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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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长过去是否曾像现在这样感到被人遗弃过,这很难说;可是现在,老所尔·吉尔斯,沃尔特,心的喜悦,对他来说,是真正失去了,卡克先生又残酷地欺骗和戏弄了他。虚伪的罗布代表了他们所有的人;船长曾经很多次把心中最美好的回忆讲给他听;他曾经相信这个虚伪的罗布,而且是高高兴兴地相信他的;他曾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位伴侣,就像是一艘船中唯一还活着的朋友一样;他曾经把他当作得力助手,执行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命令;他曾经打算尽他对他的责任;他对这孩子也曾抱有十分亲切的感情,仿佛他们曾经在同一艘船中遇难,一道被风浪吹刮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似的。可是现在,当虚伪的罗布已把不信任、叛变和卑鄙带进客厅这个神圣的地方时,卡特尔船长感到客厅仿佛可能就要沉陷下去似的;如果它真正沉陷下去的话,那么他并不会感到十分惊奇,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很大忧虑的。
  因此,卡特尔船长十分专心地念着报纸,但却丝毫也不理解;因此,卡特尔船长没有自言自语地说到任何有关罗布的话;他不承认他在想他;虽然他感到自己现在像鲁滨逊·克鲁索一样孤独,但他不承认罗布跟他的这种感受有丝毫关系。
  在同样一种镇静自若,不慌不忙的情况下,船长在薄暮时步行到伦敦肉类市场,跟那里一位值班的看守人讲好,让他每天夜间和早上前来关上和打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百叶窗。然后他走进小餐馆,把每天从那里供应给海军军官候补生的食物减少一半,又走进酒吧,通知停止向那位叛逆者供应啤酒。"我那位年轻人,"船长向站柜台的姑娘解释说,"我那位年轻人已经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了,小姐。"最后,船长作为产业的唯一看管人,决定把柜台下面的床铺接收下来,他在夜间就在这里而不上楼去安息。
  从此以后,卡特尔船长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从这张床上起来,把上了光的帽子扣到额上;那份孤独的神态就跟克鲁索带上山羊皮帽子,结束梳洗时一样;虽然他对野蛮部族麦克·斯廷杰的侵袭的恐惧已减少一些,就像那位孤独的航海家在很长时间内没有见到吃人肉者的形迹,逐渐减少忧虑相似,可是他仍按照常规,遵守那些防御措施,每当看到女帽的时候,总要退避到他的堡垒里,事先侦察一番。在这段时间中(图茨先生来信说,他到城外去了,所以没有前来拜访),他自己的他听起来都开始觉得奇怪了;同时由于经常不断地拭擦和安放存货,并由于长久地坐在柜台后面阅读和向窗外看望,他养成了沉思的习惯,因此他前额上被上了光的坚硬的帽子扣成的红圈有时因为过度的思考而发痛。
  现在一年的期限满了,卡特尔船长认为该把包裹打开了;可是由于他过去一直打算当着把包裹带给他的罗布的面做这件事,而且他还认为当着别人的面打开它是合适和正当的,因此现在缺少一位见证人,他感到很烦恼。正在感到为难的时候,有一天他在报纸"航运消息"栏中看到一则通告:"谨慎的克拉拉"号和它的船长约翰·邦斯贝从一次沿海岸的航行中回来了,他看完之后以异乎寻常的高兴发出了欢呼,并立即向这位智慧超群的人邮寄了一封信,叮嘱他为他住所的地址保守秘密,并请他尽早在晚间来看他。
  邦斯贝是那些按照信念行事的聪明人当中的一位,他花了几天工夫才在心中完全树立了这个信念:他已收到了一封大意如此的信。可是当他掌握了这个事实,并彻底弄清楚它之后,他立即就派他的见习船员送去口信:"他今天晚上就来。"这位见习船员被指示去传达这些任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他像一个担负着神秘嘱托、身上涂着柏油的精灵似的,完成了他的使命。
  船长接到口信十分高兴,准备好朗姆酒和水,在后客厅里等候着他的客人。八点钟,店门外像是海牛发出的一声深沉的叫声,接着是手杖在门上嵌板上的敲打声,向卡特尔船长注意听着的耳朵通报:邦斯贝已向他靠拢了;船长立即让他进来;他头发蓬松,红木色的脸孔显得迟钝发呆;像往常一样,他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任何东西,而是在注意观察世界另一部分发生的什么事。
  "邦斯贝,"船长抓住他的手,说道,"您好吧,好朋友,您好吧!"
  "老船友,"邦斯贝身体内发出的回答道,但是这位商船指挥者本人的神态却没有任何相应的变化,"我身体还不错,还不错。"
  "邦斯贝,"船长向他的天才表示了难以抑制的敬意,说道,"您来啦!您的见解比钻石还明亮呵!您给我派来的那位穿柏油裤子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请您查一下《斯坦菲尔选集》,可以找到这句话,找到的时候,请记下来。现在您到这里来了,有一次您曾经就在这里发表过您的意见;现在已经证实,您的意见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船长真诚地相信这一点。
  "唔,真的吗?"邦斯贝粗声说道。
  "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船长说道。
  "为什么?"邦斯贝第一次看着他的朋友,粗声说道,"哪个方向?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呢?所以嘛。"这位智慧超群的人说了这些神谕一般的话——这些话几乎使船长头脑发晕;它们把他驶进了一个推测和猜想的海洋——之后,让船长帮助他脱掉领港人的短上衣,跟随他的朋友进了后客厅;他一到那里,手就立即抓住朗姆酒瓶,调制了一杯掺水的烈性酒,然后拿起烟斗,装上烟草,开始抽起烟来。
  卡特尔船长摹仿他的客人的这些动作,可是那位伟大的商船指挥者的神态却决不是他所能摹仿的。他坐在壁炉的另一边,尊敬地看着邦斯贝,仿佛他在等待从邦斯贝那里得到鼓励或者好奇的表示,这样就可以把他引导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可是这位红木色脸孔的聪明人看来除了温暖和烟草之外,没有感觉到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一次当他从嘴中取出烟斗,以便为酒杯腾出地方的时候,他偶然地粗声说到他的名字叫杰克·邦斯贝;——这个声明很不容易成为谈话的开头,因此船长就先用简短的恭维话唤起他的注意,然后叙述了所尔舅舅失踪的全部经过,以及它对他本人的生活与命运所引起的变化,最后他拿出包裹,放在桌子上。
  邦斯贝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点点头。
  "打开它?"船长问道。
  邦斯贝又点点头。
  船长就进行启封,在里面看到两张折叠的纸头,他分别念了它们的标题,一张上写着:"所罗门·吉尔斯的一般遗嘱和处理财产的遗嘱",另一张上写着:"给内德·卡特尔的信。"
  邦斯贝虽然眼光注视着格陵兰的海岸,但似乎在等待着听内容,所以船长就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大声地念信:
  "'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当我离开家,前往西印度群岛'——"
  船长在这里停住,注视着邦斯贝;邦斯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格陵兰的海岸。
  ——"'怀着渺茫的希望去打听我的亲爱的孩子的消息的时候,我知道,如果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的话,那么你会阻挠它,或者会陪同我一道去的;因此我就对你保守秘密了。如果你念到这封信的话,那么,内德,我多半已经死了。那时候你自然将会原谅一位老朋友的愚蠢,当你想到是我那种坐立不安和情况不明的心情驱使我出发进行这次疯狂的航行的,你将会同情我。因此,这一点就别再提了。我几乎不抱希望:我可怜的孩子将会在什么时候念到这些话,或者使你的眼睛再一次高兴地看到他那坦率的脸孔。'不,不,再也不能了,"卡特尔船长悲伤地沉思着,"再也不能了。他将永远躺在那里了——"
  邦斯贝先生有着爱好音乐的耳朵,这时突然大声叫道,"躺在比斯开海湾①中了。啊!"善良的船长看到这是为纪念死者而作的适当的悼词,感动得感激地握握他的手,并不得不去抹眼泪。
  "唔,唔!"船长叹息道,这时邦斯贝的悲叹声不再在天窗中鸣响和震荡;"他长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让我们翻一下书本,把这句话找到。"
  "医生也无能为力。"邦斯贝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船长说道,"在两三百浔②深的水下,他们还能起什么作用呢!"然后他又回头去继续念信:"'可是如果在打开这个包裹的时候,他竟还在场的话,'"船长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摇摇头;"'——或者在以后什么时候竟还知道这件事的话,'"船长又摇摇头,"'那么让我向他祝福!如果这封信所附的纸条写得不完全符合法律上的要求的话,那么这丝毫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除了你和他之外,没有其他当事人;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愿望就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就让他取得我死后的所能遗留下的小小一点财产,否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内德,那就让它归你吧。我知道,你会尊重我的愿望的。为了这一点以及为了你对所罗门·吉尔斯的不变的友谊,让上帝保佑你吧!'邦斯贝!"船长庄严地向他求助,"您怎么看这件事?您在这里坐着,您是个从小就打破了头的人;船底每出现一条裂缝,您就能产生出一个新主意的。您怎么看这件事?"
  ①比斯开湾(theBaysofBiscay):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海湾。
  ②一浔等于6英尺或1.828米。
  "如果情况是,他已经死了,"邦斯贝以他平时少见的迅速回答道,"我的意见是,他不会再回来了。如果情况是,他还活着,我的意见是,他还会回来。我说他会回来吗?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在观察到方位之后,就得好好运用它,沿着正确的航线行进!"
  "邦斯贝!"卡特尔船长说道,他似乎愈是难于从他这位杰出的朋友的意见中得出什么,他就愈高地估计它的价值,二者成正比;"邦斯贝,"船长钦佩得不知怎么好,说道,"您头脑里轻松地装载着的重担,可以使像我这种吨位的船很快地沉没!不过说到这份遗嘱,我不打算采取任何步骤来占有财产——上帝不允许!——只想把它留给更合适的主人;虽然合适的主人所尔·吉尔斯奇怪地没有捎来任何音讯,可是我现在仍旧希望他还活着,还会回来。现在,邦斯贝,您看是不是把这些纸重新收藏起来,并在外面标明:它们在某一天当约翰·邦斯贝和爱德华·卡特尔在场的时候打开过,您的意见怎样?"
  由于邦斯贝在格陵兰或其他地方没有看到对这建议有任何反对,所以它就付诸实施。这位伟大的人物在这片刻间把视线转移到近旁,在封皮上签了名;由于他所特有的谦逊,他完全不用大写字母。卡特尔船长也用左手签了名,并把包裹锁在铁保险箱里,然后请他的客人再调制一杯掺水的烈性酒,再抽一斗烟;他自己也这样做了之后坐在壁炉旁边,默想着可怜的仪器制造商的可能的命运。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它是那么令人恐怖,那么令人不知所措,因此如果没有邦斯贝在场,使卡特尔船长得到支持的话,那么在它的打击之下,船长一定已沉陷到地下,从那致命的时刻起,成为一个死人了。
  船长在会见邦斯贝这样一位客人时自然非常高兴,可是即便如此,他怎么能够只是把门掩上而没有把它锁上呢——这一疏忽他无疑是有罪的——?这是那些应当永远只留供思考或引起对命运不满的问题之一。然而,就是通过这扇没有锁上的门,在这个寂静无声的时刻,那位凶暴的麦克斯廷杰冲进客厅里来了;她手里抱着亚历山大,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和报仇的气氛(这里不提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和那位可爱的婴儿的哥哥、在儿童游戏场所被大家喊做乔利的查尔斯·麦克斯廷杰了。);她好像是从东印度码头附近吹来的一股气流,来得这么迅速、这么悄然无声,因此,卡特尔船长只是在坐着看到她的那一刹那间,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原先陷入沉思的那张平静的脸孔也才呈现出恐怖和惊慌的神色。
  可是一当卡特尔船长明白他所陷入的全部不幸的时候,自卫的本能就立即命令他设法逃走。客厅有一扇门通向地窖的陡斜的梯级,船长窜到门口,头脑向前,急忙向梯级冲过去,像一位对跌伤撞痛毫不在乎、一心只想躲藏到地下深处的人一样。如果没有朱莉安娜和乔利的话,那么他这英勇的尝试本来倒可能会取得成功的;可是这两位可爱的孩子却紧紧地抓住他的腿,一人抓一只,悲痛地哭叫着,就像是向他们的一位朋友一样向他哀求着。麦克斯廷杰太太每当着手做一件重大的事情,从来不会不先把亚历山大·麦克斯廷杰的身子翻转过来,就近用巴掌连连痛打他一顿,然后让他坐在地上,使他冷却下来的,这就像读者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一样。这时候,她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仪式,仿佛在这个时候,这是向专管复仇的女神供献祭品似的;她把这个祭品安置在地板上之后,就坚决果断地向船长猛冲过去,并用手指威胁着,好像要把进来排解纠纷的邦斯贝抓伤似的。
  两位年龄大一些的麦克斯廷杰的哭叫,年幼的亚历山大的嚎啕大哭(亚历山大可以说是度过了一个色彩斑驳的童年,因为他在一生中这段美妙幸福的时期中,有一半时间脸孔是发青的),合起来,使这次访问具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气氛。可是当重新出现一片寂静,船长胆怯心寒、汗流浃背地望着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时候,恐怖的气氛就达到了顶点了。
  "啊,卡特尔船长,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道,一边严厉地鼓出下巴,摇着它,同时摇着如果她不是女性、也可以称为她的拳头的东西,"啊,卡特尔船长,卡特尔船长,您竟胆敢看着我的脸而没有心脏衰竭而死去吗?"
  船长脸上一丝勇敢的神色都看不见了,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了一声:"做好准备!"
  "啊,卡特尔船长,过去我把您留在我家里,我真是一个不中用的、轻信人的傻瓜蛋!"麦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只要想一下我过去在这个人的身上给了多少恩惠,想一下我怎么教我的孩子们像亲爸爸一样地爱他,尊敬他的吧,在我们街道上,没有一位家庭主妇,没有一位居民不知道,我由于这个人赔了钱,因为他在我这里大吃大喝,口福无穷,摇着尾巴,戴着鼻笼,"麦克斯廷杰太太说那最后八个字与其说是表达她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为了押韵和加重语气,"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斥责道,欺骗一位勤劳的妇女真是可耻!尽管他大吃大喝,口福无穷,摇着尾巴,戴着鼻笼,这位妇女为了孩子的幸福,从清早忙到天黑,把她简陋的住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人想在哪里吃饭就可以在哪里吃饭,想在哪里喝茶就可以在哪里喝茶,哪怕在地板上或楼梯上也行,这就是他所受到的关怀和照顾!"
  麦克斯廷杰太太停住换口气;由于第二次提到了卡特尔船长摇着尾巴,戴着鼻笼,她脸上露出了得意扬扬的神色。
  "可是他却逃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她把走字的尾音拉得很长,使不幸的船长感到他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坏蛋,"在外面躲藏了整整十二个月!从一位妇道人家那里逃走!他的良心就是这个样子!他没有勇气面对面——地见她,"她又在面字后面拖长了尾音,"却像一个罪犯一样偷偷地逃走了。哎呀,如果这是我自己的孩子,"麦克斯廷杰太太突然加快地说道,"想要偷偷地逃走的话,那么我就会尽我母亲的责任,直到他全身布满青斑为止。"
  年幼的亚历山大把这句话解释成立即就要履行的、决不改变的诺言,由于害怕和悲伤,摔了一跤,躺在地板上,把鞋底露在外面让大家看,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号哭,因此麦克斯廷杰太太觉得非把他抱起来不可;当他不时重新哭起来的时候,她就摇晃他一下,让他平静下来,那摇晃的猛劲好像可以把他的牙齿都摇松动似的。
  "卡特尔船长是一位极好的人哪,"麦克斯廷杰太太继续说道,她在船长姓名的第一个音节上加了个刺耳的重音,"他值得我为他悲伤——为他失眠——为他昏倒——以为他已死去;——像一个发疯的女人一样,在这上帝保佑的城市里跑来跑去,打听他的下落。啊,这位好极了的人!哈哈哈哈!他值得这一切忧虑与苦恼,而且还远不止这一些呢。那算不了什么,太谢谢您了!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声色俱厉地说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
  受惊的船长往他的帽子里看看,仿佛没有看到别的办法,就只好戴上它,屈服让步。
  "卡特尔船长,"麦克斯廷杰太太用同样坚决的态度,重复问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先生?"
  船长似乎完全准备好要走,但还是用微弱的说了一句大意为以下内容的话:"用不着这样大声张扬嘛。"
  "是的,是的,是的,"邦斯贝用安慰的语气说道。"等一等,我亲爱的,等一等!"
  "请问,您是谁?"麦克斯廷杰太太以贞洁的尊严的态度问道,"您曾经在布里格广场九号住过吗,先生?我的记性可能坏,但我觉得,我的房客当中没有您。在我以前,有一位乔尔森太太在九号住过,也许您把我错当成她了吧。您跟我这么随便,我只能用这理由来解释了,先生。"
  "得啦,得啦,我亲爱的,等一等,等一等!"邦斯贝说道。
  邦斯贝这时居然大胆地走上前去,用他毛茸茸的、青色的手搂着麦克斯廷杰太太,以他那魔术般的动作和这寥寥几句话——他没有再说别的——就使她大大地温和下来,结果她眼睛朝上对他看了一会儿,就眼泪汪汪地说,她的勇气这么低沉,现在就连一个小孩子也能战胜她了。卡特尔船长虽然睁着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到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尽管这是这位伟大人物的作为,他还是简直不能相信它。
  船长默默无言,极端惊奇地看着他把这位刚强不屈的女人慢慢地劝说到店铺里,又回来取朗姆酒、水和蜡烛,把它们递给她,安抚她,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不久,他穿着领港员的外衣,往客厅里探望,说道,"卡特尔,我现在护送她回家。"卡特尔船长本人如果这时被戴上镣铐,以便被安全地解送到布里格广场的话,那么他惊慌失措的程度也不会比现在大;他看到以麦克斯廷杰太太为首的一家人平平静静地排成队伍离开了。他来不及取出茶叶罐,在朱莉安娜·麦克斯廷杰(他以前宠爱的女孩子)和乔利(他生来是个当海员的好材料,有资格得到船长的好感)的手中偷偷地塞进几个钱,他们就全已把海军军官候补生抛在后面了。邦斯贝作为这群人当中最后的一员,在他动身去乘他的船之前,把门关好,低声说道,他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的,并再一次向内德·卡特尔招呼致意。
  当船长回到小客厅,单独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心中起初被一些不安的念头缠扰着:他是在白日做梦吧,或者是一些幽灵,而不是一家有血有肉的人前来跟他捣乱吧。接着,对"谨慎的克拉拉"号船长的无限的信任和无比的敬佩,使卡特尔船长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出神的状态。
  可是时间逐渐消逝,邦斯贝却依然没有回来,于是船长又开始产生了另一种令人不安的怀疑:是不是邦斯贝已被引诱到布里格广场,作为他朋友的人质,被监禁起来了呢?船长是个正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理应牺牲自己的自由,前去把他救出来。是不是邦斯贝受到了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攻击,并被战胜,在败北之后,他羞愧得怕再见人呢?往好里去想吧,是不是性格反复无常的麦克斯廷杰太太改变了主意,回来想重新装运海军军官候补生,而邦斯贝则假装操一条捷径护送她,想方设法使这家人在这座城市荒凉、偏僻的地方迷了路呢?最后,如果他再也听不到麦克斯廷杰一家人和邦斯贝的音讯(在这些奇异的、难以预见的事件的凑合下,这是很可能发生的),那么他卡特尔船长应该怎么办呢?
  他反复思考着这一切,直到疲倦为止,可是仍然不见邦斯贝。他把柜台下的床铺整理好,准备着上床睡觉,可是仍然不见邦斯贝。最后,当船长悲观失望,至少在这天晚上断绝了再见到他的念头,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滚滚前来的车轮声;当它在门口停住的时候,邦斯贝的招呼声就接着传来了。
  船长颤抖地想到,麦克斯廷杰太太未必能被邦斯贝摆脱掉,现在他又护送着她坐马车回来了。
  但是并不是这样!陪同邦斯贝的,除了一只大箱子之外,没有别的了。他用自己的双手把那只大箱子拖进店铺,一拖进之后,就立刻坐在上面。卡特尔船长认出,这就是他留在麦克斯廷杰太太家里的那只箱子,接着他手里拿着蜡烛,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邦斯贝之后,相信他已经像三张船帆在风里飘,或者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他已喝得烂醉了。不过,要相信这一点是困难的,因为这位商船的指挥者在清醒的时候,脸上也是毫无表情的。
  "卡特尔,"这位商船的指挥者从箱子上站起来,打开箱盖,问道,"这里是您的物品吗?"
  卡特尔船长往里看看,认明了他的财产。
  "事情办得干脆利落吧,是不是,我的船友?"邦斯贝问道。
  心中充满感激而又迷惑不解的船长紧握着他的手,开始想要表达他惊愕的心情的时候,邦斯贝却用手腕使劲一抽,挣脱了身子,并转动着眼珠子,似乎试图向他使眼色;在他那种情况下,这一尝试的唯一结果是,几乎使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然后,他突然打开门,飞快地离开,回到"谨慎的克拉拉"号去了。——看来,每当他认为他已达到目的的时候,这已成为他不可改变的习惯。
  由于邦斯贝不喜欢经常有人去找他,卡特尔船长决定第二天或者在他表示有这样亲切的愿望之前,不到他那里去,也不打发人到他那里去;如果他没有什么表示,那也要过一些时候再去。因此,船长第二天早上又重新过他那孤独的生活,在多少个清晨、中午和夜晚,深切地想着老所尔·吉尔斯,想着邦斯贝对这位老人的意见以及他是否还有回来的希望。这些思考增强了卡特尔船长的希望;他在门口等候这位仪器制造商;在他奇怪地获得自由以后,现在他敢于这样做了;他把椅子摆到原先的位置,把小客厅收拾成往常的样子,以便准备他出乎意料地突然回来。他出于体贴的心情,还从那只熟悉的钉子上取走沃尔特学生时代的小画像,唯恐老人回来时看到它会引起悲痛。有时船长有一种预感:他会在这样的一天回来的。有一个星期天,他甚至预订了双份的饭菜,他是多么乐观呵。可是,老所罗门并没有回来。邻居们依旧看到,这位从事航海事业的人晚间戴着上了光的帽子,站在店铺门口,来回注视着街道各处。
第40章
  家庭关系
  一位具有董贝先生那样性格的人,遇到一位由他树立起来反对他本人的强有力人物以后,他那专横、严厉的脾气就会温和起来;或者他所穿戴的冰冷与坚硬的高傲的盔甲,由于受到傲慢的轻蔑和反抗与它不断的碰撞,就会变得柔软一些;——这都是不合乎事物的本性的。高傲是对它本身的沉重报应的主要部分,而这种报应是高傲本身就包含着的。高傲这种性格可恶的地方在于:尊敬与迁就固然能使它邪恶的性质发展起来,但另一方面,对它苛刻的要求进行抗拒和提出异议,也同样会促进它的滋长。它本身所具有的邪恶在它的对立物中也同样能吸取生长与繁殖的力量。它从甜蜜中或从痛苦中都能获得支持和生命。不论它是受到尊敬或是遭到轻视,它总是奴役着它所统治的心胸;不论它是受到崇拜或是遭到拒绝,它总是像悲惨童话中的魔鬼一样,是一位严厉的主人。
  董贝先生在与他第一位妻子之间的关系中,冷酷无情,傲慢自大,一举一动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几乎也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对她来说,当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董贝先生",当她死去的时候,他仍然是"董贝先生"。在他们整个婚后生活中,他维护着他的崇高的身份,她则恭恭顺顺地承认它。他在他的宝座的顶端保持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则在她的最低下的等级中保持着她的卑贱渺小的地位;他的生活只受自己思想的约束,对他来说,这是何等幸福啊!他曾经想象,他第二位妻子的高傲的性格将和他自己的高傲的性格相加到一块,融合在一起,从而将更增强他崇高的气概。他曾经想象,一旦伊迪丝的高傲充当了他自己的高傲的工具的话,那么他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目空一切。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高傲可能反对他。而现在,他看到他在日常生活中,每迈一步,每转一个弯,它都出现在他的道路上,把它那冷酷的、对抗的、轻蔑的脸孔牢牢对着他,这时候,他的高傲非但没有在冲击下萎缩下去或垂头丧气,反而还长出了新枝,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集中、更强烈、更阴沉、更不高兴、更令人讨厌和更顽强不屈。
  谁戴上这种盔甲还会给他自己招来另外一种沉重的报应。这种盔甲是安抚、爱情和信任所不能刺穿的!是外界一切温柔的同情所不能刺穿的,是一切信赖、一切亲热、一切温情所不能刺穿的;可是当自负受到了深深的刺戳时,它却像袒露的胸膛遇到钢铁一样容易受伤;这种令人痛苦的脓疮就在那里发炎,它是在其他创伤中不能找到的,它是在跟那种较弱的、解除武装的、被摧毁的高傲(虽然高傲本身有着披戴铠甲的手)打交道时所不能有的。
  他的创伤就是这样的创伤。他在他老房间的一片寂寞中敏锐地感觉到它;他现在又开始隐居到这些房间中,度过漫长的寂寞的时光。似乎命运注定他永远是高傲和有权有势的;同时在他本应当是最强有力的时候,命运却又似乎注定他永远受到屈辱和无能为力。是谁似乎注定要来为他安排出这样的命运的呢?
  是谁?是谁能够赢得他妻子的喜爱,就像她赢得他男孩的喜爱一样?当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时候,是谁曾经向他显示过这个新的胜利?是谁一言半语就达到了他竭尽全力所不能达到的目的?是谁没有得到他的喜爱、关怀或重视,却茁壮地成长起来,出落得漂漂亮亮,而那些得到他帮助的人却已死去了呢?是谁呢,还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在她没有母亲的幼年时代,他曾时常不安地对她看一看,同时心中怀着一种恐惧,唯恐他以后会恨她,而他的这一预感现在已经应验了,因为他·果·真是恨她了。
  是的,他想恨她,而且他已经在心中种下了这种恨,尽管在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家来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所闪耀的一些亮光有时还会在她身边游动。他现在明白,她长得美丽;他不怀疑,她优雅可爱;当她初露出成年女性的妩媚的风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曾吃了一惊。可是甚至这也成为他憎恶她的理由。在他愁眉不展、有碍健康地在进行沉思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疏离了所有的人们,不很明确地想望得到他这一生所曾厌弃的东西;怀着这样的心绪,这位不幸的人对他的是非曲直作出了一幅歪曲的图画,并因此认为他厌恨她是正确的。她对他看来愈是有价值,他就愈爱对她的孝敬与顺从进行挑剔。她什么时候曾经向他表示过孝敬与顺从呢?她给谁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呢,是给他的还是给伊迪丝的?她首先向谁显示了她动人的魅力的呢,是向他还是向伊迪丝?啊,自从她出生以来,他和她从来就不像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他们经常是疏远的。她到处妨碍他。现在她又结盟来反对他。正是她的美丽使那些对他执拗不屈的性格温和下来,并以一种不合常情的胜利凌辱了他。
  也许在这一切当中可以听到他心胸中被唤醒了的一种感情的愤愤不平的,这种感情是由于他目前不利的处境,而她本可以使他的生活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相形之下所激发出来的(不管这种激发是多么自私)。可是他的高傲的海洋的滚滚浪涛淹没了远方的雷鸣。除了他的高傲外,他不能容忍任何东西。在他的高傲中,堆积着自相矛盾、不幸和自己造成的痛苦。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恨她。
  他的妻子以她不同的高傲竭尽全力对抗着摆布他的那个易怒的、固执的和绷着脸的恶魔。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可是没有什么能比这种蓄意的、坚决的感情争斗能使他们的生活更加不幸的了。他的高傲决心要维护他的堂堂皇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强迫她承认它。她则宁肯被折磨至死,直到最后,也只能把她那傲慢的眼光向他投射过去,在眼光中平静地、不屈地流露出对他的鄙视。这就是他从伊迪丝那里所能得到的承认!他不知道,当她被迫得到和他结婚的无上光荣时,她在感情上是经历了怎样的风暴与斗争。他不知道,当她容许他称她为妻子的时候,她认为她是作出了多大的让步啊。
  董贝先生准备向她表明,他是至高无上的。除了他的意志之外,不应当有别的意志。他愿意她是高傲的,但是她应当因为他而高傲,而不应当反对他而高傲。当他独自坐在那里,心情变得冷酷起来的时候,他时常听到她出去,回来,在伦敦社交界周旋,毫不关心他的喜爱或厌恶,高兴或不快;如果他是她的马夫的话,那么他也不会受到更多的注意。她的冷淡的、极度的漠不关心——他本人这一无可争辩的性格被她夺走了——比其他任何对待他的态度都更刺痛了他;他决心强迫她向他的崇高的、庄严的意志屈服。
  这些思想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旋了好久,有一天夜间,当他听到她很晚回家以后,他就走到她的房间里去找她。她独自一人,穿着华丽的服装,刚刚从她母亲房间中回来。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忧郁的、沉思的;可是当他还在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察到他了;因为当他向她面前的镜子看了一眼的时候,他立刻看到他十分熟悉的、那皱着的眉毛和那阴沉的、漂亮的脸孔,就像在一个画框里似的。
  "董贝夫人,"他走进去,说道,"请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
  "明天吧,"她回答道。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夫人,"他回答道,"您把您的地位摆错了。我一向是由我本人来选定时间,而不是让别人来给我选定时间的。我想,您还不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人,董贝夫人。"
  "我想,"她回答道,"我十分清楚地了解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他,然后把洁白的、闪耀着金子和宝石的胳膊交叉在隆起的胸前,眼睛转向别处。
  如果她在冷静、沉着的态度中不是那么漂亮,不是那么庄严的话,那么她也许就没有力量使他感觉到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了;这个感觉穿透了他极度高傲的盔甲。可是她有这个力量;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他向房间四处看了一眼,看到华丽的装饰品和奢华的服装被零乱地散放在各处,丝毫也不被珍惜——这不只是由于任性和粗心(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而是由于对贵重物品坚决的、傲慢的蔑视。这时候他愈来愈感觉到她有力量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花冠,羽毛饰物,宝石,花边,绸缎——不论他往哪里去看,他都看到珍贵的物品被轻蔑地、毫不在乎地乱扔。甚至那结婚的礼品——钻石,也在她胸前一起一落,仿佛渴望着挣断把它们紧扣起来的、环绕着她的脖子的链子,滚到地板上,她可以践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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