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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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望着她,等待解释。
  "不过你又湿又累,又饿又渴,"老太婆脚一拐一拐地向碗柜走去,说道,"这里找不到什么东西。这里也——"她把手伸到衣袋里掏了掏,然后把几个半便士叮叮当当地扔在桌子上。"袋里没什么钱。你有钱吗,艾丽斯,我的宝贝?"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以及当她注视着女儿从怀中取出不久前才得到的礼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的贪婪的、狡黠的、渴望的表情,几乎和女儿的语言同样清楚地说明了这位母亲与她女儿的历史。
  "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吗?"母亲问道。
  "我没有别的了。要不是有人施舍的话,我连这点钱也没有。"
  "要不是有人施舍,是吗,宝贝?"老太婆说道,一边向桌子弯下身去贪婪地看看钱,好像对依旧把钱拿在手里的女儿不信任似的,并继续注视着,"哼!六加六,十二,再加六,十八——这样,我们得好好地用它。我去买点吃的和喝的。"
  从她的外貌来看,人们不会料想到她的动作还能这么麻利,因为年龄和穷困似乎已使她变得又丑又衰老了。
  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把一顶旧帽的带子系好,并围上一条破烂的围巾;同时,仍旧用同样贪婪与狡黠的眼光凝视着女儿手中的钱。
  "这个结婚的结果会使我们高兴什么?"女儿问道,"你没有跟我说明白。"
  "使我们高兴的是,"她用摸索着的手指整整服装,回答道,"这结婚没有一点爱情,可是却有着许多高傲与憎恨,我的宝贝。使我们高兴的是,因为他们高傲,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和与冲突,并且充满了危险——危险,艾丽斯!"
  "什么危险?"
  "我已经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母亲吃吃地笑着。"让什么人去看着他们吧!让什么人注意着他们吧!我的女儿也许还能交上个好朋友!"
  这时候,老太婆看到女儿一本正经地、困惑不解地看着她的时候,无意之中把钱紧握了一下,就着急地想把钱赶快弄到手,于是急急忙忙地说道,"可是我得出去买点什么,我得出去买点什么。"
  当她伸出手掌站在女儿面前的时候,女儿在跟这些钱分手之前,又看了看它们,并拿到嘴唇上吻了吻。
  "怎么,艾丽!你吻它们吗?"老太婆吃吃地笑着。"这真像我!我常常这么做。它们对我们多好呀!"她把自己那个失去光泽的半便士也紧握着举到喉咙上松垂的皮上,"它们能给我们办多少好事呀,可惜它们不能成堆地来到我们跟前!"
  "妈妈,我现在吻它们,"女儿说道,"或者我刚才吻它们——我不记得我过去曾经这样做过——,这是为了感谢给我钱的人。"
  "为了感谢给钱的人,是吗,宝贝?"老太婆回答道,当她拿到钱的时候,她那昏花的眼睛发出了闪闪的亮光,"不错!如果给钱的人不吝啬,舍得把钱拿出来,我也会为了感谢给钱的人吻它们的。可是我得出去把它们花掉,宝贝。我马上就回来。"
  "你似乎是说,你知道了好多事情,妈妈,"女儿目送她到门口,说道,"自从我们分别以后你已变得很聪明了。"
  "我知道!"老太婆退回一、两步,哇哇地大声说道,"我比你想的知道得多。我比他想的知道得多,宝贝,我不久就会告诉你的。我知道他的一切。"
  女儿表示怀疑地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哥哥,艾丽斯,"老太婆伸出脖子,非常可怕地幸灾乐祸地斜眼看着说道,"他本可能住在你住过的地方,——但因为偷钱——他现在跟他姐姐住在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
  "住在哪里?"
  "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宝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房屋。这座房屋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虽然他自己的另一座倒是十分阔气。不,不,不"老太婆摇摇头,大笑着喊道,因为她的女儿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现在不去看;那里太远了。房屋是在一块里程碑附近,那块里程碑旁边有一堆石子;——如果天气晴朗,你又有兴趣的话,那么就明天去吧,宝贝。可是我现在得去把钱花掉——"
  "站住!"女儿重新燃烧着怒火,向她冲过去,说道,"那位姐姐是不是一位脸孔漂亮的女妖精,头发是黑色的?"
  老太婆惊奇与恐惧地点点头。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他的一些特征,两人长得有些相像!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红房子,门前有一条绿色的小走廊。"
  老太婆又点点头。
  "今天我在那里坐过!把钱还给我。"
  "艾丽斯!宝贝!"
  "把钱还给我,要不我会打伤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太婆手里把钱硬抢过来;并且丝毫不顾她的埋怨和哀求,就重新披上脱下的斗篷,急速地向门外跑出去。
  母亲一拐一拐地尽量跟随着她,同时劝说着她;可是这些劝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就像对包围着她们的风雨和黑暗不起作用一样。女儿固执地、狠狠地打定了主意,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满不在乎;她不顾气候和距离,仿佛她已忘记了她经过了长途跋涉,也忘记了她的疲劳,一直向着那座她曾得到救助的房屋走去;走了几刻钟之后,老太婆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胆地抓住女儿的裙子;可是她不敢再做别的了;她们穿过雨水和黑暗,默默无言地向前继续走去。如果说母亲不时吐出一两声怨言的话,那么她总是在刚要吐出的时候就立刻把它压下去,唯恐女儿会从她身边跑开,把她丢在后面;
  女儿则一直一句话也不说。
  当她们把城市的街道抛在身后,进入房屋所在的那个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的地段、四周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钟了。城市座落在远方,阴惨、昏暗;寒风在开旷的空间怒号;四周的一切是黑暗、荒芜、凄凉。
  "这地方对我倒是很合适的!"女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说道,"今天当我初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
  "艾丽斯,我的宝贝,"母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喊道,"艾丽斯!"
  "现在还想说什么,妈妈?"
  "别把钱还回去,我亲爱的,请别还回去。我们还不起,我们要吃晚饭,宝贝。不管是谁给的,钱总是钱。你想对她说什么就说什么,但钱得留着。"
  "看那边!"这就是女儿的回答。"那就是我所说的房屋。
  是不是?"
  老太婆肯定地点点头;她们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艾丽斯曾经坐着烘衣服的那间房屋中有着炉火和蜡烛的亮光;
  她敲了敲门,约翰·卡克就从那间房间中走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来访者,他感到惊讶。他问艾丽斯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的姐姐,"她说道,"就是今天给我钱的那个女人。"
  哈里特听到她提高了嗓门的,就走出来了。
  "啊!"艾丽斯喊道,"你在这里!你记得我吗?"
  "记得,"她感到奇怪地回答道。
  先前曾经恭顺地对着她的那张脸孔,现在却以这样不可抑制的仇恨和蔑视的神情看着她;先前曾经温柔地摸过她的胳膊的那只手,现在却这样显露出不怀好意地紧握着,仿佛它真想把她勒死似的;哈里特看到这种情景,就紧挨着她的弟弟,寻求保护。
  "我先前怎么能跟你讲话,没有把你认出来呢!我先前怎么能接近你,没有根据我自己血液的震颤,感觉到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呢!"艾丽斯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啦?"
  "你做了什么啦?"另一位回答道,"你曾让我坐在你的炉火旁边;你曾给我饭吃,给我钱;你曾向我表示怜悯!你!对你的姓我要吐唾沫!"
  老太婆怀着怨恨(这使她那丑陋的脸孔更加可怕了),向姐弟俩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手,表示完全同意她女儿说的话,可是她却又拉拉女儿的裙子,求她把钱留着。
  "如果我有一颗眼泪掉在你的手上,那么就让它使你的手枯萎吧!如果我曾对你讲过一句温柔的话,那么就让它把你的耳朵震聋吧!如果我曾用嘴唇吻过你的话,那么就让它毒害你吧!让我咀咒这座曾经给我庇护的房屋!让悲伤和耻辱落到你的头上!让你所有的亲人全都毁灭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钱扔在地上,用脚去踢它们。
  "我把它们踏进尘土!即使它们给我铺设了通向天堂的道路,我也不去捡它们!我真但愿我这双今天走到这里来的流血的脚在去你家之前烂掉就好了!"
  哈里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她拦住她弟弟,听凭艾丽斯说下去,不去打断她。
  "真不错,在我回来的第一个小时,我就被你或姓你这个姓的别的什么人怜悯和宽恕了!真不错,你扮演了慈善夫人的角色来对待我!我临终的时候将感谢你;我将为你,为你们整个家族祈祷,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她狠狠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把仇恨洒到地上,让站在她前面的这两个人毁灭似的,同时又向黑暗的天空仰望了一次,然后大踏步地走进暴风雨的深夜。
  母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地拉着女儿的裙子,并用无比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落在门口的钱币,仿佛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似的;她真想留下来在附近游荡,直到房屋里的灯火熄灭之后,再到污泥中去摸索,把那几个钱重新弄到手里。可是女儿把她拉开了,她们踏上了归途;老太婆一路上不断为她们的损失哀哭和悲叹着,就她胆量所敢的程度,痛心地抱怨她漂亮的女儿的不孝顺的行为——在她们母女团聚的第一夜就夺走了她一顿晚餐。
  如果不算那点粗劣的剩饭的话,她可以说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至于这点剩饭,她在她不孝顺的女儿睡熟之后很久还坐在那里,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闭着嘴有力地咀嚼着。
  这位可怜的母亲和这位可怜的女儿,是不是只不过是有时在上层社会流行的某些社会恶习在下层社会的一个缩影呢?在这个圆圆的世界中存在许多圈子,一圈套着一圈;我们需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中作一次令人疲劳的旅行,从最高层一直旅行到最低层,最后得出这个结论:最高层与最低层是紧紧挨近的,最高层的开始的一端与最低层结尾的一端是相互聚合的,我们旅行的终点只不过是我们旅行的出发点?尽管材料与质地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式样的织品在上流社会中不是也完全可以找到吗?
  伊迪丝·董贝,请回答吧!还有克利奥佩特拉,您这位母亲当中最好的母亲,让我们请您来作证吧!
第35章
  幸福的伉俪
  街道上的黑点已经消失了。董贝先生的公馆如果仍然是其他房屋当中的一个豁口的话,那么那只是因为它的富丽堂皇不是它们所能匹敌,它已高傲地将它们撂在一旁的缘故。谚语说得好:不管多么简陋,家总是家。如果在相反的意义上也是正确的:不管多么宏伟华贵,家总是家,那么这里给家庭之神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圣坛啊!
  这天晚上窗子中灯光灿烂,炉火红通通的光辉温暖地、明亮地照射在帘子等各种悬挂着的物品上和柔软的地毯上;晚饭已经做好了,正等待着开出;虽然只有四人用餐,餐桌已经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食器柜里塞满了餐具。这座公馆自从最近整修以后,这是第一次准备好迎接主人住进来,每一分钟都在等待着那幸福的伉俪光临。
  主人回到家里来的这个晚上在仆人们中间所引起的关切和期待,仅仅次于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珀奇太太在厨房里喝着茶,她已到这座大厦上下各处转了一圈,估量过每码丝绸和锦缎的价格,用尽了词典里和词典外所有表示赞美和惊奇的感叹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把他的帽子留在门厅中一张椅子的下面,帽子里放了一块手绢,帽子和手绢都散发出强烈的清漆气味;他这时在屋子里悄悄地走来走去,向上看看檐板,向下看看地毯,有时高兴得不得了,就从衣兜里取出一支尺子,用难以形容的心情侦察性地量量那些贵重的物品。厨娘兴高采烈,说她喜欢待在有许多客人来往的东家(她准备用六便士跟你打赌,说今后这里将会是这样的),因为她生性活泼快乐,从小孩子的时候起一直是这样,她也不在乎大家知道这一点;珀奇太太低声地对她表示支持与称赞,这是她出自内心的反应。女仆唯一希望的只是他们将会幸福,可是结婚就跟彩票一样,她愈是对它转着念头,她就愈觉得独身生活的独立与安全。托林森先生忧闷不乐,他说他的意见也是这样;他还希望能让他去打仗,把法国人打倒,因为在这位年轻人看来,每一个外国人都是法国人,按照自然规律,这是必然无疑的。
  每当新的车轮声传来的时候,他们不论当时在说什么,全都停止说话,静静地听着;他们不止一次惊跳起来,喊道,"他们到啦!"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来;厨娘开始为晚饭悲叹,因为它已经从炉子上取下又送回两次了;那位室内装饰商的工头却依旧在房间里悄悄地溜来溜去,他那极乐的幻想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弗洛伦斯准备迎接她的父亲和新妈妈。她不知道,她胸中这样激动的感情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痛苦产生的。不过跳动的心房使她的脸颊增添了血色,使她的眼睛增添了光泽。厨房里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因为他们谈到她的时候,总是很低的——,弗洛伦斯小姐今夜看去多么漂亮啊,还说可怜的孩子,她已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了啊!接着,谈话暂时停止了;然后,厨娘觉得大家正等着她这位主席发表意见,就表示纳罕地说,莫不是——可是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女仆也感到纳罕;珀奇太太也一样,她具有这种巧妙的社交能力:每当别人纳罕的时候,她也总是纳罕,虽然她并不清楚她究意纳罕的是什么。托林森先生看到这是把这些妇女的情绪降低到跟他一样的好机会,就说,等着瞧吧,他希望有些人在这次旅行中能平安无恙;这时厨娘带头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是个奇怪的世界,确实是奇怪!"当全桌子的人把这句话都重复了一遍之后,她又很能说服人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汤姆,不管发生什么变化,对弗洛伦斯小姐总不会有害的!"托林森先生的回答充满了不祥的含意,他说:"哦,难道对她不会有害吗?"他知道,一个普通的人几乎不能比这作出更多的预言,也不能比这预言知道得更加清楚的了,所以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
  斯丘顿夫人准备伸出胳膊,热烈欢迎她心爱的女儿和亲爱的女婿回来,为了这个目的她十分适当地穿了一套很年轻的、短袖的服装。可是现在她那妖娆的风韵是在她自己的房间的阴影中放出美丽的光彩;她在几小时以前住进这个房间以后就没有出来过;由于晚餐推迟,她在房间里很快就焦躁不安起来了。她的那位侍女本应当是个骷髅,但实际上却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姑娘,她因为考虑到她每季的薪俸比过去稳靠得多,还预见到她的食宿条件将有很大改善,所以现在的态度倒是极为和蔼可亲。
  这个华丽的家正在等待着的幸福的伉俪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蒸汽、潮水、风和马全都减低了速度,想多观赏一下他们的幸福的情景呢?是不是成群翱翔在他们周围的爱神和美丽、温雅、欢乐三位女神①阻碍了他们的前进呢?是不是在他们幸福的路径中到处都是花朵,因此他们每向前移动一步,很难不被无刺的玫瑰或芳香的野蔷薇缠绕住呢?
  ①爱神指丘比德(Cupid)。美丽、温雅、欢乐三女神即阿格莱亚(Aglaia)、尤弗罗西尼(Euphrosyne)及萨拉亚(Thalia)。
  他们终于来到了!车轮的声音听到了,愈来愈响了。一辆四轮马车在门前停下来了!讨厌的外国人雷鸣般地敲着门,他只比托林森先生和其他仆人急忙冲出来开门早一点点;董贝先生和他的新娘下了车,手挽着手走着。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楼梯上一个激动的喊道,"我最亲爱的董贝!"短袖依次地围绕着幸福的伉俪,并拥抱着他们。
  弗洛伦斯也走下来到了门厅里,但却没有向前走去。她把她胆怯的欢迎暂时保留着,直到这些比她更亲爱更热烈的欣喜若狂的场面过去以后。可是伊迪丝在门口就认出了她;她在多情善感的母亲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就摆脱了她,急忙向弗洛伦斯跑去,把她拥抱在怀中。
  "你好,弗洛伦斯,"董贝先生伸出手,说道。
  弗洛伦斯颤抖地把它举到嘴唇上的时候,碰到了他的眼光。这眼光是十分冷漠与疏远的,但是当她感到在他的眼光中流露出对她的某些关心的时候,她的心跳动了,因为这是他过去从来不曾流露过的。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在这眼光中甚至还表露出微弱的惊奇——并不是不愉快的惊奇。她不敢再抬起眼睛来看他;但她感觉到,他并非不好感地又看了她一次。她曾经想通过她的美丽的新妈妈来赢得他,现在她又这样不可捉摸地、没有根据地肯定了这种希望。啊,尽管是这样,这希望在她全身已唤起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欢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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