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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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他们就相互山盟海誓:从今以后,不论是幸福还是患难,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生病,他们都将相亲相爱,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为止。他们就这样结了婚。
  当他们走进祭服室的时候,新娘用遒劲、潇洒的书法在登记本上签上名。"到这里来的夫人们很少能像这位好夫人这样签名的。"米福太太行了个屈膝礼,说道。——这时候看一下米福太太,就是看她把干瘪的帽子往液中浸一下。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认为这确实是顶呱呱的签名,和签名的人十分相配。——不过,他把这看法留在自己心里。
  弗洛伦斯也签了名,但没有受到称赞,因为她的手是颤抖的。所有的人都签了名;菲尼克斯表哥是最后一位,他把他高贵的姓名签错了地方,仿佛他是在这天早上出生似的。
  这时少校十分殷勤地吻了新娘,表示敬意,并把军事上那条各个击破的策略应用到所有的女士们身上;虽然斯丘顿夫人特别难吻,而且还在这神圣的殿堂中尖声叫着。菲尼克斯表哥,甚至连董贝先生也仿效了这个榜样。最后,卡克先生露出闪闪发光的白牙齿,走近伊迪丝,仿佛他打算去咬她,而不是去尝一尝她唇上的甜味似的。
  在她高傲的脸颊上泛上一阵红晕,在她的眼睛中闪出一道亮光,可能是想阻止他,但却没有阻止,因为他像其他的人一样吻了她,表示敬意,并向她祝福。
  "如果在这样的结合中祝愿不是多余的话,"他低声说道。
  "谢谢您,先生,"她轻蔑、厌恶地歪着嘴唇,胸脯上下起伏地回答道。
  但是,伊迪丝是不是像她知道董贝先生第二天将前来求婚的那天晚上一样,仍然感到卡克先生彻底地了解她,深切地看透她呢?是不是她觉得他了解她比他不了解她更使她感到屈辱呢?是不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他的微笑下她的傲慢就像雪在紧握着的手中一样融解了?她的目空一切的眼光一碰上他的眼光就赶快避开,低垂到地上了呢?
  "我自豪地看到,"卡克先生奴颜婢膝地低垂着头,说道;在这同时他的眼睛和牙齿又显露出,这种奴颜婢膝完全是虚伪的,"我自豪地看到,在这欢乐的日子,在这神圣的地方,我的微薄的礼物光荣地被董贝夫人拿在手中。"
  她虽然低下头,作为回答,但她的手在一刹那间似乎动了动,仿佛她想把手中的花揉得粉碎并轻蔑地抛掷在地上似的;但是她把手伸进她的新的丈夫(他一直站在旁边,和少校谈着话)的胳膊中,又傲视一切,一动不动和沉默不语。
  马车又停立在教堂门口。董贝先生挽着新娘的胳膊,穿过了台阶上二十个家庭的小女人们;她们每个人都记住她每件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并给她们的永远在不断结婚的女玩偶照样做一件。克利奥佩特拉和菲尼克斯表哥进了同一辆马车。少校把弗洛伦斯和那位险些被错当成新娘的女傧相搀扶进第二辆马车,然后他自己进去,随后进来的是卡克先生。马奔腾着前进;马夫和仆役们炫耀着飘动的饰带、花朵和新做的制服。车声辚辚,他们从街道上疾驰而过;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成千个头都转过去望着他们,成千个稳重的道学家们由于没能也在这天上午结婚,只好自我安慰地想到,这些人很少想过这种幸福是不能持久的。
  当一切都已寂静下来的时候,托克斯小姐从小天使的腿后露出身来,慢吞吞地从楼座上走下来。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红了,她的手绢湿了。她的心灵受到了创伤,但她并没有生气;她希望他们将会幸福。她完全承认新娘姿色美丽,而她自己的容颜则相形见绌,缺少魅力;但是董贝先生穿着淡紫色的背心和淡黄色的裤子时那仪表堂堂的形象浮现在她的心头,托克斯小姐在回到公主广场的路途中,在面纱下又重新哭泣起来。卡特尔船长怀着虔诚的心情,用高吼的喊了所有的阿门和应唱圣歌之后,觉得宗教的练习使他得到很大好处。他手中拿着上了光的帽子,心情平静地在教堂四处走着,并朗读了纪念小保罗的墓碑。殷勤的图茨先生怀着爱情的痛苦,由忠实的斗鸡陪伴着,离开了教堂。斗鸡还想不出赢得弗洛伦斯的计策,但他最初的想法还在他脑子里盘旋着,他认为使董贝先生直不起腰来是走向这一方向的正确的一步。董贝先生的仆人们从他们躲藏的角落里跑出来,准备匆匆忙忙地赶到布鲁克街去,但珀奇太太身体有些不舒服的迹象,她要求给她一杯水,显得有些危急,这就把他们阻留下来;不过珀奇太太不久就好过来,被送走了。米福太太和教区事务员桑兹先生坐在台阶上计算他们从这次婚礼中得到多少收入,正在谈着的时候,教堂司事敲钟报告即将举行丧礼。
  这时马车抵达新娘的住所,打铃的艺人们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乐队开始吹奏起来,潘趣先生这位美满姻缘的模范在吻他的妻子。当董贝先生搀着董贝夫人庄严地走进菲尼克斯的邸宅时,人们推推挤挤,纷纷涌集过来,张嘴呆看着热闹。其余参加婚礼的人也下了马车,随后走进邸宅。可是,卡克先生穿过人群走向前厅门口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起那天早上在小树林里向他叫喊的那位老太婆呢?为什么弗洛伦斯穿过人群时会哆嗦一下,想起她曾经迷路的童年时代和那位善良的布郎太太的脸孔呢?
  于是,为这个最幸福的日子又进行了祝贺,又有一些新的客人来到,虽然为数不多。于是,他们离开了客厅,在深褐色的餐厅的餐桌旁坐下。任何糖果商人也不能使这间房子光亮起来,即使他在那两位精疲力竭的黑人身上装饰再多的花朵和鸳鸯结也是徒劳无益。
  可是糕饼师傅已经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开出了丰盛的早餐。奇克先生和奇克夫人跟其他人一起就座用餐。奇克夫人看见伊迪丝天生是一位这样完美无缺的董贝家里的人,十分称赞;她跟斯丘顿夫人和蔼友好、亲密无间地谈着话。斯丘顿夫人心头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在喝着香槟酒。那位身材很高、早上由于兴奋而感到痛苦的年轻人现在感觉好些了,但是他模糊地感到后悔,他恨另一位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把盘子从他那里强夺过来,并由于没有满足客人们的愿望,因此幸灾乐祸地感到高兴。客人们沉着冷静,没有显得过分欢乐,因而没有使墙上那些像黑色丧徽一样望着他们的图画愤怒。菲尼克斯表哥和少校是餐桌上最快活的两位;但是卡克先生对全桌子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他对新娘还有一种特别的微笑,但新娘却很少、很少去注意它。
  客人们吃完早餐,仆人们已离开房间以后,菲尼克斯表哥站起来;他看去惊人地年轻,袖口几乎把手完全遮盖住(否则就会显得有些骨瘦如柴),脸颊由于喝了香槟酒而显得红润。
  "我以我的荣誉发誓,"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虽然在一位绅士私人住宅中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可是我得请求你们允许我提议,通常这叫作——实际上就是——祝酒。"
  少校嘶哑地表示赞成。卡克先生朝着菲尼克斯表哥的方向,向桌子前面低下头去,微笑了好多次,并点了好多次头。
  "嗯,实际上这不是个——"菲尼克斯表哥这样重新开始之后,突然完全停住了。
  "听他说,听他说!"少校用劝导人们信服的语气说道。
  卡克先生轻轻地拍着手,又把头向桌子前面低下去,比先前微笑了更多次,也点了更多次的头,仿佛刚才说的话使他特别感动,他想要亲自表示一下,这话对他是有益的。
  "实际上,"菲尼克斯表哥说道,"这是可能有些背离一般生活习惯,而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事情;虽然我从来不是个演说家,当我在下院①荣幸地支持这建议的时候,我,实际上,由于感到失败,躺倒了两个星期——"
  ①议会是英国最高的立法机构,由上院和下院组成。上院(即贵族院)主要由皇室后裔、世袭贵族、因功受封的贵族以至上诉法院法官和教会的大主教、主教组成,不由选举产生。上院拥有最高司法权,但无决定立法的实权,而只能对下院通过的法案表示赞成、反对或修改意见。上院议员人数不固定,随英王的增封而变化。下院(即众议院)由直接普选产生。竞选议员要有一定的财产,议员人数是规定的。
  少校和卡克先生对这个人的历史片断感到十分高兴;菲尼克斯表哥大笑,直接对着他们,继续说道:
  "事实上,当我病得很厉害的时候,——你们知道,我仍觉得落在我身上的责任,而当责任落在一个英国人的身上的时候,我认为,他就必须尽可能出色地履行它。好!今天我们的家庭很高兴地,通过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我事实上——看到她已在这里——"
  这时大家都鼓起掌来。
  "她已在这里,"菲尼克斯表哥又重复说道,他觉得这精采的一点是值得重复的,"跟一个人——就是说,跟一位男子,这位男子是谁也不敢轻视地用手指碰一下的——事实上就是跟我的尊敬的朋友董贝结上了亲戚关系,如果他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
  菲尼克斯表哥向董贝先生鞠了个躬;董贝先生庄严地鞠了个躬回礼。这不同寻常的、也许是前所未有的、打动感情的讲话使每个人程度不同地感到满意或受到感动。
  "我没有机会,"菲尼克斯表哥继续说道,"我确实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跟我的朋友董贝结识并研究那些为他的头脑,事实上就是为他的心同样增光的品质,因为我不幸——就像我过去在下院的时候我们经常说的,那时候我们通常是不谈到上院的,那时候议会会议的程序也许比现在遵守得好——,事实上"菲尼克斯表哥非常狡猾地把他的笑话暂时不慌不忙地按捺着不说,然后再突然之间急速地说了出来,"因为我以前不幸在另外一个地方!"
  少校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才恢复镇静。
  "不过我对我的朋友董贝是有足够了解的,"菲尼克斯表哥用比较严肃的语气继续说道,仿佛他已突然变成一个比较庄重和聪明的人了,"我知道他事实上是,可以着重地称为一位——一位商人——一位英国商人——和一位——一位男子。虽然我在外国居住了好几年(我将极为高兴地在巴登——巴登接待我的朋友董贝和在座的各位,并将趁此机会把诸位介绍给大公爵),可是我可以自夸的是,我对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仍然是有足够了解的。我知道她具备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条件,还知道她跟我的朋友董贝的结婚是双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结合。"
  卡克先生微笑了许多次,并点了许多次头。
  "因此,"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祝贺我们的家庭(我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得到了我的朋友董贝,我祝贺我的朋友董贝跟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具备使一位男子幸福的一切条件的亲戚结合;我冒昧地建议你们诸位全体为这良辰美景来举杯,事实上,祝贺我的朋友董贝和我的可爱的、多才多艺的亲戚。"
  菲尼克斯表哥的讲话搏得了热烈的掌声,董贝先生代表他本人和董贝夫人表示感谢。在这之后不久,乔·白建议为斯丘顿夫人的健康干杯。然后,早餐就毫无生气地结束了,刚才受到亵渎的丧徽这时已消怒雪恨了。伊迪丝站起来去换穿行装。
  这时候,所有的仆人们都在地下室中吃早餐。他们对香槟酒已毫不希罕,不值一提;烧鸡、发面馅饼、龙虾色拉已经无人光顾;身材很高的年轻人恢复精神,重新谈到"兴放"。他的同伴的眼睛开始跟他的眼睛竞赛,他不知不觉地也把视线老盯在东西上面。所有的妇女们的脸都红了;特别是珀奇太太的脸孔,她欢天喜地、眉飞色舞,把生活的忧虑忘得一干二净,如果这时请她把一位赶路的人领到鲍尔斯池塘(这是她本人操劳的地方)去,她将会不容易记得道路怎么走了,托林森先生建议为幸福的新婚夫妇干杯;白发苍苍的男管家立即深有感情地响应,因为他觉得他是这个家庭留下来的最老的仆人,他不能不被这些变化所感动。所有的人,特别是妇女们,都很爱闹着玩。厨娘通常是给大家领头的,她说不能在这之后就草草收场,为什么他们不一起去看戏呢?大家(包括珀奇太太)全都赞成,甚至连本地人也不例外,他喝了酒以后变得像老虎一样凶暴,转动着眼珠子,把妇女们(特别是珀奇太太)吓得要命。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位,甚至建议在看戏之后去参加舞会,可是没有人(包括珀奇太太)响应这个建议,因为那是做不到的。女仆和托林森先生发生了争吵:她根据一句古老的谚语,断定婚姻是在天上安排的,他则认为是在别的地方安排的;他推测她讲这话是因为她想到了她自己的婚姻了,她则说,天主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她嫁给他。为了平息这些尖酸刻薄的辱骂,白发苍苍的男管家建议为托林森先生的健康干杯,因为了解他就意味着尊敬他,尊敬他就意味着他跟他所选择的对象生活得幸福,不管她现在在哪里(白发苍苍的男管家这时看了女仆一眼)。托林森先生在充满感情的讲话中表示答谢;讲话在末尾的时候转到了外国人身上,他说,他们有时可能会从眼力不足和喜新厌旧的人(这些人是只要一根头发就可以轻轻带走的)那里得到宠爱,不过他一心指望的是,他不再听到外国人抢劫旅行马车的事了。托林森先生的眼光十分严厉和富于表情,女仆看了几乎都要发狂了,幸好这时女仆和所有其他的人听到新娘就要动身的消息,于是就赶忙跑出地下室去看她离开。
  马车停在门口;新娘正从楼上走下,前往门厅;董贝先生在那里等她。弗洛伦斯站在楼梯上,也准备离开;尼珀姑娘正在客厅与厨房中间的路途中,准备陪她回去。当伊迪丝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急忙跑到她的身边,向她告别。
  难道伊迪丝感到寒冷,所以她颤抖了?难道在弗洛伦斯的接触中有什么不自然的、令人不快的东西,所以这美丽的女人往后退却和收缩身子,仿佛她忍受不了这接触?难道离别需要这样匆忙,所以伊迪丝挥了挥手,就飞快地向前走去,不见了?
  当马车轮子的辚辚声已经消逝的时候,斯丘顿夫人怀着母亲的悲痛感情,以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倒在沙发里,流出了一些眼泪。少校跟其他人从桌旁来到她眼前,设法安慰她,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安慰不了,所以少校就告辞了。菲尼克斯表哥告辞了。卡克先生也告辞了。客人们全都走了。克利奥佩特拉一人留下时,由于感情悲伤,感到有些发晕,就睡着了。
  地下室里的仆人们也普遍地发晕。身材很高的年轻人很早就兴奋,他的头好像粘牢在餐具室里的桌子上似的,没法跟它分开。珀奇太太的情绪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由于珀奇先生的缘故而低沉不振;他告诉厨娘说,她觉得他现在不如过去家里只有几个人的时候那么恋念着家。托林森先生耳朵里嗡嗡鸣叫,头脑里有一个大轮子在不断地旋转。女仆但愿人们不要说她希望一个人死了是罪孽就好了。
  在地下室,大家对时间概念也普遍产生了迷误。人人都以为现在至少该是晚上十点钟了;其实是下午三点钟还不到。一种犯了罪恶的模糊意识出现在每个人的脑中;人人都暗暗地把其他人看成是共犯,都想最好避开他。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没有一个人敢大胆暗示原先打算去看戏的计划。要是有人还重新提起要去参加舞会的想法,那就会被讥笑为怀有恶罪的白痴了。
  两小时之后斯丘顿夫人到楼上睡觉,可是厨房中的瞌睡却还没有醒过来。餐厅中的丧徽俯视着面包屑、肮脏的盘子、溢出的酒、半融化的冰、走了味和变了色的杯中残酒、龙虾的碎片、鸡的脚爪以及逐渐变成微温的、胶状的、汤一般的、凄凉的果子冻。这时候结婚已像早餐一样,失去了它原先的奢华的场面与美丽的装饰。董贝先生的仆人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从中得出许多道义上的教训,在家里喝早茶的时候感到十分后悔,所以到了八点钟左右,他们就完全变得一本正经了;这时候珀奇先生从城里生气勃勃、爱说爱笑地回到这里;他穿着白色的背心,唱着滑稽的小调,准备在这里消磨一个晚上,并打算尽情地消遣消遣,可是他吃惊地发现他受到了冷淡的接待,并看到珀奇太太处在可怜的状态之中,所以他觉得,搭乘下一辆公共马车护送他的太太回家,是他将愉快地承担的责任。
  夜来临了。弗洛伦斯穿过这漂亮公馆中的各个房间,找到了她自己的卧室;由于伊迪丝的关心,这里各处都摆设着奢华和舒适的物品。她脱去漂亮的服装,换上为纪念可怜的保罗所穿的简朴的旧丧服,并坐下念书;戴奥吉尼斯在她身旁的地面上伸展开肢体,眯缝和眨巴着眼睛;但是弗洛伦斯今天夜里念不下去。房屋似乎古怪和新奇,里面有着响亮的回声。在她的心头笼罩着一层阴影,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它是沉重的。弗洛伦斯合上书本,粗鲁的戴奥吉尼斯把这看作是一个信号,就把脚爪伸到她的膝盖上,耳朵摩擦着她的爱抚他的手;但是弗洛伦斯一时不能清楚地看见他,因为在她的眼睛和他之间隔着一层迷雾。她死去的弟弟和死去的母亲像天使般在中间闪耀着。还有沃尔特,这漂泊在外、遇到船只失事的孩子,啊,他在哪里呀?
  少校不知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这跟他毫无关系。少校整个下午噎着气和打着盹儿,并在俱乐部里吃了一餐很晚的晚餐;这时他坐着喝一品脱酒,并给邻桌一位谦逊的、脸孔鲜嫩的年轻人(要是他能站起来走开的话,那么他真愿意付出一大笔钱,可是他却做不到这一点)讲白格斯托克先生,参加董贝婚礼的轶事和老乔的一位身份非常高贵的朋友菲尼克斯阁下的故事,把这位年轻人乐得险些儿发疯。菲尼克斯表哥这时本应当待在朗旅馆、躺在床上的,可是却坐在赌桌旁边;也许是他那双不听话的腿违反他的心愿,把他带到那里去的。
  夜像巨人一样,占据了整个教堂,从铺石路直到屋顶,并在这寂静的时刻中进行统治。脸色苍白的黎明又来到窗口窥探,然后让位给白天;它看到夜退到地下灵堂里,就跟随着它,把它撵跑,自己躲藏在死人中间。当大门砰然打开,桑兹先生和米福太太踏着他们日常生活的轨道走进来时,胆怯的耗子们又畏缩地聚集在一起;桑兹先生和米福太太的日常生活轨道周而复始,真像结婚戒指一样牢不可破。在结婚的时刻,那顶三角帽和那顶干瘪的女帽又出现在一对新人的背后;然后又是这个男子娶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嫁给这个男子,双方庄严地山盟海誓:
  "从今以后,不论是幸福还是患难,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生病,他们都将相亲相爱,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为止。"
  卡克先生小心挑选着干净的道路,骑马回到城里,嘴巴张得极大地重复着这些话。
第32章
  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心碎肠断
  诚实的卡特尔船长在他的设置了防御工事的避难所中度过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决不因为敌人没有出现就撤销他为防止突然袭击而采取的谨慎措施。船长认为,他目前这种过分高度的安全,这种过分奇妙的安全是难于持续很久的;他知道,当吹顺风的时候,风标不会长久在那里固定不动;他对麦克斯廷杰太太那毅然决然、毫不畏缩的性格十分熟悉,所以毫不怀疑,这位英勇的女人已打定主意,千方百计要把他寻找出来和逮捕回去。在这些顾虑的重压下,船长战战兢兢地过着十分闭塞和与世隔绝的生活,天黑以前很少出外活动,甚至在天黑以后也只敢冒险到最偏僻的街道上去走走;一到星期天,他就寸步也不离屋子;不论是在他避难所的墙内还是墙外,他都避开女帽,仿佛它们是由狂怒的狮子戴着的。
  船长从没有梦想过:当他出去散步时,麦克斯廷杰太太猛扑过来把他抓住的时候,他可能进行抵抗。他觉得不能那样做。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顺服地被安置在出租马车里,运送到他原先的住所中。他预见到,他一旦被禁闭在那里,他就会成为一个毫无希望的人,他的帽子也就会被取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将日夜监视着他;当着小孩子们的面,各种谴责都将纷纷落到他的头上;他本人将成为一个被怀疑和不受信任的有罪的对象;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吃人的魔鬼;在他们母亲的心目中他将是个被查获的叛变者。
  当这幅凄惨的景象在他的幻想中出现的时候,船长常常汗流浃背,情绪消沉。当他夜里悄悄离开屋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和活动活动之前,通常发生这种情形。船长明白他所冒的危险,所以在这种时候总是像一个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向罗布告别,劝告他,万一他(船长)在一段时间中不见了,他就规规矩矩地做人,把铜制的仪器好好擦亮。
  但是卡特尔船长不愿放弃任何得救的机会,并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保证能和外界保持联系,不久就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就是教给磨工罗布一些信号,这样在遭遇不幸时,这位追随者就可以发出信号,使他的司令知道他已前来效忠。船长经过反复思考后,决定教他吹"啊,兴高采烈地、兴高采烈地!"这支海上歌曲的口哨。磨工罗布把口哨吹得十分熟练,一个住在陆地上的人最多也只能指望达到那样完美的程度了,这时船长就向他发出以下神秘的指示,让他记在心上:
  "唔,我的孩子,做好准备!如果我什么时候被抓去的话——"
  "被抓去,船长!"罗布圆眼睛睁得大大的,打断他说道。
  "是的!"船长阴郁地说道,"如果我什么时候出去,本打算回来吃晚饭的,但后来却没有出现在你近旁的话,那么,在发现我丢失之后二十四个钟头之后,你就跑到布里格广场,在我过去停泊的地方附近吹这支曲子;不过,你要知道,你得别让人听出你有什么意图,而要装出仿佛你是偶尔漂流到那里去的。如果我也用这支曲子回答你,那么你就掉转船头离开,我的孩子,过二十四个钟头再回来;如果我用另一支曲子回答你,你就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等待我给你新的信号为止。这些命令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一会儿驶离海岸,一会儿靠近海岸,这指什么,船长?"
  罗布问道,"是指马路吗?"
  "瞧你这机灵的孩子!"船长严厉地注视着他,喊道,"连本国话也听不懂!离开一会儿,然后又回来,这么轮流着。——现在懂了吗?"
  "懂了,船长,"罗布说道。
  "很好,我的孩子,"船长态度温和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为了使罗布做得更好,船长有时在晚上关上店门之后,放下架子,跟他演习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退藏到客厅里,那是假想中的麦克斯廷杰的住所;然后从他在墙上挖出的侦察洞中仔细地观察他的盟友的举动。磨工罗布十分准确和熟练地完成了他的任务;经过这样考验之后,船长表示满意,好几次送给他六便士的硬币,总共送了七枚,并暗暗地在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是一个对最坏的情况作了准备,并为对付残酷命运采取了各种适当防备措施的人才能有的。
  可是船长一点也不比过去鲁莽随便,去冒碰上厄运的风险。他从珀奇先生那里听到董贝先生将要结婚的消息之后,虽然认为,作为他们家里的朋友,他去参加董贝先生的婚礼,并从楼座向这位先生显露他高兴和赞成的脸孔,是他应该表示的礼貌,但是他乘坐出租单马篷车前去教堂的时候,两边的窗子都是关上的。本来他由于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甚至是不是要冒这次风险都是迟疑不决的,但因为那位太太要去参加梅尔奇斯代克大师主持的礼拜仪式,因此在他要去的那个教堂里极不可能也看到她。
  船长又平安地回到家里,过着他的新的常规生活。除了每天街道上来往的女帽外,敌人没有在其他方面引起他惊慌。但是其他的问题开始沉重地压在船长的心头。沃尔特的船仍然杳无音讯。老所尔·吉尔斯也毫无消息。弗洛伦斯甚至还不知道老人已经失踪,卡特尔船长也没有心情去告诉她。那位豁达大度、外貌英俊、有侠义气概的青年,从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船长就以他粗鲁的方式喜爱他;由于船长觉得他得救的希望开始一天天地愈来愈微弱,所以他一想起要跟弗洛伦斯交谈一两句话,都确实会由于本能地感到痛苦而畏缩起来。如果他有好消息带给她,诚实的船长将会大胆地走进那座装饰一新的公馆,穿过那些光彩夺目的家具,找到道路,走到她的面前去(虽然这些豪华的场面和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位夫人使他感到心寒胆怯)。可是当乌云聚集在他们共同希望的上空,随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愈聚愈浓的时候,船长几乎觉得仿佛他本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新的不幸与痛苦似的,所以他害怕弗洛伦斯前来访问,几乎就跟害怕麦克斯廷杰太太前来访问一样。
  这是一个寒冷的、黑暗的秋天晚上,卡特尔船长嘱咐罗布在小后客厅里生火,这个小后客厅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船舱了。雨急速地下着,风猛烈地刮着。船长穿过他老朋友的敞开着被暴风吹刮着的卧室,登上屋顶去观察天气;当他看到天气是那么险恶、凄凉的时候,他心灰意冷了,这并不是说他把这时的天气跟可怜的沃尔特的命运联系起来,也不是说他还怀疑:如果老天爷注定他要遭到船沉人亡的命运的话,那么这也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而是说,在跟他思考的问题完全不同的外界的影响下,船长的情绪低沉了,他的希望暗淡了,就像那些比他更聪明的人也曾时常有过,今后也会时常再现的情形一样。
  卡特尔船长的脸迎着凛冽的寒风和斜打过来的雨,仰望着从荒凉的屋顶上迅速飞过去的阴沉的雨云,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中寻找出一点可以引起高兴的东西。周围的景物并不好一些。在他脚边各色各样的茶叶箱和其他粗陋的箱子中,磨工罗布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很像吹起微风时的凄惋的。有一位把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面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过去曾经一度可以从街道上看到他,但是却长期被砖墙遮挡住了;他是一个摇晃不稳的风向标,当强烈的疾风把他吹刮得团团旋转,并残酷地跟他闹着玩的时候,他在生锈的枢轴上抱怨诉苦,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寒冷的雨点像钢珠一样在船长的粗糙的蓝色背心上跳起来,猛烈的西北风紧紧吹刮着他的身子,他几乎歪歪斜斜地站不住脚跟;这狂风不肯罢休地袭击着他,想把他从栏杆上推翻下去,抛掷到下面的人行道上。船长抓住帽子,心想今晚如果还有保住性命的希望的话,那么这希望自然是在家里而不是在户外,因此,船长就垂头丧气地摇晃着脑袋,走进屋子去寻找这希望。
  卡特尔船长慢吞吞地下了楼,走到后客厅里,坐在他平日的椅子中,开始在炉火中寻找希望;虽然炉火熊熊,明明亮亮,但是它不在那里。他取出烟草盒子和烟斗,安下心来抽烟,并从烟斗中烧红的烟火中和从他嘴中喷出的缭绕的烟雾中寻找它,可是那里连希望的一星半点的微粒也找不到。他倒了一杯搀水的烈酒试试,但是他不能喝干它,否则令人伤感失望的真相就会在杯底露出来了。他在店铺里走了一、两圈,从那些仪器中寻找希望,可是不管他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它们都固执地计算出那条失踪的船的航程,指明它沉落在寂寞的海底。
  风仍旧在狂吹,雨仍旧在打着关上的百叶窗;船长在柜台上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前面停住;当他用袖子擦干这位小军官的制服时,心中想道:这位海军军官候补生在这世界上已经度过了多少个岁月;在过去这些岁月中,他船上的船员们是很少发生变化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这些变化又怎样几乎在一天之内骤然一齐来临;它们又怎样具有一种摧毁一切的性质。在后客厅里的经常聚会如今已经土崩瓦解了;这一小群人如今离散四方,相距遥远。"可爱的配格姑娘"这支歌曲即使有人唱它,也没有听众了,而实际上并没有会唱它的人,因为船长确信,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别人能唱这个小调,而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又没有情绪去唱它。屋子里看不到沃尔特的欢乐的脸孔——这时船长的袖子离开了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制服,在他自己的脸上擦了一会儿——;所尔·吉尔斯那熟悉的假发和钮扣已成为过去的幻影;理查德·惠廷顿遭到了当头一棒;与海军军官候补生有关的一切计划与打算,正在茫茫的海浪上漂流,既没有桅,也没有舵。
  船长脸色沮丧,站在那里,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同时擦着海军军官候补生;他在擦的时候,部分地怀着对一位老朋友的亲切情谊,部分地又有些心不在焉;就在这时候,店门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使坐在柜台上的磨工罗布顿时惊恐地哆嗦了一下;在这之前,他的大眼睛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船长的脸孔,心中千百次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船长是不是杀了人,深感内疚,所以一直在想逃跑呢?
  "什么事?"卡特尔船长低声问道。
  "有人敲门,船长,"磨工罗布回答道。
  船长露出羞愧和有罪的神色,立即踮着脚尖,偷偷地溜进了小客厅,把自己锁在里面。罗布开了门,如果来访的人是穿着女装的话,他本准备好在门口跟她谈判一番的,可是他是个男的,而罗布所接受的命令只适用于妇女,所以罗布把门打开,让他进来。那人急忙走进,高兴地躲避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伯吉斯公司又有活好干了,"来访的人说道,一边怜惜地回过头看看他的裤子;裤子被淋得很湿,溅满了污泥,"啊,吉尔斯先生,您好吗?"
  这问候的话是对着船长说的;船长这时从后客厅中走出来,极为明显和不熟练地假装成偶尔来到这里似的。
  "谢谢您,"那位先生没有停顿,一口气往下说道,"我自己确实很好,我很感谢您。我姓图茨,——图茨先生。"
  船长记得在婚礼中看见过这位年轻人,就向他鞠了个躬。图茨先生吃吃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然后,由于局促不安(就跟他通常的情况一样),就急促地喘气,和船长长时间地握手;然后,因为想不出别的主意,他转向磨工罗布,极为亲切和热诚地跟他握手。
  "是这样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跟您说一句话,吉尔斯先生,"图茨先生终于令人惊奇地镇静下来,说道,"是这样的!董贝小姐——您知道!"
  船长用同样庄重与神秘的神态,立刻把他的钩子朝小客厅挥了一下,图茨先生就跟随着他走到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图茨先生坐在船长替他放在炉边的椅子中,仰望着船长的脸孔,说道,"您也许不知道鸡吧,是不是,吉尔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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