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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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伦斯抬起含着泪水、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的亲切的脸。她把空着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紧挽着他胳膊的手。
  "现在很早,沃尔特,街上几乎还没有人。我们走着去吧。"
  "可是您会很累的,我亲爱的。"
  "不不!我们第一次一起走的时候我是很累的,但是今天我不会累。"
  就这样,弗洛伦斯和沃尔特在他们结婚的这天早上,一起在街道上走着;跟过去没有很大的变化——她,仍旧那样的天真无邪,真心诚意;他,仍旧那样心胸坦率、朝气蓬勃,可是却更因为她而感到自豪了。
  甚至在好多年以前的孩子的步行中,他们也不曾像今天这样远离周围整个世界。好多年以前孩子的脚步也不曾像他们现在的脚步这样踩着如此迷人的土地。孩子的信任与爱可以给出许多次,并会在许多地方生长起来,可是弗洛伦斯的女性的心和它所珍藏着的不可分割的爱却只能给出一次,如果遭到冷落与不忠的话,那么它就只能萎靡不振,然后死去。
  他们选择了最安静的街道,并且不是走近她老家所在的街道。这是个睛朗的、温暖的夏天的早晨;当他们朝着笼罩着伦敦城的阴沉沉的雾走去的时候,太阳照耀着他们。宝贵的货物在商店中陈列着;宝石、金、银在首饰商的阳光充足的窗子中闪耀着;当他们走过的时候,高大的房屋在他们身上投下了庄严的阴影。可是他们在阳光中、在阴影中相亲相爱地一起向前走去,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除了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的财富之外,他们没有想到任何其他财富;除了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的家之外,他们没有想到其他更值得自豪的家。
  他们渐渐地走进了比较阴暗、比较狭窄的街道;在这些街道里,只有在那些街道角落里和那些小片敞开的地方才能通过薄雾看到时而黄色、时而红色的太阳;在那些小片敞开的地方,或者有株树,或者有一座教堂,或者有一条铺砌的道路和一座台阶,或者有一小片意趣奇妙的花园,或者有一片墓地,墓地上寥寥无几的坟墓和墓碑几乎已发黑了。弗洛伦斯相亲相爱地、信任地、紧紧挽着他的胳膊,穿过所有狭窄的围场与胡同以及阴暗的街道,向前走去,去成为他的妻子。
  她的心现在跳动得更快了,困为沃尔特告诉她,他们的教堂离这里很近了。他们走过了几个很大的仓库,仓库门口停着一些四轮运货马车,忙碌的搬运工人堵塞了道路,可是弗洛伦斯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听到他们说话;接着气氛安静下来了,白天的光线变得阴暗了,现在弗洛伦斯是在一座教堂里了,那里散发出像地窖里一样的气味。
  那位衣衫褴褛、身材矮小的老头子,失望的钟声的敲打者,这时正站在门廊里,他的帽子就放在洗礼盘中——因为他是教堂司事,在这里就像在家中一样毫无拘束。他把他们领进一个老旧的、褐色的、镶嵌了嵌板的、积满灰尘的法衣室;它像是一个摆在角落里的、已经取出格板的碗柜;室内被虫蛀了的登记簿散发出一股像鼻烟的气味,它使眼泪汪汪的尼珀直打喷嚏。
  年轻的新娘在这老旧的、积满灰尘的地方看去是多么富有朝气、多么美丽,在她身旁除了她的丈夫之外,没有别的亲属。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会文书,他在教堂对面由柱子构成的加固工事的拱道的下面开设了一个出卖过时消息之类的店铺。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堂领座人,她只供养她自己,并觉得这就够她操心费神的。这里有一位满身灰尘的年老的教区事务员(这位教区事务员和上面说到的那位教堂领座人就是图茨先生上星期天看到的),他和一个虔敬社有些关系;这个虔敬社在邻近的院子里有一个祈祷厅,祈祷厅里有一个凡人不容易见到过的彩色玻璃窗。这里有积满灰尘的木头壁架和上楣,它们长短不齐地摆放在圣坛上面、围屏上面、边座周围以及虔敬社社长与监察人1694年大事记的碑文上面。这里有积满灰尘的回声板,装在布道坛和读经台上面,看去就像盖子一样,如果教士在执行祈祷仪式时侮辱了教堂会众的话,那么就可以把它拉下来,盖在这些教士的头上。这里到处都有积聚灰尘的各种可能的装置,只有在教堂的墓地是例外,那里这方面的设施是很有限的。
  船长、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来了。教士正在法衣室里穿上宽大的白色法衣,教堂文书则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吹去法衣上的灰尘;新郎和新娘站在圣坛前面。除非把苏珊·尼珀当做女嫔相,否则就没有女嫔相了;至于代理主婚人,那么没有谁能比卡特尔船长更合适的了。一位装了一条木腿的人,嘴里嚼着一只烂苹果,手里提着一只蓝色的袋子,到教堂里来看看正在进行什么事情,但是发现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就又一拐一拐地走开了,他那假腿在门外一阵阵的回声中向前走着。
  弗洛伦斯羞怯地低垂着头,跪在圣坛前面,没有一缕仁慈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上午的太阳被房屋遮蔽了,没有照射到那里。门外有一株枯槁的树,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啁啾几声;在窗子对面,在一位染色工人的顶楼里,在太阳能偷偷照进去的一个小孔中有一只画眉,当结婚仪式在进行的时候,它大声地吱吱叫着。还有那位装着木腿的人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别处走去。满身灰尘的教堂文书说"阿门"时,就像麦克佩斯一样,稍稍梗塞在喉咙中①;但是卡特尔船长帮助他说出来,他怀着满腔热情说它,在仪式中过去从来不说"阿门"的地方,他也插进去说了三次。
  ①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二幕第二场:
  麦克佩斯: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着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结婚了,在使人打喷嚏的旧登记簿当中的一本上签了名;教士的宽大的白色法衣又收藏到积满灰尘的地方;教士则回家了。在黑暗的教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弗洛伦斯转过身,走到苏珊·尼珀身边,在她的怀抱里哭泣着。图茨先生的眼睛红了。船长把鼻子擦得亮亮的。所尔舅舅把眼镜从前额上拉下来,走到门口。
  "上帝保佑你,苏珊;我最亲爱的苏珊!如果有一天你能替我对沃尔特的爱情和我必须爱他的理由作见证人的话,那么请为了他的缘故这样做吧。再见!再见!"
  他们决定不回到海军军官候补生那里,而在这里离别。马车在附近等着他们。
  尼珀姑娘说不出话;她只是抽抽嗒嗒地哭着,气都喘不过来,同时紧紧地拥抱着她的女主人。图茨先生走到她跟前,安慰她,劝她高兴起来,并照看着她。弗洛伦斯向他伸出手来,真诚地向他凑近嘴唇,并且吻了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然后被她年轻的丈夫带走了。
  可是苏珊不容许弗洛伦斯心里对她留下一个悲伤的回忆。她原先本想表现得和现在完全不同,所以她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她决定作最后一次尝试,来恢复她的性格,因此就离开图茨先生,跑去找马车,以便露出笑脸告别。船长猜出她的目的,就跟随着她;因为他也觉得,如果可能的话,他有责任用欢呼来送别他们。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留在后面,在教堂前面等待着他们。
  马车已经启程了,但是街道陡峭、狭窄、堵塞,苏珊毫不怀疑,她看到马车正停在远处的一个地方。当她沿着小山往下飞跑过去的时候,卡特尔船长跟随在她的后面,挥动着上了光的帽子作为信号;它可能会引起那辆马车的注意,也可能不会引起它的注意。
  苏珊把船长抛在后面,赶上了马车。她往车窗里看,看见了沃尔特和他身旁的温柔的脸孔,就拍拍手,尖声叫道:
  "弗洛伊小姐,我亲爱的!请看看我吧!现在我们全都这么快乐,亲爱的!再说一次再见吧,我亲爱的,再说一次再见吧!"
  苏珊怎么做到了这一点,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在片刻间就把头探进窗子,吻了弗洛伦斯,并用手搂住她的脖子。
  "现在我们全都这么——这么快乐,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她的可疑地中断了一下。"现在您,您不会生我的气了吧。不会了,是不是?"
  "生气,苏珊!"
  "不会了,不会了;我相信您不会了。我说您不会了,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苏珊高声喊道,"船长也在这里——您的朋友船长——您知道——他也来跟你们再一次告别!"
  "万岁,我的心的喜悦!"船长脸上露出强烈的激动的表情,并提高嗓门,喊道,"万岁!我的孩子沃尔。万岁!万岁!"
  年轻的丈夫从一个窗子中探出身子,年轻的妻子从另一个窗子中探出身子;船长悬挂在这个车门上,苏珊·尼珀紧紧抓住另一个车门;马车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得不继续向前驶行;所有其他的二轮运货马车与轿式马车都由于它的停顿而怨声鼎沸;在四只轮子上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混乱。可是苏珊·尼珀还是勇敢地把她的决心坚持到底。她一直向她的女主人露出笑脸,流着眼泪笑着,直到最后。甚至当她被马车抛在后面的时候,船长还时而出现在车门口,时而又在车门口消失,喊道,"万岁,我的孩子!万岁,我的心的喜悦!"他的衬衫领子则在激烈地飘动着,直到后来,他再没有希望赶上马车了,他才停止追赶。当马车离开之后,船长又跟苏珊·尼珀走在一起的时候,她人事不省地昏了过去,于是船长就把她送到一家烤面包的店铺里,让她苏醒过来。
  所尔舅舅和图茨先生在教堂院子里坐在栏杆的盖顶石上,耐心地等着卡特尔船长和苏珊回来。谁也不想讲话,谁也不想听别人讲话,他们俩真是极好的伙伴,彼此都很满意。当他们四人又全都回到海军军官候补生家里,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咽得下一口。卡特尔船长假装出对烤面包片很贪吃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骗人的花招。图茨先生在早餐之后说,他将在晚上回来;他整天都在城里闲逛,心中模糊地感到,仿佛他已有两个星期没有睡过觉似的。
  他们过去惯常待在一起、如今却变得空荡荡的住宅与房间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它加深了、然而却又抚慰了离别的悲哀。图茨先生夜间回来的时候告诉苏珊·尼珀,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到忧郁的,然而他却喜欢这样。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向苏珊·尼珀吐露,当她过去坦率地说出董贝小姐是否有一天可能爱他的看法的时候,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怀着这些共同回忆和一起流泪所产生的相互信任的心情,图茨先生建议他们一起出去买些晚餐吃的东西。尼珀姑娘同意,他们就买回好多美味的小食品,在理查兹大嫂的帮助下,开出了一顿相当丰美的晚餐。
  船长和老所尔到船上去过了;他们把戴送到那里,并看着箱子装上船。他们有很多话好谈:沃尔特怎样受到大家的喜爱;他怎样把船上收拾得舒舒适适;他怎样一直在悄悄地忙乎着,把他的船舱布置得就像船长所说,像"图画"一样,让他的小妻子看了吃惊。"要知道,"船长说道,"海军上将的船舱也不会比那更漂亮。"
  但是最使船长高兴的事情当中的一件事,就是他知道,那只大表,还有方糖钳子和茶匙都已放到船上了。他一次又一次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爱德华·卡特尔,我的孩子,当你把那包小小的财产转交给他们共同使用时,你是选择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一条航线啊!爱德华,你知道哪里是岸,这给你增光,我的孩子。"船长说道。
  年老的仪器制造商比平时更心神错乱,眼睛更多泪;结婚与离别使他很伤心。但是有他的老朋友内德·卡特尔在身边陪伴他,使他感到极大的安慰;他坐下吃晚饭时,脸上的表情是感激和满足的。
  "我的孩子安全无恙,茁壮成长,"老所尔·吉尔斯搓着手,说道,"我有什么权利不感谢与快乐呢!"
  船长一直坐立不安,还没有在桌旁坐下来,这时迟疑不决地站在他的地方,怀疑地看着吉尔斯先生,说道:
  "所尔!下面还有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今天夜里你是不是希望把它拿上来,为沃尔和他的妻子的健康干杯?"
  仪器制造商若有所思地看着船长,把手伸进咖啡色上衣胸前的小袋中,掏出了一个小本子,从里面抽出一封信。
  "沃尔特写给董贝先生的信,"老人说道,"要求在三星期内送到。我来念吧。"
  "'先生。我跟您的女儿结婚了。她已跟我出发进行一次远距离的航行。要对她忠诚就是对她或对您不提任何要求;但是上帝知道,我对她是忠诚的。
  "'我爱她胜过世间一切事物。为什么我毫不后悔地已把她跟我的变化无常、充满危险的生活联结在一起,我不想跟您说。您知道为什么,您是她的父亲。
  "'别责备她。她从来没有责备过您。
  "'我不认为,也不希望,您有一天会宽恕我。我丝毫也不指望这一点。如果将来有一个时候,您快慰地相信,在弗洛伦斯身边有一个人,他的生活的重大责任就是消除她对过去悲痛的回忆,如果这样一个时候来临的话,那么我将庄严地向您保证,那时候您将会相信这一点而安心。'"
  所罗门把信小心地放回小本子里,又把小本子放回到上衣中。
  "我们现在还不要喝那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内德,"老人沉思地说道,"现在还不喝。"
  "现在还不喝,"船长同意道,"对,现在还不喝。"
  苏珊与图茨先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全都坐下来吃晚饭,喝点儿别的东西来祝贺这对年轻夫妇的健康;那最后一瓶马德拉陈酒依旧搁在灰尘与蜘蛛网中间,没有受到打扰。
  过了几天之后,一艘宏伟的船在大海上航行,迎着顺风,展开它的白色的翅膀。
  弗洛伦斯在甲板上。在船上最粗野的人们看来,她是优雅、美丽与纯洁的化身。她的来到将给船上带来快乐,将使这次航行平安与吉利。这是夜间。她与沃尔特单独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与月亮之间的海上庄严的光带。
  她终于不能清楚地看到它了,因为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睛;于是她把头俯伏在他的胸上,把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啊,沃尔特,我亲爱的,我是多么幸福!"
  她的丈夫把她紧紧抱在心窝里,他们很安静;宏伟的船宁静地向前驶行。
  "当我听着大海,坐在这里注视着它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以往的许多日子涌到了我的心头。它使我想到——"
  "想到保罗,我亲爱的,我知道这点。"
  想到保罗和沃尔特。海浪在它不断的哗哗的中,一直在向弗洛伦斯低声诉说着爱情——永恒的、无限的爱情;它越过了这个世界的边界,越过了时间的尽头,延伸到海洋之外,延伸到天空之外,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看不见的国家!
第58章
  在一段时间消逝之后
  海洋在整个一年中周而复始地涨潮和退潮。在整个一年中,时间在暴风雨和阳光中完成它那无休无止的工作。在整个一年中,人类盛衰变化的潮水按照它们规定的路程流动着。在整个一年中,名声赫赫的董贝父子公司跟不幸的意外事件、可疑的谣传、不成功的冒险交易、不吉利的时间,特别是跟它老板的昏头昏脑,进行了生死的斗争;因为他丝毫不愿收缩公司经营的业务,并且听不进一个字的警告:他迎着暴风雨、不顾一切、强迫行驶的船是不牢固的,它经受不住暴风雨的袭击。
  一年过去了,这个宏伟的公司倒闭了。
  这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在这座城市的教堂中举行婚礼以后差几天就满一年了;人们在交易所里开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谈论这场大破产。某个冷漠的、高傲的、在那里众所周知的人不在那里,也没有派代表到那里。第二天,到处都闹哄哄地风传着这个消息:董贝父子公司已经停止营业;这天晚上报纸上发表了一批破产者的名单,这个公司名列首位。
  现在这个社会确实十分忙碌,并且有许多话要说。这是个天真地轻信的社会,而且是个被大大地糟蹋了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其他种类的破产。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显赫的人物广泛地从事宗教、爱国主义、道德、荣誉的腐败的投机买卖。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数量值得一提的流通纸币,有些人能靠它们生活得很好,并出于善意许诺大量支付金钱但却口惠而实不至。在这个社会中,不论在什么地方,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任何缺点。这个社会确实是很愤怒的;大家看到这个社会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在一个更坏的社会中他们自己可能在卖弄色相和虚伪做作方面是些破产的经营者的人们,现在极为愤怒。
  信差珀奇先生,这位听随形势摆弄的人物,又有了个酗酒行乐的新的诱因了!珀奇先生经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出了名①,这显然是他命中注定的。私奔及随后发生的事件使他名噪一时,人们可以说,他昨天刚刚才转入平静的个人生活,而现在由于公司破产,他又成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重要的人物了。珀奇先生现在坐在外面的办公室中的托架上,注视着会计以及其他人们(他们很快取代了原先几乎所有的职员)的陌生的脸孔;当他从托架上悄悄地下来,只要在外面的院子里,最远在"国王的纹章"酒吧间里一露面,就会被人们问上一大堆问题;在这些问题中几乎肯定地总要包含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想喝什么?然后珀奇先生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谈到他和珀奇太太在鲍尔斯池塘的那些忧虑不安的时刻,那时候他们第一次猜疑"事情变糟糕了"。然后,仿佛公司的死尸就停放在隔壁房间里似的,珀奇先生用很低的对目瞪口呆的听众谈到珀奇太太第一次听到他在睡梦中哼叫道,"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②,那时她就猜疑变糟糕了。他认为,他这种讲梦话的行为追根溯源是由于董贝先生脸部的表情变化给他留下的印象所产生的。然后他告诉他们,他有一次曾经问董贝先生,"先生,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您的心情是不是不快活?"董贝先生回答道,"我的忠心耿耿的珀奇——不过不,我不会不快活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敲敲前额,说,"您走吧,珀奇!"然后,总而言之,这位成为他的地位的牺牲品的珀奇先生就会讲出形形色色的谎话,那些动人的故事把他自己都感动得簌簌落泪;他真心相信,昨天捏造的胡言乱语今天重复一遍,就好像成了真实的了。
  ①这里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戈登·拜伦(GeorgeGordonByron,1788-1924)的一句名言。拜伦在他的长诗《查尔德·哈洛德游记》(ChideHarold'spilgrimage)第一、二两章问世后,立刻名扬四方,因此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一个早晨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名。"
  ②一英镑本应值十二个先令。
  珀奇先生在结束这种聚会时,总是温和地说道,"当然,不论他们过去可能有过什么怀疑(仿佛他真有过什么怀疑似的!),他总是不该辜负他的信任的,是不是?他的这种心情给他的感情带来很大的荣誉(听众当中没有一个是债权人)。因此,当他离开他们回到办公室去的时候,自己的良心总是得到了安慰,而且在人们心中总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就这样回到他的托架中,重新坐下来注视着会计和其他人们的陌生的脸孔,看他们随随便便地翻阅着那些包含着极大机密的帐册;或者他就踮着脚,走进董贝先生的空荡荡的房间,拨拨煤火;或者到门口去透透新鲜空气,跟偶尔到这里来走走的熟人伤心地聊上几句;或者向会计长献上各种小殷勤来取得他的好感,因为珀奇先生指望在董贝父子公司事务结束之后,会计长能帮助他在火灾保险公司里谋求一个信差的职务。
  对白格斯托克少校来说,破产是真正的灾难。少校并不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乔·白身上——,除了喘气和呼吸困难这些生理方面的表现以外,他在其他方面也不是个易于感情冲动的人。可是他过去在俱乐部里那么夸耀他的朋友董贝,在其他成员面前对他那么大吹大擂,又是那么不断地宣扬他的财富来把他们压下去,因此俱乐部里的这些人(他们毕竟也是人哪!)现在都幸灾乐祸地对少校进行报复;他们装出极为关切的神情,问他,这样可怕的沉重打击他可曾事先预料到,他的朋友董贝又是怎样忍受它的呢。对这些问题,少校脸孔涨成深紫色,回答道,总的说来,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很坏的世界上;乔稍稍懂得一些,可是他上当受骗了,先生,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上当受骗了;如果当乔·白格斯托克跟董贝到国外去,在法国到处追寻那个流氓的时候,您向他作出这种预言的话,那么乔·白格斯托克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我敢向天主发誓,先生,他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乔被欺骗了,先生,被愚弄了,被蒙蔽了,被包上眼睛了,可是现在他又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留神看了。先生,如果乔的父亲明天从坟墓里爬起来的话,那么他也不会赊给这位老击剑师一个便士的,而会对他说,他的儿子乔是个很老的军人,不会再受骗了,先生。他现在是个多疑的、乖戾的、古怪的、筋疲力尽的异教徒乔·白,先生;如果退隐到一个桶里居住是符合一位从老学校中训练出来的一位粗鲁和坚强的老少校的尊严的话(他本人曾荣幸地认识已故的肯特郡和约克郡的公爵殿下,并受到过他们的赞扬),那么,可以向上帝发誓!先生,他明天就会坐在帕尔·马尔街的桶里,来显示他对人类的鄙视了!①
  ①指希腊犬儒派哲学家戴奥吉尼斯(公无前412?-323年)。犬儒学派是希腊的一个哲学派别,它强调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放弃舒适的环境。戴奥吉尼斯是这个学派的典型人物,号召人们回复简朴的自然的生活;据说他有一段时间是住在一个桶里的。帕尔·马尔(PallMall)是伦敦中心的一条街,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
  少校发表所有的这些谈话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谈话时,总是显示出易患中风症的症状,总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激烈地发泄出他的委屈与愤怒,所以俱乐部里年轻的成员们都猜测他曾在他的朋友董贝的公司里投了资,如今遭受了损失;可是那些对乔了解较多的、年纪较老的军人和阅世较深的老滑头们却不相信这一点。倒霉的本地人没有提出过任何意见,但却吃尽了可怕的苦头;不仅在精神方面,每天每个钟头都要受到少校连珠炮似的责骂,而且在身体方面,他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是被打痛,就是被撞伤。在董贝父子公司破产以后整整六个星期中,脱靴器和刷子不时像雨点似地落在这位可怜的外国人的身上。
  奇克夫人对这场可怕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三个想法。首先是,她不能理解这件事。第二是,她的哥哥没有作出应有的努力。第三是,在举行第一次晚会的那一天,如果她被邀请参加宴会的话,那么就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点她当时就这样说过。
  不论是谁,对这场灾难所发表的意见,都不能阻止它,减轻它或使它加重。人们得知,公司本应当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结束营业的,但董贝先生却自愿放弃他的一切财产,而不请求任何人施予恩惠。人们得知,恢复公司业务的问题根本谈不上了,因为任何以互相让步为目的的友好协商他都不愿意听取;他过去作为商业界受尊敬的一个人,曾经担任过一些负责的和荣誉的职务,现在他把所有这些职务全都辞退了;据有些人说,他快要死了;据另一些人说,他忧伤得要发疯;据所有的人说,他是个心灰意冷的人。
  公司的职员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表示哀伤的宴会,宴会上由于有滑稽逗趣的歌唱,所以气氛活跃,进行得很好。在这之后,大家就分道扬镳,各奔四方了。有些人到国外工作;有些人在国内其他公司中任职;有些人突然记起了他们有深厚感情的乡下亲戚,就动身去看望他们;有些人则在报纸上刊登求职广告。在原先的职工中,只有珀奇先生一个人还留下来,坐在托架上看着会计们,或从托架上跳下来,去巴结那位能帮他到火灾保险公司谋求职务的会计长。办公室很快就变得肮脏起来,无人照管。如果这时候董贝先生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在院子角落里出售拖鞋和狗颈圈的主要商人心里就会琢磨,现在再像过去那样把食指举到帽檐行礼是否合适了;搬运员把手藏在白围裙下面,发表了规劝人们不要有野心的讲话;在他看来,英文中野心(ambition)与毁灭(perdicBtion)这两个词是押韵的,这不是没有道理。
  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头发与连鬓胡子稍稍有些斑白的单身汉,也许是公司核心圈的人物中,唯一为降临的灾难由衷地、深切地感到悲痛的人(公司的老板当然除外)。在许多年中,他以应有的恭敬与尊重对待董贝先生,但是他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从来不曾卑鄙地向他谄媚过,或者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而纵容过他的欲望。所以他没有因为过去自卑自贱而现在来寻求报复;没有像长久被绷紧的弹簧那样,在放松之后迅速地弹回去一下。他起早贪黑地工作,来查明公司业务中各种复杂或困难的帐目;他总是到场解释需要解释的情况;有时他深夜还坐在以前的房间中研究问题,他把问题研究清楚了就可以不必再向董贝先生本人查问,要求他来作出痛苦的说明;然后他回到伊斯林顿的家中,在睡觉前拿出大提琴,拉出极为忧郁、凄凉的曲调,来使心情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用这音调优美、倾诉哀愁的乐器来安慰自己;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十分沮丧,所以他拉出极为深沉的声调来消除忧伤,这时候房东太太前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来到。(房东太太很幸运是个聋子,她对这些音乐演奏除了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隆隆作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她穿着丧服,"她说道。
  大提琴立刻停止发声,演奏的人极为亲切、极为小心地把它搁在沙发上,一边做了个手势,请那位女士进来。他立即跟着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哈里特·卡克。
  "您一个人!"他说道,"约翰今天早上到这里来过!出了什么事了,我亲爱的?可是不,"他补充说道,"您的脸容说明了完全不同的情况。"
  "这么说,我担心,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是自私感情的流露了,"她回答道。
  "这是令人很愉快的感情,"他说道,"如果是自私的感情的话,那么也是值得在您身上看到的一桩新奇事儿。但是我不相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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