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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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那位医生今天早上提到了腿,是不是,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
  "唔,他当然提到了,我亲爱的,"奇克夫人略略有些责备地回答道。"您怎么还要问我呢?您听他说的呀。我说,如果我们亲爱的保罗暂时不能使用他的腿的话,那么对于像他这么大小的孩子来说,这是个普通的疾病,任何照料或预防都是没法阻止的。保罗,你愈早理解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愈好。"
  "当然,你应当知道,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你出于本性,对于我的公司的未来的头头怀着忠诚与敬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想,皮尔金斯先生今天早上来看过保罗了吧?"
  "是的,他来看过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托克斯小姐与我本人都在场。托克斯小姐与我总是在场的,我们认为这一点很有必要。最近皮尔金斯先生已经看了他好几天;我认为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说,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这能带来什么安慰的话,那么我可以证实他说过;但是他今天建议让他去呼吸呼吸海边的空气。保罗,这是很明智的,我对这确信无疑。"
  "海边的空气,"董贝先生看着他的妹妹,重复说道。
  "没有什么好担心挂虑的,"奇克夫人说道。"我的乔治与弗雷德里克两人在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大夫也曾建议他们去呼吸海边的空气;我本人也曾好多次接受过同样的医嘱。我很同意你的意见,保罗,也许在楼上当着他的面曾经漫不在意地谈到了一些他的小脑袋瓜最好别去琢磨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确实觉得,对待像他这么灵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想。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话,那么这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必须说,我与托克斯小姐认为,离开这个家短短一段时间,布赖顿①的空气以及到比方说,像皮普钦太太这样有见识的人那里去接受一下身心上的训练——"
  ①布赖顿(Brighton):英格兰萨塞克斯(Sussex)郡的一个区和自治市,在伦敦南82公里处,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
  "皮普钦太太是谁,路易莎?"董贝先生问道,他对这样随随便便地介绍一位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人感到吃惊。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托克斯小姐知道她的全部历史——,有一个时期曾把全部心血都从事于对幼儿的研究与护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还有一些门第高贵的亲戚。她的丈夫是伤心而死的——您说她的丈夫是怎样伤心而死的,我亲爱的?我已记不清那样详情细节了。"
  "当时他在秘鲁用泵把水从矿井里抽出来,"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当然,他自己倒不是一位抽水泵的工人,"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解释似乎确实是必要的,因为从托克斯小姐所说的话听起来,仿佛他是死在水泵的摇柄旁边似的;"而是在那个企业中投资,它后来破产了。我相信皮普钦太太对孩子的管理是相当惊人的。我曾在一些要好的朋友中间听到大家赞扬她,那还是当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眼光正转到书橱上、离地大约有十英尺的皮特先生的半身像上。
  "我亲爱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天真地红了红脸,说道,"对于这位明确提到了的皮普钦太太,也许我得说一下,令妹对她的赞词是她当之无愧的。许多当今已成为社会重要人物的女士们与先生们都曾受惠于她的教养。现在跟您讲话的鄙人也曾经一度接受过她的管教。我想,名门贵族的青少年对她的所都并不陌生。"
  "您是说,这位可敬的女士开办着一个什么所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谦和地问道。
  "唔,"那位小姐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我这样称呼它是否合适。那决不是一个预备学校;"托克斯小姐特别温柔亲切地说道,"如果我把它称为最上等的幼儿供膳寄宿所,那么也许我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吧?"
  "这个所对幼儿的挑选是特别严格的,人数是极为有限的,"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提示道。
  "啊!不合条件的孩子它是不收的!"托克斯小姐说道。
  这些话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皮普钦太太的丈夫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这是件好事。听到这一点令人高兴。此外,大夫既然已经建议保罗迁地疗养,那么怎么还能让他在家里再待一个钟头呢?想到这里,董贝先生几乎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孩子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走完一段道路,充其量,不过走得慢一点罢了,但是让他留在家里就等于阻拦或耽误他上路。他们提出的有关皮普钦太太的建议很受他的重视,因为他知道,在她们看护孩子的时候,要是有人从中进行任何干预,她们都是会妒嫉的;他过去片刻也不曾想到,她们会渴望把她们的责任分出一部分来(董贝先生对她们的责任是有确定的看法的,正像他刚才所表明的那样)。在秘鲁矿井伤心而死,董贝先生沉思着,唔,这是很体面的逝世。
  "假定明天前去打听好之后我们决定把小保罗送到布赖顿这位女士那里去,那么谁陪他去呢?"董贝先生经过一些考虑之后问道。
  "我认为你现在把这孩子不论送到哪里去都离不了弗洛伦斯,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迟疑地回答道。"他跟她打得火热,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你知道,他年纪很小,他有他自己的喜爱。"
  董贝先生把头转开,慢慢地走向书橱,打开它,取出一本书来阅读。
  "还有什么人,路易莎?"他没有抬起头,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问道。
  "当然,还有威肯姆。我想威肯姆一个人就够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把保罗交到像皮普钦太太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用不着再派什么人去监督她了。当然你自己至少每个星期去一次。"
  "当然,"董贝先生说道,然后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眼看着那一页书,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这位名扬四方的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容貌非常丑陋、心地非常不好的老太婆,曲背弯腰,脸上斑斑点点,像一块质地粗劣的大理石;她有一只魔钩鼻和一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看上去仿佛可能曾在铁砧上锤打过,而却没有遭受任何损伤。自从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矿井死去以来,至少四十年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的遗孀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邦巴辛毛葛①的衣服,它颜色深暗,死气沉沉,毫无光泽,天黑以后甚至连煤气灯也不能把它照亮,而她一露面,则不论多少支蜡烛都要被她衬托得黯然无光。人们谈到她的时候,通常都称她为孩子的"杰出的管理人";而她的管理的秘诀则在于:把孩子不喜欢的一切给他们,把他们喜欢的一切不给他们;人们发现这种方法能使孩子们的性格变得温柔起来。她是一位十分凶狠的老太太,因此人们不由得相信,秘鲁机器在使用时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矿井被抽干了,而是她心中所怀有的一切喜悦之水和所有人类仁慈的乳汁②都被抽干了。
  ①邦巴辛毛葛(bombasine):是一种丝经毛纬、细斜纹的纺织品。
  ②见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五场:
  麦克佩斯夫人:"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因为它充满了太多的人类仁慈的乳汁。"
  这位恶魔和儿童镇压者的城堡坐落在布赖顿的一条陡峭的小街上,那里的土壤比通常更富于白垩,更坚硬,更贫瘠;那里的房屋比通常更不坚固、更不厚实;房屋门前的小花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特点,就是:不论播种什么,长出的都是金盏花;那里经常可以看到蜗牛以吸杯那种毫不放松的劲头吸附在临街的大门上及其他人们不指望它们去装饰的公共场所。冬天空气不能从城堡中流出,夏天则空气不能流进去。风在里面经久不断地回荡着,城堡就像一只大贝壳似地发出声音,住在里面的人们不论是否乐意,都不得不日日夜夜捂着耳朵。房屋里的气味自然是不新鲜的;前面客厅的窗子永远也不打开;皮普钦太太在窗口摆了几盆植物,它们散发出的泥土气味充满了这座房屋。这些植物不论是从它们品种中多么精选出来的样品,它们都是属于特别适合于皮普钦太太住所的那种品种。这里有五六种仙人掌,像长了毛发的蛇似地围绕着一些板条蜿蜒移行,另外一个品种像绿色的大螯虾一样,伸出了宽阔的钳子;有几种爬行植物长着粘附性的叶子;有一个令人感到不快的花盆悬挂在天花板下面,盆里的植物看上去像是煮沸了的水似地从盆里漫溢出来,它长长的绿色的嫩枝撩拨着下面的行人,使他们联想起了蜘蛛;——皮普钦太太的住所中蜘蛛异常之多,然而在一年当中的某一个季节内,这个住所却可以更得意洋洋地提议以蠼螋的数目来跟别的住所竞赛。
  可是皮普钦太太对于一切能支付得起的人收费都是昂贵的;皮普钦太太也很少为了照顾什么人而把她始终坚硬的心肠松软一下,所以人们都认为她是一位意志非常坚决、对孩子的性格掌握了十分科学的知识的老太太。她依仗着她的这种声誉,也依仗着皮普钦先生的破碎的心,在丈夫与世长辞之后,想方设法,年复一年,辛辛苦苦地维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生活。在奇克夫人第一次提到她之后的三天之内,这位卓越的老太太就称心满意地期待着在她现有的收入之外,再从董贝先生的钱袋中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充,同时期待着接受弗洛伦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罗成为这座城堡的居民。
  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是在昨天夜间把他们姐弟两人领到布赖顿来的(他们在旅馆里度过了这一夜)。当她们乘坐着马车刚离开大门,又踏上归途的时候,皮普钦太太背对着壁炉,像一位老兵一样站在那里打量着这两位新来的人。皮普钦太太有一位中年的侄女,是她忠心耿耿的奴仆;她性情温厚,但却有着瘦削的、严厉的外貌,鼻子上长着一些疖子,使她十分苦恼;这时她正从比瑟斯通少爷身上脱下他刚才受检阅时所穿的一件干净的衣领。目前仅有的另一位寄宿生潘基小姐因为当着来访客人的面三次呼呼地吸气,在这之前已经被领到城堡地牢(这是后面的一个空房间,专用来作为惩罚的场所)里去了。
  "唔,先生,"皮普钦太太对保罗说道,"您应当喜欢我,这您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根本不会喜欢您,"保罗回答道。"我想离开这里,这不是我家的房屋。"
  "是的,这是我的房屋。"
  "这是个很讨厌的房屋,"保罗说道。
  "可是这里还有比这更坏的地方,"皮普钦太太说道,"我们把坏孩子关在那里。"
  "·他有没有在里面待过?"保罗指着比瑟斯通少爷,问道。
  皮普钦太太肯定地点点头,于是保罗这一天就忙乎不停地怀着对一位有过神秘与可怕经历的孩子的兴趣,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比瑟斯通少爷,注视着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变化。
  一点钟吃午饭,主要是含淀粉的和蔬菜一类的食品;这时候潘基小姐由恶魔本人把她从囚禁中领了进来。她是一位温柔的、蓝眼睛的、很小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洗澡之后都要给她按摩身体,似乎整个人都有被揉搓掉的危险。这时恶魔教导她,在来访的客人面前呼呼吸气的人没有一位能进天堂的。当她彻底铭记这个伟大的真理之后,她就用米饭来款待她;接着念城堡中建立起来的饭后祷告辞,其中还包含了一个特别的从句,就是谢谢皮普钦太太赐给的美餐。皮普钦太太的侄女贝林霞吃冷猪肉。皮普钦太太的体质需要温暖的滋养食品,所以特别享用了一份羊排,它是被夹在两个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端进来的,散发出很好闻的香味。
  午饭后由于下雨,他们不能出去到海边散步,而皮普钦太太的体质在吃了羊排之后又需要休息,所以孩子们就由贝里(也就是贝林霞)领到城堡的地牢中去;这是一个空房间,面对着一堵白粉的墙壁和一个承雨的水桶;房间里有一个破烂的壁炉,里面没有生火,这使这个房间显得凄凉可怖。可是热闹的人群使它有了生气,这毕竟还是个最好的地方,因为贝里跟他们在那里玩耍,而且乱蹦乱跳地跟他们玩得似乎一样开心,直到皮普钦太太像复活了的公鸡巷的鬼怪①一样,怒气冲冲地敲着墙,他们才离开那里;然后贝里低声地给他们讲故事,直到黄昏来临。
  ①公鸡巷的鬼怪(theCockLaneGhost):十八世纪中叶,伦敦人都听说公鸡巷33号的住宅中出现了鬼怪,实际上却是这个住宅中的居民威廉·帕森斯(WilliamPar-sons)和他的妻子、女儿耍弄腹语术的把戏,来欺骗轻信的伦敦市民。后来骗局被揭穿。1762年,全家人被判处绑在耻辱柱上示众,并蹲坐监狱。
  喝茶的时候,供应给孩子们的是大量的搀水的牛奶,还有涂了黄油的面包;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茶壶是给皮普钦太太与贝里的,还有涂了黄油的烤面包片像羊排一样热气腾腾地端进来,供皮普钦太太不限量地食用。皮普钦太太用了茶点之后外表虽然显出一副油腻腻的样子,但是她的五脏六腑似乎丝毫也没有被润滑过,因为她跟先前一样凶猛,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也丝毫没有变得温柔起来。
  喝过茶以后,贝里取出一只盖上绘有皇亭的小针线盒,忙碌不停地干起活来;皮普钦太太则戴上眼镜,打开一本以桌面呢做封面的大书以后,开始打瞌睡。每当皮普钦太太身子往前倾斜,快要扑进炉火里,因而猛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是用指头弹弹比瑟斯通少爷的鼻子,因为他也在打瞌睡。
  终于到了孩子们就寝的时间,做完祷告之后他们就上床睡觉。由于幼小的潘基小姐害怕单独在黑暗中睡觉,皮普钦太太总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把她像羊似地赶到楼上去;听到潘基小姐在这根本不合适的卧室里仍长久地呜咽不停,皮普钦太太则不时走进去摇晃她,这是有趣的。大约九点半钟的时候,房屋里主要的芬芳气味(威肯姆大娘认为是建筑的气味)中又增添了一种热乎乎的羊胰脏的香味(按照皮普钦太太的体质,不吃小羊胰脏是睡不着觉的。)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和昨天夜间的茶点一样,所不同的是,皮普钦太太吃的是面包卷,而不是烤面包片,而且吃完之后脾气更大一些。比瑟斯通少爷向其余的人高声朗诵《创世纪》中的一个宗谱(这是皮普钦太太很有卓见地挑选出来的),像踩踏车的人那样从容不迫、明白无误地读过了那些姓名。在这之后,潘基小姐被领走去洗澡和按摩;比瑟斯通少爷则还要用盐水来把他折腾一番;他回来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在这期间,保罗和弗洛伦斯跟威肯姆(她总是经常不断地流泪)一起出去到海边。大约在中午的时候,由皮普钦太太主持念一些孩子的读物。皮普钦太太管教孩子的方法的一个方面,就是不鼓励孩子像一朵花蕾那样发展与扩张他的智力,而是像一只牡蛎那样强迫把它打开,因此这些功课所寓的教训通常是残暴无情和使人目瞪口呆的性质:主人公——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最温和的结局中,通常总不外乎被一头狮子或一头熊送了终,很少不是这样的。
  这就是在皮普钦太太那里的生活。星期六董贝先生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和保罗则到他的旅馆里去,在那里喝茶。他们跟她一起度过整个星期天,通常在晚饭之前乘马车离开旅馆。这些时候,董贝先生似乎像福斯泰夫的敌人一样增长起来,从一个穿麻衣的人变成了十二个穿麻衣的人①。星期天晚上是一星期中最令人忧郁不乐的晚上,因为皮普钦太太星期天夜间脾气总是格外暴躁,她认为这是完全必要的。潘基小姐通常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从住在罗廷丁的一位姨妈那里接回来;比瑟斯通少爷的亲戚全部在印度,所以皮普钦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礼拜仪式间歇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头靠着客厅的墙壁,手和脚都不准移动;他那年幼的心灵遭受到的痛苦实在十分凄楚,因此有一个星期天的夜间他问弗洛伦斯,她能不能多少指点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么走的。
  ①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场。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亲王吹牛说,他的敌人是两个穿麻衣的恶汉,但不一会儿说成是四个人,最后又说,"凭这柄剑起誓,他们一共有七个,否则我就是个坏人。"于是亨利亲王说,"让他去吧;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到更多的人数哩。"这里是指董贝先生在这种时候态度比平时更显得生硬呆板。
  不过人们通常都说,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很有办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确实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顶下寄居几个月之后,回家时确实都十分驯服。人们通常也说,当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去以后,她献身于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这样大的牺牲,这样坚决地克服各种困难,这是令人极为钦佩的。
  对于这位堪称楷模的老太太,保罗总是在壁炉旁边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论时间有多久。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皮普钦太太的时候,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欢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气而又老气的心绪中,她似乎对他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烘烘手,又看着她,直到有时他使皮普钦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尽管她是一位恶魔)。有一次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问他,他在想什么。
  "想您,"保罗十分坦率地说道。
  "您想我什么?"皮普钦太太问道。
  "我在想您该有多老了,"保罗说道。
  "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年轻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绝对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保罗问道。
  "因为那不礼貌,"皮普钦太太暴躁地说道。
  "不礼貌吗?"保罗说道。
  "是的。"
  "威肯姆说,"保罗天真地说道,"一个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面包片都吃掉是不礼貌的。"
  "威肯姆,"皮普钦太太红着脸,回答道,"是个邪恶的、冒失无礼的、厚颜无耻的贱货。"
  "那是什么?"保罗问道。
  "这不关您的事,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记住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因为爱问这问那,结果就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角顶死了。"
  "如果那头公牛是疯的,"保罗说道,"它怎么知道这个小男孩问了问题?谁也不会走到疯牛跟前,低声地把秘密告诉它呀。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您不相信它吗,先生?"皮普钦太太吃惊地重复说道。
  "不相信,"保罗说道。
  "如果碰巧这是一头温顺的牛,那么您也不相信吗,您这个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钦太太说道。
  由于保罗没有从那一方面来考虑问题,而是根据公牛发疯这一事实来作出结论的,所以他暂时只好听凭她把自己难倒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心中转悠着这个问题,显然企图立刻就把皮普钦太太打败,因此连那位严酷的老太太也认为退却比较稳妥,让他把这个问题忘掉再说。
  从那时起,皮普钦太太感觉到有同样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罗身上,就像保罗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样。她会让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炉靠她的那一边,而不是坐在她的对面;他会坐在皮普钦太太与壁炉围栏之间的角落里,他的小脸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这时他研究着她脸部的每一丝线条和每一道皱纹,凝视着那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钦太太借口打瞌睡,假装闭上它为止。皮普钦太太有一只老黑猫,通常蜷曲着身子,躺在壁炉围栏中间的一只脚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着,同时向炉火眨巴着眼睛,直到后来它的眼睛内的瞳孔缩在一起时就像两个赞叹号似的。当他们全都坐在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这么说倒并不是想对她表示不尊敬),保罗与那只猫就像是供她差遣的两位妖精。只要看到他们这一伙的这种样子,那么如果有一天夜间他们在疾风中跳进烟囱,从此杳然无闻的话,那是不会令人惊奇的。
  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天黑以后,那只猫、保罗和皮普钦太太总是始终不变地坐在他们原先的老地方。保罗避开和比瑟斯通少爷做伴,一夜又一夜,继续研究着皮普钦太太、那只猫和火,仿佛他们是三卷巫术书似的。
  威肯姆大嫂对保罗的古怪脾气有她自己的看法;由于她从她习惯坐着的房间望出去是一片混乱的烟囱的景色,由于风的呼啸,由于她目前生活的沉闷无趣(用威肯姆大嫂强烈的话来说,那真是"难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绪无法好转,而且她从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极为惨淡的结论。皮普钦太太的一个方针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轻佻的小贱货"——这是皮普钦太太对她的女仆的总的称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为了这个目的,她耗费好多时间躲藏在门后,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间走去,她就会跳出来吓唬她。可是贝里却能自由地到那个地方去谈话,只要不妨碍她从早到晚劳累不停地执行她那些五花八门的任务就行;也只有在跟贝里交谈的时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他睡着的时候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家伙!"贝里有一天夜间端着威肯姆的晚餐,停下来看看床上的保罗,说道。
  "啊!"威肯姆叹气道。"他应当是漂亮的。"
  "唔,他醒着的时候也不难看,"贝里评论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也这样,"威肯姆说道。
  贝里脸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她想探根究源地了解一下保罗·董贝与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儿贝特西·简之间的关系。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说道,"就像她的妈妈一样死掉。我舅舅的女儿就像保罗少爷一样悲伤,我舅舅的女儿有时使人心惊胆寒,她常常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呢?"贝里问道。
  "我不愿意跟贝特西·简两个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说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让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干,我做不到,贝里小姐。"
  贝里小姐自然问为什么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种身份的一些人的习惯,无动于衷地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贝特西·简是个我能希望见到的可爱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说道,"我不能希望见到比她更可爱的孩子了。一个孩子所能生的各种病,贝特西·简全都生过了。痉挛对她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说道,"就像疖子对您一样,贝里小姐。"贝里小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可是贝特西·简,"威肯姆大嫂压低了嗓子,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面向着床上的保罗,说道,"在摇篮里的时候曾经由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照料过。我说不出是怎么照料的,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时候照料的,我也说不出这孩子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但是贝特西·简曾经由她的母亲照料过,贝里小姐!您可能会说这是废话!我不会生气见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认为,这·是废话,那样您就会觉得您待在这个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这是个像坟场一样的地方——请您原谅我这么放肆——,它使我腻烦透顶了。保罗少爷睡得有点不安静,劳驾您拍拍他的背。"
  "当然,您认为,"贝里按照她的请求,轻轻地拍着,同时说道,"·他也被他的母亲养育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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