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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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茨先生举了这个适当的比方来说明,似乎有些扬扬得意,然后他向卡特尔船长祝了福,就告辞了。
  正直的船长有心的喜悦住在他的家里,又有苏珊照料他,成了个喜气洋洋,快乐幸福的人。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愈来愈喜气洋洋,愈来愈快乐幸福。船长对苏珊的智慧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对麦克·斯廷杰太太的英勇对抗。在与她讨论了几次之后,他向弗洛伦斯建议,为了谨慎小心和保守秘密起见,那位暂时请来照料家务的、平时坐在伦敦肉类市场蓝伞下面的老太太的女儿,由一个他们比较熟悉的、他们可以完全放心的人来代替。苏珊当时在场,就提名理查兹大嫂,这她在事前曾向船长建议过。弗洛伦斯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就露出喜色。苏珊当天下午就出发到图德尔的住处去跟理查兹大嫂商量,而且当天晚上,就在脸颊红润、脸孔长得像苹果一样的波利的陪同下,得意扬扬地回来了。波利看到弗洛伦斯时表露出来的那些深厚的、亲热的感情,实在不比苏珊·尼珀本人逊色。
  这桩具有韬略意义的事情完成了,船长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对其他完成的各种事情也很满意);弗洛伦斯下一步就得让苏珊为即将来临的离别做好思想准备。这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任务,因为尼珀姑娘是个性格坚定的人,她完全下定决心,她这次回来以后,再也不跟她的老主人分离了。
  "关于工资,亲爱的弗洛伊小姐,"她说道,"您就别暗示这个问题了,你要是想到要向我提起这个问题那就冤屈我了,我存有一些钱,像现在这种时候哪怕储蓄银行翻脸不认我或银行破了产,我也不愿意抛弃我的爱与责任,可是亲爱的,自从您可怜的亲爱的妈妈离开人世之后,您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虽然我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可是在这许多年月中您跟我已经相处惯了,啊我亲爱的小姐,您甚至连想也别去想离开我到任何地方去,因为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可能的!"
  "亲爱的苏珊,我要动身去进行一次很远很远的航行。"
  "唔弗洛伊小姐,这算得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更需要我了。谢谢上帝!航行的距离在我看来并不是个障碍!"急躁的苏珊·尼珀说道。
  "可是,苏珊,我将跟沃尔特一起走,我将跟沃尔特到任何地方去——到所有地方去!沃尔特穷,我也穷,我现在必须学习帮助我自己和帮助他生活。"
  "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又大声喊道,并使劲地摇着头,"您帮助自己,做一个最有耐性最真诚最高尚的人,这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不过让我跟沃尔特·兼伊先生谈谈,跟他一起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因为我不能让您孤身一人出去远渡重洋,横穿世界,我不能,我也不肯。"
  "孤身一人吗,苏珊?"弗洛伦斯回答道,"孤身一人吗?沃尔特带着我跟他一道去呢!"啊,这时候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多么明朗的、惊奇的、狂喜的微笑啊!他要是能看到这那该多好呀!"我相信,如果我请您别去跟沃尔特谈的话,那么您是不会去谈的,"她亲切地补充道,"请您别去跟他谈吧,亲爱的。"
  苏珊抽抽嗒嗒地哭泣道,"为什么别谈呢,弗洛伊小姐?"
  "因为,"弗洛伦斯说道,"我将成为他的妻子,将把我整个心都交给他,和他同生共死;如果您把您跟我说过的话说给他听的话,那么他可能会想,我害怕展现在我前面的生活,或者您有理由为我而害怕。啊,苏珊,我亲爱的,我爱他!"
  这些平静而热情的话和它们所表达出来的纯朴的、出自肺腑的、渗透一切的恳切的感情,使说话的人的脸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漂亮;这一切使尼珀姑娘非常感动,她只好又像先前一样,抱着她,喊道,难道她的小女主人确确实实要结婚了吗?一边怜悯她,爱抚她并保护着她。
  不过,尼珀虽然也难免有女性的各种弱点,她却是能够约束自己的,几乎跟她能向厉害的麦克斯廷杰太太发动进攻一样。从这时候起,她没有一次回到这个话题,而总是高高兴兴,灵敏活泼,忙忙碌碌,满怀希望。她在私下里确实跟图茨先生说过她只是暂时"勉强坚持",当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董贝小姐走了以后,她很可能会陷于非常悲惨可怜的境地的。图茨先生也表示,他的情况也会是同样,那时候他们可以把眼泪流在一起,但是她从来没有当着弗洛伦斯的面,或是在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辖区之内随意放纵自己的感情。
  弗洛伦斯需要的服装虽然简朴,有限(这与她上一次参加婚礼之前订做的服装是何等鲜明的对比啊!),但要把它们全都准备好,还是要费很多操劳的,因此,苏珊·尼珀就整天待在弗洛伦斯的身旁,以五十个裁缝集中起来才有的热忱,忙碌个不停。卡特尔船长如果得到允许的话,那么他想给弗洛伦斯补充的物品——如粉红色的阳伞、染色的长丝袜、蓝色的鞋子以及其他船上的必需品——一一列举起来,将会是很长的篇幅。可是他们通过种种哄骗的建议,诱导他把他的贡献只限于一只针线盒和一只化妆用品盒。这两样东西他都买了能用钱买到的最大的品种。在以后的十天或两星期中,他整天大部分时间通常都是坐在那里凝视着这两只盒子;有时对它们极为赞美,有时则郁郁不乐地担心它们还不够华丽;他时常偷偷地到街上去买点他认为使它们更完善所必需的东西。不过他最精采的一着,就是在一个早上突然把这两只盒子带走,嘱咐在每只盒子盖上镶嵌的黄铜的心中刻上"弗洛伦斯·盖伊"几个字。在这之后,他独自在小客厅里接连抽了几烟斗烟,在这几个钟头中总可以看到他在暗自吃吃地笑着。
  沃尔特整天忙忙碌碌,但是每天清晨都要去看弗洛伦斯,而且常常跟她在一起度过晚上。弗洛伦斯平时总是不离开她在顶楼上的房间,只有到了他要回来的时候才悄悄地下楼去等待他,或者在他用一只胳膊自豪地搂着她的时候陪他到门口,有时向街上探望。在黎明与黄昏,他们总是待在一起。啊,这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啊!啊,忙乱的心得到安息了!啊,那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强有力的爱情的源泉啊,有多少东西沉没在里面呀!
  残酷的伤痕依旧留在她的胸脯上。她每吸一口气的时候,它就起来指责她的父亲一次;当他把她紧紧地压在他的心上的时候,它就躺在她和她的情人之间。可是她已经把它忘记了。在为她而存在的那颗心的跳动之中,在为他而存在的她自己的那颗心的跳动之中,所有刺耳的音乐都听不到了,所有冷酷的、缺乏爱情的心都被忘记了。她虽然脆弱、娇嫩,可是她心中爱情的力量却能够,而且已经创造出一个由他一个人的形象所构成的世界,她可以飞到那里去,在那里得到安息。
  在黎明与黄昏,当沃尔特怀着自豪与喜爱的心情,用一只胳膊庇护着她的时候,那宏伟的公馆与往昔的日子是多么经常地浮现在她的心间,而当这些记忆浮现时她就更加紧紧地悄悄挨近他,在他的胳膊中收缩着身子!当她记起那天夜里她到楼下房间里,遇到那永远也不会被忘记的眼光的时候,她是多么经常地抬起眼睛去看那双满怀深情注视着她的眼睛,并在这样的庇护中幸福地哭泣!她愈是亲密地依恋着他,她就愈经常地想起那亲爱的死去的孩子;但是仿佛她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是他正在睡觉,她吻了他的脸的那一次;她总是让他处于那样的状态,在她的想象中从不去想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
  "沃尔特,我亲爱的,"有一天傍晚几乎已经天黑了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一直在想什么?"
  "你在想,时间飞逝得多么快,我们很快就要在海上了,是吗,亲爱的弗洛伦斯?"
  "虽然我也想到这些,沃尔特,但是我不是指这方面。我一直在想,我对你是一个多么大的负担。"
  "是一个宝贵的、神圣的负担,亲爱的心肝!我自己有时也想到这一点呢。"
  "你在开玩笑,沃尔特。我知道你比我更经常地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我说的是一笔开支。"
  "一笔开支,我的宝贝?"
  "钱的开支,亲爱的。苏珊和我忙着进行的这些准备——我靠自己的力量不能买什么东西。你以前是穷的。可是我将使你变得更加穷了,沃尔特!"
  "更加富了,弗洛伦斯!"
  弗洛伦斯大笑起来,摇摇头。
  "再说,"沃尔特说道,"好久以前——在我出发航海之前——,我还得到一个小钱包,送给我作为礼物的,里面有钱。"
  "啊!"弗洛伦斯忧愁地笑着,回答道,"钱很少!很少,沃尔特!不过,你别以为,"这时她把轻轻的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注视着他的脸孔,"我因为成为你的负担而感到遗憾。不,亲爱的,我很高兴成为这个负担。我为这感到幸福。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不是。"
  "确实,我也是这样,亲爱的弗洛伦斯。"
  "是的,不过,沃尔特,你决不能像我感觉到这一点。我是多么为你而感到自豪!我知道,那些谈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娶了一个穷苦的、被遗弃的、到这里来避难的姑娘;她没有别的家,没有别的朋友,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些情形,只能使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啊,沃尔特,如果我能带给你几百万镑的话,那么我也决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由于你而感到幸福的!"
  "可是你,亲爱的弗洛伦斯!难道你什么也不值吗?"他回答道。
  "是的,什么也不值,沃尔特。我只是你的妻子。"那只轻轻的手偷偷地搂着他的脖子,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没有你,我就什么也不值了。没有你,我就没有人世间的一切希望了。没有你,我就没有什么更可宝贵的了。"
  啊!怪不得那天晚上图茨先生要离开他的这几个朋友们,两次出去跟皇家交易所的时钟对表,一次出去跟他突然记起的一位银行家约会,一次到阿尔德盖特水泵房去兜一个圈子,然后回来!
  可是,在图茨先生还没有出去转悠之前,甚至在他还没有来到之前,当还没有点燃蜡烛的时候,沃尔特说:
  "弗洛伦斯,我亲爱的,我们的船装货快装完了,也许就在我们结婚的那天它就要开到河口去了。我们是不是那天早上离开这里,到肯特郡①去待着,然后过一个星期到格雷夫森德上船?"
  ①肯特郡(Kent):在英格兰东南端。
  "随你的便,沃尔特。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幸福的。不过——"
  "什么,我的命根子?"
  "你知道,"弗洛伦斯说道,"我们将不举行隆重的婚礼,谁也不会根据我们的服装看出我们跟其他的人们有什么区别。既然那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你是不是可以——你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早上——一清早——在我们去教堂之前,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沃尔特?"
  沃尔特似乎理解她的意思,就像被这样真诚爱着的一位真诚的情人应当理解的一样,他以一个吻来证明他已欣然同意——,也许不止一个吻,而是两、三个或是五、六个吻;在那个庄严的、宁静的傍晚,弗洛伦斯感到很幸福。
  在这之后,苏珊·尼珀拿着蜡烛走进安静的房间;不久,茶端来了,船长来了,爱转悠的图茨先生来了;前面说过,图茨先生后来经常离开,他度过了一个很不安宁的夜晚。不过这倒不是他的习惯,他通常是过得很好的,因为他在尼珀姑娘的参谋与指导下,跟船长玩克里拜基牌①。这时候他把心思用在记分上面了,他觉得这是可以把自己完全弄得糊里糊涂的很有效的方法。
  ①克里拜基(Cribbage)牌:一种二、三或四人玩的纸牌戏。每人每次发6张牌,先凑足121分或61分的人取胜。
  在这种场合,船长面部的表情是各种感情相互混杂和交替出现的最好的例子。他生性谨慎细心,对弗洛伦斯又怀着骑士般的感情,这些都使他懂得,这不是吵吵闹闹,尽情欢乐或是狂热地表露自己称心满意的时候。可是,另一方面,对《可爱的配格姑娘》这首歌曲的回忆浮现到心头,又总是经常不断地在挣扎着,想要打开一个发泄的孔道,并驱策着船长作出一些并不能弥补损失的表示。有时,船长对弗洛伦斯和沃尔特赞赏极了(当他们稍稍离开坐着的时候,他们确实是非常相配的一对;在他们的青春、爱情与美貌中充满了优雅与情趣),于是就忘掉了其余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放下纸牌,眉开眼笑地对着他们,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擦着自己脑袋各处,直到图茨先生突然离座而走,这才提醒他确实已在无意间大大地触动了这位年轻人,使他感到痛苦。这个想法使船长深为忧郁,直到图茨先生回来为止;图茨先生回来以后,他就重新玩起牌来,一边向尼珀姑娘暗暗地眨眨眼睛,点点头,彬彬有礼地挥挥钩子,让她了解,他再也不那么做了。在这种情况下,船长的面容也许是最有意思的了,因为他这时候竭力想保持着镇静自若、不动声色的神态,就坐在那里,注视着房间各处,而恰好就在这时候,所有各种表情都同时涌入他的脸膛,相互搏斗着。对弗洛伦斯与沃尔特高兴赞赏的表情经常打倒其他的表情,不加掩饰地在欢庆胜利,除非图茨先生又突然往门外跑去,那时候船长就像一个悔恨的罪犯一样坐在那里,直到他又回来为止;有时他用轻轻的责备的命令自己。"做好准备!"或粗声大气地告诫"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他的行为不慎重。
  不过,图茨先生最艰难的考验当中的一个,却是他自愿去接受的。在船长说过的,最后一次宣读结婚预告的那个星期天将要来临的时候,图茨先生对苏珊·尼珀这样吐露他的心情。
  "苏珊,"图茨先生说道,"教堂正在把我吸引到它那里去。您知道,那些把我跟董贝小姐永远切断的词句将像丧钟一样在我的耳边敲响;可是说实话,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觉得我必须听它们。因此,"图茨先生说道,"明天您能陪我到那座神圣的大厦去吗?"
  尼珀姑娘表示,如果这使图茨先生高兴的话,那么她将十分乐意陪他去,但是她恳求他放弃那个念头。
  "苏珊,"图茨先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我的连鬓胡子除我自己以外没有被任何人看出来之前,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我还在受布林伯奴役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了。当从法律的观点来说,我不能再被剥夺对我的财产的所有权(因此后来我就取得了这份财产)的时候,我就爱慕董贝小姐。结婚预告把她交付给沃尔特斯上尉,而把我交付给——您知道,交付给黯然忧伤,"图茨先生在思索一个有力的表达词语之后,说道,"它可能是可怕的,它将是可怕的,但是我觉得我应当希望听到它们被读出来。我觉得我应当希望知道,我脚底下的土地确实被抽掉了,我已没有什么希望可以怀抱的了,或者——总而言之,我没有腿可以走路了。"
  苏珊·尼珀只能同情图茨先生不幸的境遇,同意在这种情况下陪他前去。第二天早上她果真这样做了。
  沃尔特为了这一目的所选的教堂是一座生霉的老教堂,坐落在一个围场里;围场四周是错综复杂的偏僻的街道与庭院,围场外面的一圈是一个小小的墓地;由于围场四周围着房屋,它铺砌的石头踩上去又会发出回声,所以它本身就好像是埋葬在墓穴当中似的。这座教堂是一座幽暗的、破旧失修的高大建筑物;里面有高高的、老旧的、栎木制作的靠背长椅;每个星期天约有20个人心不在焉地坐在上面,这时教士的催人睡眠似地在空处回荡,风琴叮叮冬冬地大声鸣响、号叫着,仿佛教堂由于缺少听众,不能把风和湿气挡在外面,因而患了腹绞痛似的。但是这个城市教堂却决不会由于缺少其他教堂陪伴而苦恼,因为其他教堂的尖顶群集在它的四周,就像船舶的桅杆群集在河流上面一样。它们的数目太多了,很难从教堂的尖顶上数清它们。几乎在每一个围场和附近不通行的地方都有一个教堂。当星期天早上苏珊和图茨先生走近它的时候,四周教堂发出一片重叠交错的钟声,真是震耳欲聋。有20个教堂挨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召唤着人们到它那里去。
  这两只离群的羊被一位教区事务员赶进宽敞的靠背长凳上;由于时间还早,他们就坐在那里数听众的人数,听高高的钟楼上的失望的钟声,看一位衣衫褴褛的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门廊后面,像《科克·罗宾》中的公牛一样,①脚踩在镜形的铁具里,让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图茨先生对读经台上的大书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之后,低声对尼珀姑娘说,他很想知道,结婚预告保存在什么地方,可是那位姑娘只是摇摇头,皱皱眉头,暂时避开谈一切世俗性质的事情。
  ①《科克·罗宾》(CockRobin)是一支摇篮曲,共有14段,叙述科克·罗宾被杀死的情况及他的丧葬安排。最后第2段的原文为:"Who'lltollthebell?I,saidtheBull,BecauseIcanpull,I'lltollthebell."译为中文是:"谁将来敲丧钟?我!公牛自告奋勇,因为我能把钟绳拉动,所以我将来敲丧钟。"
  图茨先生的思想看来不能从结婚预告上转开,在礼拜仪式开头部分进行时显然在用眼睛寻找它。当宣读结婚预告的时间来临时,这位可怜的年轻人显示出极大的忧虑与恐慌,这并不因为船长在边座前排意外地出现而减轻。当教会文书把名册递给教士的时候,当时坐着的图茨先生用手抓住靠背长椅。当沃尔特·盖伊和弗洛伦斯·董贝的名字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结婚预告中被高声宣读的时候,他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忘了戴帽就从教堂往外急匆匆地跑出去;一位教区事务员、两位领座人和两位偶然到教堂里来的、从事医疗职业的先生跟在他后面。教区事务员不久就回来取帽子,低声对尼珀姑娘说,她不必为那位先生担心,因为那位先生说,他的不舒服是无关紧要的。
  尼珀姑娘感到,每周消失在高背条凳式座位中的欧洲那整个部分的眼睛全都在注视她,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的话,那么她也由于这件事情弄得够窘迫的,而当边座前排中的船长显示出极大的关切,不免使教堂中的会众感到他跟刚才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这样她就更感到窘迫了。可是图茨先生极为烦躁不安的心情在痛苦地增加着,这就延长了她的难堪的处境。这位年轻的先生在当时的心情下不可能一个人留在教堂院子里,孤单寂寞地苦苦思索;他无疑也想对被他多少打扰了的仪式表示敬意,所以突然又回来了,但不是回到原先的座位中,而是在走廊里一个免费座位中坐下来,坐在两位上了岁数的妇女中间;这两位妇女习惯在星期天来接受每星期向她们施舍的面包(这时候面包正放在门廊里的架子上),图茨先生跟她们坐在一道,就大大地打扰了教堂的会众安心听讲,他们觉得不能不去看他,直到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突然地离开为止。图茨先生不敢再到教堂里去,可是又希望自己多少能参加一些那里正在举行的活动,所以就带着一副孤独无助的神色,一会儿从这个窗口往里看看,一会儿从另一个窗口往里看看;由于他可以从外面往里看的窗子有好几个,又由于他极度地坐立不安,所以不仅很难想象他下一次会在哪一个窗口出现,而且全体会众还感到有必要利用说教给他们提供的比较闲暇的时间,猜测猜测他在各个窗口出现的机会;图茨先生在教堂院子里的走动真是异常古怪,他似乎总是能使所有的猜测落空,并像魔术家似地在大家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由于他难于看清里面,而其他人却容易看清外面,所以这些神秘出现所产生的效果就大大地增强了;正因为他难于看清里面,所以他每次脸贴着玻璃的时间比大家预料的要长久,直到他突然注意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才立刻消失不见了。
  由于图茨先生进行这些活动,船长对它们又显示出极大的关切,这使得尼珀姑娘感到自己处于一种责任重大的地位,所以礼拜仪式结束之后她感到大大地轻松;在返回的路途中,她对图茨先生比往常格外亲切,因为这时候图茨先生告诉她和船长,现在他相信他已没有希望,您知道,他感到舒适一些了;确切地说,不是舒适一些了,而是对他的完全不幸心安理得了。
  时间迅速飞逝,结婚前一天的晚上来到了。他们全都聚集在海军军官候补生家里楼上的房间里,不用担心有谁来打扰他们,因为现在已没有房客,整个房子完全听由海军军官候补生管理。他们展望明天来临时神色庄严、安静,但也适度地高兴。弗洛伦斯打算送给船长一件刺绣品作为临别礼物,现正在上面缝上最后几针,沃尔特紧紧挨在她的身旁。船长正在跟图茨先生玩克里拜基牌。图茨先生正在跟尼珀姑娘商量怎样出牌。尼珀姑娘以应有的秘密与谨慎在给他出主意。戴奥吉尼斯在听着什么,不时发出一声粗哑的、半压住的吠叫,事后似乎又有些难为情,仿佛他怀疑他刚才的吠叫是否有理由。
  "沉着气,沉着气!"船长对戴奥吉尼斯说道,"你什么事不对头啦?今晚你似乎心情不平静,我的孩子!"
  戴奥吉尼斯摇摇尾巴,但立刻又竖起耳朵,发出另一声吠叫;在这之后,他又摇摇尾巴,向船长表示歉意。
  "我觉得,戴,"船长沉思地看着牌,用钩子敲着下巴,说道,"你对理查兹大嫂有些怀疑;可是你如果是我认为的那种狗的话,那么你得改变你的看法才好;因为你一看见她的脸孔,你就对她完全信任了。唔,老弟,"他转向图茨先生说道,"如果您准备好了,那就收着曳索让船前进吧!"
  船长说的时候十分镇静、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牌上,但是突然间牌从他的手中掉下,他的嘴和眼睛张得大大的,他的腿离开了地面,笔直地伸在椅子前面;他坐在那里,无限诧异地凝视着门口。船长环视屋子里的人们,发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或他惊奇的原因,就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定定神,在桌子上猛力地敲了一下,洪亮地喊道,"啊嗬,所尔·吉尔斯!"然后跌跌撞撞地倒在那位穿着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人的怀抱里了,他是由波利陪着走进房间里来的。
  在另一瞬间,沃尔特投到那套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怀抱里了。在另一瞬间,弗洛伦斯投到那套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的怀抱里了。在另一瞬间,卡特尔船长拥抱了理查兹大嫂和尼珀姑娘,并和图茨先生使劲地握着手,同时在头顶挥着钩子,喊道,"万岁!我的孩子!万岁!"图茨先生完全不明白发生的情形,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当然,吉尔斯船长,您认为合适的一切都万岁!"
  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和同样遭受风吹雨打的便帽与羊毛围巾离开了船长,离开了弗洛伦斯,又转回到沃尔特那里,然后又从遭受风吹雨打的粗呢上装、便帽与羊毛围巾中发出了好像是一位老人在它们下面抽泣的,而那破烂的衣袖则紧紧地拥抱着沃尔特。在这段时间中,屋内一片寂静,船长不时地擦着鼻子。但是当粗呢上装、便帽与羊毛围巾又离开沃尔特的时候,弗洛伦斯又静悄悄地走向它们。她与沃尔特把它们脱掉,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年老的仪器制造商,戴着旧的威尔士假发,穿着旧的有着很大钮扣的咖啡色上衣,老的准确无误的精密计时表在衣袋里滴嗒滴嗒地响着;他比过去稍稍瘦了一些,面容更加显露出饱经忧患的神色。
  "满脑子都是科学,就像过去一样!"容光焕发的船长说道,"所尔·吉尔斯,所尔·吉尔斯,你在这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在哪里待着哪,我的老孩子!"
  "我高兴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内德,"老人说道,"耳朵几乎也聋了,嘴巴几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就是他的!"船长说道,一边欢天喜地地环视四周,他这种欢天喜地的心情甚至连他的面容也难以正确地表露出来,"这就是他的,就像过去一样,充满了科学!所尔·吉尔斯,我的朋友,像一位身体健壮的、年老的家长那样,躺在你自己的葡萄藤蔓与无花果树中间休息休息,然后用你原先的、我们熟悉的,跟我们谈谈你的奇遇吧。"船长动人地说道,一边挥了一下钩子,说出一段引语,"我听到懒汉就用这种抱怨说,您喊醒我太早了,我还想再睡睡。把他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倒下吧!"
  船长露出一副高兴地表达了所有在场的人的感情的神态,坐下来,然后又立刻站起来去介绍图茨先生。图茨先生看到这位新来的人看来愿意姓吉尔斯,感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图茨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能有幸在以前认识您,先生,那时候,——那时候——"
  "我们看不见您了,但您却保留在我们的亲切记忆中,"船长低声提示道。
  "完全正确,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同意道,"虽然我不能有幸在那以前认识您,——所尔斯先生,"图茨先生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称呼姓名的巧妙主意,"但是我肯定地对您说,我非常高兴现在跟您认识,您知道。我希望,"图茨先生说道,"您的身体就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健康。"
  图茨先生说了这些有礼貌的话以后,坐下来,脸孔涨得通红,吃吃地笑着。
  年老的仪器制造商坐在沃尔特与弗洛伦斯之间的角落里,向满脸笑容,高兴地看着他们的波利点点头,这样回答船长:
  "内德·卡特尔,我亲爱的老朋友,虽然我已经从我这位和蔼亲切的朋友那里听到这里所发生的一些变化——她欢迎一位在外飘泊流浪的人回家时,脸容是多么和蔼亲切啊!"老人突然中断了讲话,以他惯常的恍惚的神情搓着手。
  "听他讲!"船长庄严地喊道,"这是个诱惑所有男子的女人,"他转向图茨先生说道,"老弟,翻一翻您的'亚当与夏娃'就可以找到这句话。"
  "我一定照办,吉尔斯船长,"图茨先生说道。
  "我虽然已从她那里听到这里发生的一些变化,"仪器制造商从衣袋中取出他的旧眼镜,像过去一样戴在额头上,并继续说道,"这些变化这样大,这样意想不到,当我看到我的亲爱的孩子和——"他向弗洛伦斯低垂的眼睛看了一眼,不想把话说得完完整整,"我是多么地激动,我——我今天不能说很多的话了。可是我亲爱的内德·卡特尔,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船长脸上表露出的惊奇使图茨先生感到十分害怕,他眼睛紧紧地盯住船长,不能从他脸上离开。
  "写信!"船长重复地说道,"写信,所尔·吉尔斯!"
  "是啊,"老人说道,"把信寄到巴巴多斯,牙买加①或德梅拉拉②,这就是我请求你做的。"
  ①牙买加(Jamaica):在拉丁美洲,在狄更斯写作本书时是英国的殖民地,1962年宣布独立,为英联邦的成员。
  ②德梅拉拉(Demerara):圭亚那城市。
  "这就是你请求我做的吧,所尔·吉尔斯?"船长重复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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