔压低了嗓子,朝门口瞟了一眼,“老实说,谁不把她当作一头怪物才怪呢。”
乔说到“怪物”这个词儿时的声调语气,简直好像是在描写一个三头六臂的妖怪。
“你刚才的话给我打断了,你大概是要问我为什么不造反吧,匹普?”
“一点不错,乔。”
乔把拨火棍递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摸摸颊须;只消看见他做出这种心平气和的举动,我就休想再听到他发表什么高见了;“唔,你姐姐是个精明人呀。实在是个精明人。”
我问他:“什么叫精明人?”我心里想,这一下可问得他答不上来了吧。万万没料到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胸中早有成竹,只听得他答道:“精明人就是她呀。”这样一个圈子绕过来,倒说得我哑口无言了。
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重新摸弄着颊须说:“我可不是个精明人。最后还有一点,匹普——这一点我必须认真说给你听,老朋友——我那可怜的妈妈也是个劳苦女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做牛做马,伤透了她那颗诚实的心,活在世上没有过上一天太平日子,因此我最怕错待了女人,亏待了人家;要错的话我也宁可倒个过儿,大不了自己多添些儿麻烦。匹普,老朋友,我但愿我一个人多受些气,只希望抓痒棍不要落在你身上。我但愿抓痒棍都由我来承当,可是这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匹普,所以假使有什么地方看顾你不周到,希望你别计较。”
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相信,从那天晚上起,我对乔又添了一份敬意。从此以后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平等相处。不过从此以后,每逢平静无事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望着乔,心里想着他的为人,往往就会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觉得从心坎里敬仰他。
乔站起来在炉子里添了些煤,说:“瞧这自鸣钟已经在打叠精神,准备敲八点了,可她还没有回家!希望不要是潘波趣舅舅的母马踩上冰块、失足滑倒才好呢。”
原来逢到赶集的日子,乔大嫂总是陪着潘波趣舅舅上街去买些家常吃的用的,因为买这些东西只有女人在行,而潘波趣舅舅是个单身汉,又信不过自己家里的用人。这一天又是个赶集的日子,乔大嫂又出去当差了。
乔生好了火,把炉子打扫干净,跟我一块儿走到门口,听听大路上可有马车的声音。夜空晴朗,寒意袭人,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割,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想,今天晚上如果有人躺在沼地里,那非得给冻死不可。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思忖道:冻到快要咽气的时候,抬头望望这一大片亮晶晶的星海,却得不到一丝半点儿援助或怜悯,那该有多么可怕呀!
乔说:“那马儿来了。听这蹄声,清脆得像铃铛一样!”
那匹母马今天跑得比平常快多了,所以马蹄铁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声响悦耳极了。我们搬了一张椅子出来,准备给乔大嫂下车时垫脚。又把炉火拨旺,让归来的人们可以从窗子上看到亮光。最后又在厨房里仔细检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东西没有放好。我们安排完毕,马车也到了门口,只见乔大嫂和潘波趣舅舅两个人全身裹得密不通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乔大嫂马上下了车,潘波趣舅舅也马上跳下车来,随手拿了一件马衣披在马身上。大家马上走进厨房,大量的冷空气也跟着我们一块儿涌进屋子里,似乎一下子把炉子里的热气全给赶跑了。
乔大嫂连忙兴冲冲地解下披肩,也没解帽带,就把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推,搭拉在脑后,一面说道:“嘿,这孩子如果今天晚上还不知道感恩,他就一辈子也不会感恩了!”
我尽了一个孩子的最大能耐,装出一脸感恩的神气,其实我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我表示感恩不可。
姐姐说:“我只希望他不要给葱烂了。我真放心不下呀。”
潘波趣先生说:“夫人请放心,她不是那种人,她才有见识呢。”
她?我望着乔,撅着嘴唇,蹙着眉头,打出个信号,意思是说,这个“她”是什么人?可是乔也只顾撅着嘴唇,扬着眉毛,直瞧着我,意思也是说,这个“她”是谁?不料乔这个动作当场给姐姐看见了,他只得连忙拿出平常应付这类处境的息事求和的样子,用手背抹了下鼻子,直瞧着姐姐。
姐姐没好气地说:“怎么啦?干吗要这样眼睛睁得老大、大惊小怪的?难道是家里起了火不成?”
乔谦和而又委婉地说:“因为听见有人说起什么她不她的——”
姐姐说:“她就是她呗,总不见得管郝薇香小姐叫‘他’吧?哪怕像你这样一个傻瓜蛋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吧。”
乔问道:“就是镇上那位郝薇香小姐吗?”
姐姐反问道:“不是镇上的郝薇香小姐,难道还有镇下的郝薇香小姐不成?她要这孩子上她那儿去玩玩。匹普当然得去啦。我看他还是乖乖地去玩玩的好,要不然,叫他试试我的厉害看!”姐姐一面说,一面对我伸脖子晃脑袋,仿佛是督促我千万要拿出轻松活泼、会玩会耍的本领来。
我早就听说过镇上这位郝薇香小姐——在这一带方圆数里之内,哪个不知道镇上的郝薇香小姐是一位家财豪富、性格冷酷的小姐,独自个儿住一幢阴暗的大房子,窗封门锁,严防盗贼,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乔吃惊地说:“哎呀,有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认识匹普的?”
姐姐嚷道:“你这个傻瓜蛋!谁说她认识匹普来着?”
乔又谦和而又委婉地说:“刚才不是有人提到她要匹普上她那儿去玩吗?”
“她就不可以问问潘波趣舅舅,能不能替她找到一个孩子上她那儿去玩玩吗?难道潘波趣舅舅就不能做她的房客,有时候上她那儿去交房租,听她谈起吗?——至于潘波趣舅舅该三个月去一次还是半年去一次,这也不必跟你说了,跟你说得太仔细,反而会把你弄糊涂了;反正潘波趣舅舅有时候是要上那儿去走动走动的。难道她就不可以趁这机会问问能不能替她找到一个孩子,带到她那儿去玩玩吗?潘波趣舅舅一向体贴我们,关心我们——尽管你也许并不是这么想的,约瑟夫(4)。”姐姐说这话时,责备的语气极重,简直把乔看成一个最最没有心肝的外甥,接下去又说:“难道潘波趣舅舅就不可以在她面前提起这孩子吗?瞧这孩子,站在那儿还神气活现呢!自从他生下地来,我就给他当奴才当到今天!”——其实我可以郑重担保,我根本就没有神气活现。
潘波趣舅舅嚷道:“你说得真好!说得真是清楚明白,要言不烦!好极了!喂,约瑟夫,这一下你该明白了吧?”
乔怪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把鼻子抹了又抹,姐姐依旧用责备的口吻说:“不,约瑟夫,你还不明白——你恐怕根本想不到。约瑟夫,你也许自以为明白了,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因为你不知道,潘波趣舅舅替我们想得多么周到,他认为这孩子这次上郝薇香小姐家去,说不定关系着他这一辈子的福分,因此打算今天晚上就让这孩子坐着他的马车一块儿赶到镇上去,在他家里住一夜,明天上午亲自送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哎哟,我的老天爷呀!”姐姐忽然急得不可开交,把帽子也扯下来了,嚷道:“我只顾站在这儿跟两个大白痴说话,忘了潘波趣舅舅还等着呢,马儿在门外也会着凉的,这孩子从头到脚都是泥灰,还得洗一洗呢!”
说着,就像老鹰扑羊羔似的,一把揪住了我,把我的脸紧紧按在水槽内的木盆里,让我的头凑在水桶的龙头下面,给我涂上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敲啊,搔啊刮啊,一直折磨到我要发疯,方才罢休。(在这里我不妨顺便一提,我看我有一门学问比当今哪一位权威学者都要精通,那就是,一只结婚戒指在人的面孔上无情地擦过来擦过去,会隆起多高多宽的道道儿来。)
沐浴完毕,姐姐给我穿上质地最硬的干净麻纱衣服,就好像给少年犯穿上粗麻布衣服一样,又给我绷上一套紧窄得不能再紧窄、难受得不能再难受的外衣。接着便把我交给潘波趣先生,潘波趣先生俨然以一个地方官的身份正式接收了我,向我唠叨了一通早就迫不及待要唠叨的话儿:“孩子,永远记着,要报答一切亲友的恩典,尤其要报答把你一手拉扯大的人!”
“再见,乔!”
“上帝保佑你,匹普,老朋友!”
我从来没离开过乔。刚坐上马车,一半是因为眼睛里沾着肥皂泡,一半是因为心里难受,连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后来虽然看见星星一个又一个地向我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可是星星却解答不了我的问题:究竟我为什么要上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玩呢?究竟要我到那里去玩些什么呢?
【注释】
(1)见莎士比亚著《尤利乌斯·恺撒》第三幕第一场。
(2)柯林斯(1721—1759):英国感伤派抒情诗人。
(3)显系指算术教科书中1—9九个数字。
(4)约瑟夫是乔的正式名字。
第八章
潘波趣先生的宅子坐落在镇上的大街上,满屋都是胡椒子和面粉的气味,真不愧是粮商种子商的府上。一看他店堂里有那么多小抽屉,我心想这个人倒确实福分不浅。悄悄看了看下层一两个抽屉,全是些牛皮纸小包,我真纳闷儿:这些花籽和花种是不是盼望有一天能突破牢笼,得见天日,抽芽开花呢?
这种想法,我是到那儿第二天才有的,因为前一天晚上一到那里,马上就给送上阁楼去睡觉了。那是一间斜顶阁楼,放床铺的那个角落低得要命,我估计屋顶上的瓦和我的眉头之间至多只隔着尺把的距离。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忽发奇想:种子和灯心绒这两样东西怎么居然那样难分难解?潘波趣先生身上穿的是灯心绒,店堂里那个伙计穿的也是灯心绒,不知道怎么,我总觉得他们的灯心绒都透出一股气息,很像是种子,那里的种子却又都透出一股气息,极似灯心绒,结果实在弄得我稀里糊涂,再也分辨不出哪是种子,哪是灯心绒。这一次我还有个发现,原来潘波趣先生做买卖的不二法门就是望着大街对面的马鞍匠出神,而马鞍匠的经营之道却是目不转睛地瞅着马车匠,马车匠打发光阴的办法则是双手插在衣袋里,默默端详面包师傅,面包师傅的本分是操起双手,对着杂货商发呆,杂货商则站在门口朝着药剂师打哈欠。在大街上,专心致志于自己行业的人似乎只有那个钟表匠:尽管时时刻刻都有成群结队的农民打扮的人透过他的玻璃橱窗来窥视他,他却始终戴着一个放大镜,伏在一张小桌子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机件。
八点钟,潘波趣先生和我在内宅的客厅里吃早饭,那个伙计则在前面店堂里一袋豌豆上喝他那杯茶,吃他那块黄油面包。跟潘波趣先生在一起,我觉得真是别扭透了。且别提他如何醉心于我姐姐的那套主张,给我吃顿饭也要折磨折磨我,叫我受罪——也别提他尽给我吃面包屑,黄油少得可怜,牛奶兑上了大量白开水,倒不如老老实实连那点牛奶也不放,干脆给我喝白开水。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讨厌的还是他的谈话,他除了给我做算题,别的话一句都没有。早上客客气气向他问好,他二话没有,劈头就盛气凌人地问我:“小家伙,七乘九等于几?”我刚刚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又空着肚子,给他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逼,叫我怎么答得上来?我实在饿极了,可是一口面包还没咬下去,他已经提出算题来考问我了,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弄得我吃顿早饭没有片刻自在。“七乘七呢?”“乘四呢?”“乘八呢?”“乘六呢?”“乘二呢?”“乘十呢?”唠叨个没完。刚刚答完一道,啃上一口面包或是喝上一口牛奶,第二道算题又来了,他自己却只顾舒舒服服、无所用心地大嚼其火腿和热面包,那副吃相倒真是称得上(恕我直言不讳)狼吞虎咽,穷凶极恶。
因此,钟敲十点,一听说我们就要动身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我便觉得高兴非凡;不过心里还是不免惴惴不安,不知道到了那位老小姐家里应该如何检点自己的行为举止。不到一刻钟工夫,来到了郝薇香小姐的住宅门前。这所宅第,砖瓦都已年深月久,阴森森的,四面还装着好多铁栅栏。有几扇窗户已经砌没了;剩下的窗户,低一些的一律护着锈痕斑斑的铁杆。宅前有个院子,装了铁栅门。打过铃,只等里面来人开门。我趁这当儿,透过门栅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潘波趣先生到这时候还在考问我“七乘十四等于几?”我只装没有听见),我看见大宅子旁边还有一所很大的酒坊。酒坊里并没在酿酒,看来已经好久没有酿酒了。
一扇窗子给拉了起来,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问话:“谁呀?”带我来的那位马上回答:“潘波趣。”窗口回了一声:“好吧!”窗户随即又关严了。一位年轻姑娘手拿着钥匙,从院子里走过来。
潘波趣先生说:“这孩子就是匹普。”
那年轻小姐长得很美,神气非常傲慢,她回答道:“这就是匹普吗?进来吧,匹普。”
潘波趣先生打算跟我一块进去,她连忙把门一掩,挡住了他。
她说:“怎么!你也想见郝薇香小姐?”
潘波趣先生十分狼狈,回答道:“要是郝薇香小姐想见见我,那我——”
那年轻小姐说:“噢!那就告诉你,她不想见你。”
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通融余地,潘波趣先生尽管自尊心受了触犯,却回不上一句话,只得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是我和他过不去似的!——还训诫我说:“小家伙,你在这里应当规规矩矩,可要替把你一手拉扯大的人挣点面子!”说完就走了。我依旧提心吊胆,生怕他赶回来从门栅里考问我“七乘十六等于几”,不过他总算没有回来。
替我带路的年轻小姐把大门上了锁,和我一同穿过院子往里头走。院子是铺石的地面,收拾得很洁净,不过缝缝隙隙里都长着小草。还有一条小小的通道通向酒坊,通道口的木门敞开着,那头的酒坊也是门窗大开,一直可以望见对面的高高的围墙。里面阒寂无人,荒凉冷落。这里的风似乎比外面还冷,尖声呼啸,从酒坊敞开的门窗里穿进穿出,响得简直和海上摧樯裂帆的狂风没有两样。
她看见我老望着酒坊,便说:“孩子,那儿现在酿的浓啤酒呀,你就是统统喝了下去,也包你没事儿。”
我腼腆地说:“就是呢,小姐。”
“这个地方今后还是别再酿酒的好,酿出来也是酸的啦。你看是不是,孩子?”
“就是,小姐。”
她又说:“其实,也没有谁打算在那儿酿酒,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地方看来也只有这样长年冷落下去,迟早有一天坍下来算数。说到浓啤酒,地窖里倒有的是,足够淹没这座庄屋的。”
“这座宅子就叫作庄屋吗,小姐?”
“孩子,这是宅子的一个名字。”
“那么还有别的名字喽,小姐?”
“另外还有个名字叫作‘沙堤斯’,这也不知是个希腊字,还是拉丁字,还是希伯来字;也许三种文字都是,反正在我看来都一样,那意思就是有余。”
我说:“有余庄屋?这名字真古怪,小姐。”
她说:“是的,不过,意思还不光是有余。当初取这个名字,意思是说,谁有了这座宅子,谁就会心满意足,再没有别的要求了。我看,从前人们的欲望一定是很容易满足的。好啦,别磨蹭啦,孩子。”
尽管她一声声“孩子”长“孩子”短,态度那么放肆,毫不客气,其实她的年纪却和我不相上下。当然,她是个姑娘,长得又美,又很矜持,看外貌要比我大得多,简直就像个二十刚出头的大小姐,像个女王,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们从边门走进宅内——正门上锁着两根锁链,哪里进得去——一到里面,第一件引起我注意的就是,过道里一片漆黑,只点着一支蜡烛,是她刚才放在那里的。她随手拿起那支蜡烛,和我一块儿又走过几条过道,上了楼梯,一路上依旧一片漆黑,全靠那支蜡烛照明。
走着走着,终于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她说:“进去吧。”
我说:“小姐,你先请。”倒不是为了讲究礼貌,而是我不敢进去。
她一听这话,便说:“别胡闹了,孩子;我又不进去。”说着就望望然不屑一顾地走开了,更糟的是,把那支蜡烛也带走了。
这个滋味可真不好受,而且我也有些害怕。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不敲房门也不行。敲了门,里面叫我进去。我推门进去,一看是间挺大的房间,点着好多蜡烛,却没有一线天光透进来。好多家具我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反正看见这副摆设,估料着总不外乎是一间化妆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罩着桌布的台子和一面镀金穿衣镜连在一起,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位贵夫人的梳妆台。
如果当时没有那位夫人坐在台旁,我是否就能一眼看出是一架梳妆台,可就难说了。那位夫人坐的是一张扶手椅,一个胳膊肘搁在梳妆台上,用手支着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位稀奇古怪的夫人,我相信这一辈子也休想再见到第二位。
她穿的都是贵重料子,绸缎花边一应俱全,全身雪白。鞋子是白的,从头上一直披下来的那条长长的披纱也是白的,头上还戴着做新娘戴的花朵,可是看她则已经是白发满头了。脖子上和手上都戴着亮闪闪的珠宝,梳妆台上也放着好些亮闪闪的珠宝。遍地衣衫狼藉(论气派,都要比她身上穿的略逊一筹),还有东一只西一只没有收拾好的衣箱。看来她还没有完全打扮好,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另外一只还放在梳妆台上,就在她手边——披纱也没有完全戴好,带链的表还没有系上,应该戴在胸口的花边却和一些小装饰品、手帕、手套、花朵、祷告书,一起乱七八糟地堆放在穿衣镜周围。
这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我并不是一下子就尽收眼底的,不过我头一眼看到的东西还是多得你意想不到。我看出了,眼前的这些理应是白色的玩意儿,当年固然都是白的,可是如今早已失去光彩,褪色泛黄了。我还看出,这位穿着新娘礼服的新娘,岂止身上穿的服装、戴的花朵都干瘪了,连她本人也干瘪了;除了凹陷的眼窝里还剩下几分神采,便什么神采都没有了。我还看出,穿这件礼服的原先是一位丰腴的少妇,如今枯槁得只剩皮包骨头,衣服罩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记得有一次,大人带我去赶庙会,见过一个白苍苍的蜡人,也不知算是代表哪一个怪人的遗体,供人瞻仰。还有一次,大人带我到我们沼地上的一座古教堂去,看一具从教堂地下的墓穴里掘出来的骷髅,昔日的华装丽服早已化作一堆灰尘。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仿佛就是那个蜡人、那具骷髅,却转过一双乌黑的眼睛来望着我。我是叫不出来的苦,否则我早就大叫了。
只听得坐在梳妆台旁的夫人问道:“是谁呀?”
“夫人,是我匹普。”
“匹普?”
“就是潘波趣先生带来的孩子,夫人。上这儿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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