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世(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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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什么意思?”庞得贝站起来,背靠着壁炉架说,“你讲些什么话?你在结婚的时候就说过无论好坏,永远不离[1]的。”
“我非把她摆脱掉不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忍受得太久了,因此我得到那古往今来最好的姑娘的怜悯和安慰。要不是她,我或许早就疯了。”
“我想,他是希望得到自由,跟他刚才所讲的那个女人结婚,老爷,”斯巴塞太太低声地说着,她被这班人的不道德弄得垂头丧气了。
“是的。这位夫人说得很对。是的。我要讲的就是这句话。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些大人先生们(我祝他们幸福无量!我不希望他们坏!)并不老是被‘无论好坏,永远不离’这句话束缚着,他们可以摆脱他们的不幸婚姻,而再结婚的。要是他们的意见不一致、脾气不相投的时候,他们的宅子里有很多房间,可以分开来住,不像我们这种人只有一间房,是无法分开住的。要是这样还不行,他们有金银钱财,他们可以说:‘这笔钱是你的,那笔钱是我的,’然后各走各的路。但是我们办不到。这一切且不管,他们还可以因为吃了比我小的亏而脱离关系,重获自由。因此,我非摆脱掉这女人不可,我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庞得贝先生回答说。
“要是我伤害了她,东家,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逃离她,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跟另一个亲爱的姑娘结婚,有哪条法律来惩治我么?”
“当然有。”
“要是我跟她同居并不结婚——比方说,假定可以办得到的话,事实上,是绝对不可能也不会有的,因为她是那么好——是不是有哪条法律会惩治我,甚至于惩治我的每一个无辜的孩子呢?”
“当然有。”
“哎呀,老天爷,”斯梯芬·布拉克普儿说,“告诉我,有什么法律能帮助我吧!”
“嘿!人生的婚姻结合是神圣的,”庞得贝先生说,“而且——而且——非维持下去不可。”
“不,不,请别那么说,东家。那样子是维持不下去的。那样子是不行的。那样搞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我是个纺织工人,从小就在工厂里,但是我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我在报上看每次巡回审判、每次开庭的新闻——你也看的——我知道!——总叫我抽一口冷气——多么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困难不能用什么方法或者条件把两个人之间的锁链打开,而却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使很多人流血,使许多结过婚的人争吵,犯命案,以及暴死。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好好弄清楚吧。我的情形糟糕透了,我希望——要是你对我好的话——你知道有哪条法律可以帮助我。”
“好吧,我告诉你吧!”庞得贝先生双手插在口袋里说。“是有这么条法律的。”
斯梯芬恢复了镇静,注意力一点不分散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条法律你根本用不上。这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大概要多少钱呢?”斯梯芬镇静地问道。
“嗯,你得先去民法博士会馆起诉,再得去习惯法法庭起诉,又得去贵族院起诉,然后你才能取得议会的决议案,这样你才能再结婚,我想,这就会使你花上(如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话)十万到十五万镑,”庞得贝先生说。“或许还要加上一倍。”
“没有别的法律了吗?”
“当然没有。”
“既然如此,东家,”斯梯芬说,脸色变得惨白,用右手动了一动,好像万念俱灰似的,“这真是一团糟。简直糟糕透了,我越死得快越好。”
(斯巴塞太太又为这种人的不敬畏上帝只想早死而感到沮丧。)
“呸,呸!好家伙,对于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别胡说八道;”庞得贝先生说,“不要把国家的制度说作一团糟,要不然,就有那么一个晴朗的早上,你一爬起来就会糟糕了。国家的事情不是你的计件活儿,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关心你的计件活儿。讨老婆是个大事,不能反复无常;而是无论好坏,永远不离。如果她变得很坏——嗯,那未我们要说的就是,当初她也未始不可以变得很好。”
“真是一团糟,”斯梯芬一面向门走去,一面摇头说道,“真是一团糟!”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庞得贝用临别赠言的口气说。“你那些在我认为是非常亵渎神明的话,足够冒犯这位夫人了:她,我刚才就同你说过,生来就是个贵妇人;但是,我刚才还没有告诉你,她有她自己婚姻上的不幸,为了这个,她花去几万镑——几万镑!”(他觉得津津有味地再讲一遍。)“你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手’;但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的意见:你走错了路啦。大概你是听了那些危险的陌生人的话吧——他们总是到处都有——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开别听。你知道,”讲到这儿,他脸上的样子显得非常精明,“我比别人看得远,看得清楚得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受尽折磨。从你讲的这些话看来,我想又是甲鱼汤、鹿肉和金调羹在那里作怪吧。是的,我看出来了!”庞得贝先生用顽强的狡猾的样子摇摇头叫道:“天老爷,的确给我看出来了。”
斯梯芬用一种不同的态度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谢谢你,东家,祝你午安。”于是他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庞得贝正显出不可一世的样子,看着挂在墙上的他那幅画像,似乎要与画像融而为一了;同时斯巴塞太太仍然把一只脚放在马镫子上慢慢地做她的活儿,显得给流行的罪恶弄得垂头丧气的。
[1]
“无论好坏,永远不离”,是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时,男女双方都得许下的诺言。
第十二章
老太婆
老斯梯芬走下那两级白色的台阶,拉住大句点一般的铜把手把那钉了铜牌的黑色大门关上了,后来他发现他的汗手把大句点弄模糊了,临别时用外衣的袖子擦了一下。他两眼向地穿过那条街,正这样忧郁地走着,发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膀子。
碰他的不是他在那个时刻最需要的人——那个人的手只要碰他一下就可以使他心灵中的浪涛平息下来,正如具有最崇高的爱和耐心的那位一样,只要手举起来,就可使波涛汹涌的海面平静了下来[1]——虽然如此,这也是只女人的手。他站住了转身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身材很高,仍然很挺拔,虽然受了时间的折磨而有点憔悴。她穿得很干净,很朴素,鞋上带着泥土,因为刚从乡下来。她不习惯这种尘嚣,态度有点慌慌张张;一条以备不时之需的粗围巾散搭在膀子上;笨重的雨伞和一只小篮子;一副还戴不太惯的长指头手套:这一切都说明了,这是个穿了朴素的假日服装,很少到焦煤镇来的乡下老太婆。斯梯芬·布拉克普儿凭他那个阶级所特有的敏锐观察力,一眼就看出这一点,他把注意力集中的脸低下,为了更便于倾听她的话——他的脸同许多他那阶级的人的脸一样,由于长期在巨大的嘈杂声中用眼和用手做工的缘故,所以有一种集中注意力的神气,我们如果看见过聋子的面部表情,就会觉得这种神气是很熟悉的。
“请问你,先生,”那老太婆说,“我看到从那位绅士家里出来的是不是你?”她回头指着庞得贝先生的房子说。“我相信是你,除非我运气不好跟错了人?”
“是的,老太太,”斯梯芬回答说,“那就是我。”
“你看见了——请你原谅老太婆的好奇心——你看见了那位绅士没有呢?”
“看见了,老太太。”
“他看来怎样,先生?他是不是又魁梧、又豪放、又直爽、又精神饱满呢?”当她挺身昂首,用相应的姿态来配合她所讲的话的时候,斯梯芬忽然觉得仿佛曾经看见过这个老太婆,而且不很喜欢她。
“啊,是的,”他更加注意地看着她,回答道,“他就是那样。”
“而且,”老太婆说,“像清风一样健康吗?”
“是的,”斯梯芬回答道。“他正在吃东西喝酒——声音像大马蜂一样,又高又大。”
“谢谢你!”老太婆以无比满足的心情说道。“谢谢你!”
他的确从来没见过这老太太。但是,他心里有种模糊的记忆,似乎他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跟她一样的那么个老婆婆。
她跟在他身边走着,他文雅地凑和着她的兴致,说焦煤镇是个热闹地方,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她回答说,“当然!热闹极了!”于是,他又说,看来她是从乡下来的,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她也作了肯定的回答。
“今天早上,我是坐国会规定的火车[2]来的。我坐国会规定的火车走了四十英里路,今天下午回去又要坐车走这四十英里。早上我步行了九英里路才到车站,晚上回去的时候,要是路上碰不到人让我搭车的话,还要走九英里才能到家。我这么大的年纪,先生,总算很行吧!”这个喜欢讲话的老太婆,高兴得眼睛发亮地说道。
“可真是的。不常常这么干吧,老太太。”
“不,不。只是一年一次,”她摇了摇头回答说。“我这样地花我的积蓄,每年一次。我每年照例来的,在街上溜达溜达,看看这些绅士们。”
“只是来看看他们吗?”斯梯芬问道。
“这对于我来说,就很够了,”她的态度非常诚恳,极有兴致地回答说。“我别无所求!我在街这边站了很久,想等那位绅士出来,”她又回过头去向庞得贝先生的房子望望说,“但是,今天他很晚还没有出来,所以我没有看见他。出来的倒是你。可是,假如我不看他一眼就回去——我只希望看一眼就够了——那可多糟呀!我看见了你,而你又曾看见他,我只好认为这也就行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两眼盯着斯梯芬,似乎要把他的模样儿牢记在心里,只不过眼睛不像刚才那样发亮罢了。
虽然斯梯芬承认各人的嗜好不同,并且对焦煤镇的贵人们是毕恭毕敬的,但是花了那么多气力来满足这种非常奇特的兴趣,这就叫他百思莫解了。现在,他们正走过教堂,他的眼睛看到了大钟的时候,脚步就加快了。
他是要上班去吧?这老太婆也很不费力地放快了脚步说。是的,时间就快到了。当他告诉这个老太婆他在什么地方做工的时候,这老太婆就变得更稀奇了。
“你不觉得幸福吗?”她问他。
“唔——世界上差不多没人没烦恼,老太太。”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她。因为这老太太似乎认为他当然是很快乐的,他不忍心叫她失望。他知道世界上的烦恼是够多的了;假定这老太太活得这样长久,而竟认为他没有什么烦恼,那对于她当然是太好了,不过对于他也未必更坏。
“唉,唉!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家里有些烦恼吧?”她说。
“有时候有这么一回两回的,”他随随便便地回答道。
“但是,替这么一位绅士工作,‘烦恼’不会跟着你到厂里去吧?”
斯梯芬说:不,不;烦恼并不跟着他到厂里去。那儿的一切都很不错。(他并没有为了让她更快乐一点,甚至说在那儿还有一种“神圣的权利”;但是,近年来我曾听过同这说法几乎一样天花乱坠的其他种种说法。)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工厂附近一条黑魆魆的小路上,“人手们”正在拥挤地向里走。钟在敲着,那条“蛇”盘成了很多圈,而那只“大象”正在准备行动。这奇怪的老太婆就是对那钟也发生了兴趣,说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悦耳而且雄壮的钟声。
在没进厂之前,他停下来和颜悦色地跟她握手的时候,她问他在那儿工作了多久?
“十二个年头了,”他告诉她。
她说:“我一定得亲一亲在这好工厂里工作了十二年的人的手!”虽然他原想阻止她这样做,可是她已经把他的手举起来放在唇边了。除了她的年纪和率真而外,还有什么使她那样和蔼可亲,他不知道,但是就在这稀奇举动里,也含有既适时、又合式的意味,这种意味,看起来除了她,谁也不能表现得这么严肃,显得这么自然,这么动人。
他在织机旁边足足站了半个钟头,老想着这老太太,后来因为他要绕过去调整一下机器,就从他所在的那个角落里的窗户往外望,却看见她仍然站在那儿仰看着这一大座厂房,似乎羡慕得出了神。不顾烟、土和雨水,也不顾来回两次的长途跋涉,她凝视着这个工厂,好像从这许多层楼发出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在她听来,是雄壮的音乐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白天也跟她一道消逝了,又是灯火辉煌的时候,快车从“童话中的宫殿”旁边的拱桥上飞驰而过,从车上看这宫殿是非常清楚的;但是火车开过时,由于机器的震动,里面并不怎么觉得,而且在机器轰轰嘎嘎的声音中,差不多其他什么也听不到。这时候,他的思想早回到那小铺子楼上令人讨厌的小屋子中去了,又想到那个沉重地躺在床上,而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上的那个可耻女人的影子。
机器慢下来了;震动得像微弱的脉搏那样无力;最后停止了。钟声又响起来了;光与热的闪耀都消散了;那些工厂在黑暗的雨夜黑魆魆地现了出来——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像许多“巴比伦之塔”在互相比高一样。
不错,他昨天晚上刚跟瑞茄讲过话,而且同她走了一小段路;但是他又有了新愁,对于这个,除了她没有别人能够给他片刻的安慰。为了这缘故,而且又因为他知道除了她的声音而外,没有别的声音能把他的愤怒平息下来,他想到他或许可以不管她对他所说的话,而仍在那地方等她。他在那儿等着,但是她躲避了他。她已经走了。在这一年当中,没有哪个晚上像今晚这样,他是那样迫切需要看看她那富于耐性的脸庞。
啊!因为这种原因而有家不敢回去,倒不如没家安身哩。他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因为他疲劳不堪了——至于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他既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凄风苦雨中荡来荡去,想了又想,盘算了又盘算。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到结婚;但是瑞茄在多年之前就对他表示莫大的怜悯,这些年也只有对她,他那紧闭着的心扉才打了开来,跟她谈论自己的痛苦问题;他很明白,只要他有可以向她求婚的自由,她会要他的。他想到在那时,他就可能用快乐与骄傲的心情寻找一个真正的家庭;又想到在那样的晚上,他就可能是个与今晚不同的人了;又想到要是有那么一天,他现在沉重的心也会变得轻快一点;又想到要是有那么一天,他那支离破碎的荣誉心、自尊心和安宁就都可以恢复了。他想到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已经白白度过,又想到这使得他的性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坏,还想到他那可怕的生活情况,他的手足都被那个死气沉沉的女人束缚得动弹不得,不断地忍受着她那鬼吵鬼闹。他想起了瑞茄,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们初次相遇,那时她是多么地年轻,现在年纪已经大了,不久就要老了。他想起,她看到了多少女孩子和妇人都嫁了人,她又看见了多少人家的孩子在她的周围长大,而她——为了他——却甘愿走她那条孤独寂寞的道路;他又想起,有时他看到她那圣洁的脸上略现忧郁之色,这就使他深深感到悔恨和失望。他把她的形象和昨天晚上的那个非常丑恶的形象对比了一下;想到:难道说这么一个温柔、善良和克己的人的终身竟能听凭那样一个无耻的贱人来摆布吗!
脑子里充满了这些思想——充满得使他荒谬地感觉到似乎自己变得庞大了,跟一路上的那些东西处在一种新的和病态的关系之中,觉得每一盏迷迷蒙蒙的灯上的光圈都变成了红色——他走回家去安身。
[1]
指耶稣的手。
[2]
指英国议会所规定的三等减价列车。
第十三章
瑞茄
一支蜡烛在窗台上朦胧地放着光,窗外常有竖起的黑梯子靠着,以便挣扎图存的妻子和一大群饥饿的孩子认为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人的尸首,可以从上面滑着送下来;看见了这个窗子,斯梯芬在种种念头之外,又加上了一种讨厌的感想,觉得人生一切灾祸中,没有哪一种灾祸比死亡分配得更不平等了。诞生的不平等简直不能跟它相比。因为,比方说,一个国王的孩子和一个织工的孩子在今晚同一个时刻出世了,那种所谓悬殊,比起一个对你是最有帮助、又为你所喜爱的人死掉了,而那样一个自暴自弃的女人还活在世上的这种悬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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