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假如你不是一去不复返了，赖德胡德先生，人们倒想知道一下你现在藏在哪里。让我们如此费力、如此耐心地坚持着对它下工夫的这块松松垮垮的人样的东西，连一点儿你的迹象也不显露出来。假如你是一去不复返了，无赖呀，这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而假如你又活过来，那郑重的程度也几乎不相上下。不啊，刚才那个关于你现在可能在哪儿的问题，是悬而未决和神秘莫测的，这就使得你的死更加让人感到郑重其事，使得我们这些照料着你的人，既怕拿眼睛盯着你，又怕把眼睛离开你；也使得楼下那些人一听见地板嘎吱一响，便立刻心惊肉跳。
停一会儿！那人眼皮动过吗？医生屏住呼吸仔细地注视着，自己问自己。
没有。
那只鼻孔抽动过吗？
没有。
这人工呼吸做完了，我感到手掌下的胸部有一点儿微弱的颤动吗？
没有。
一而再地没有。没有。然而，尽管如此，仍旧一而再地试了又试。
看！生命的迹象！毫无疑问是生命的迹象！这点儿火花可能窒息和熄灭，但也可能燃烧和扩展，可是你看！四个粗壮的小伙子一边看着一边流泪了。不管是这个世界里的赖德胡德，或者那个世界里的赖德胡德，都不会使他们流泪的；然而一个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斗争求活的人的灵魂却很容易使他们流泪。
他在挣扎着要回转来。现在他差不多是回来了，现在他重又远远走开了。现在他又在更艰难地挣扎着要回转来。然而——像我们大家晕厥时一样——像我们大家一生之中每天清醒时一样——他此刻是本能地不愿意恢复知觉，使自己重又意识到现在的这种存在，而宁肯永远这样休眠下去，假如他可能这样的话。
鲍布·格里贝利带着乐姐儿·赖德胡德回来了，去找她时她不在家，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头上包着一条方形的披巾，当她解开披巾，一边哭泣一边向阿贝小姐打招呼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她的头发卷起来。
“谢谢您，阿贝小姐，让父亲上这儿来。”
“我应该说，姑娘，我原先不知道这是谁，”阿贝小姐回答说，“不过我希望，假如我原先知道，大概也会这样做的。”
可怜的乐姐儿啜了一口白兰地来增加勇气，被带进二层楼的那间卧室里，假如她是被喊去在他的葬礼上说几句话，她也没法表达出很多对他的感情来，然而她对他比他一向对她要怀有更多的柔情。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没有知觉时，她伤心地哭了，并且十指交叉着问医生说：“就没有希望了吗，先生？可怜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是死了吗？”
对这句问话，医生一只脚跪在尸体旁边，忙忙碌碌，仔细注视着，并不向四周望，只是这样回答她：“喂，我的姑娘，除非你能控制住自己，保持完全安静，否则我就不能容许你留在房间里。”
因此，乐姐儿拿披在后面的头发来擦干了眼泪，因为她的头发这时候正需要卷上去，她把头发理顺以后，恐惧而认真地注视着室内进行的一切。她天生的女人秉性使她很快便能够提供一些小的帮助。她能够预先看出医生需要这个或是那个，便静悄悄地为他准备好，于是渐渐地，他们让她负责用手臂托着她父亲的头。
这对乐姐儿说来，是件颇有点儿新鲜的事，看见父亲成为人们同情和感兴趣的对象，发现竟然有人非常愿意容忍在这个世界上跟他处在一起，更不用说他们是在恳切地、和蔼地请求他不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种情况使她有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有一种模糊的念头，假如事情可以像这样长久保持下去的话，倒是一种挺不错的变化，这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浮沉。还有一种非常朦胧的念头，过去的罪恶都离开他的身体淹死在河里了，而如果他有幸活过来，重新占有这个躺在床上的空洞的形体，他的灵魂也将发生改变。她在这样一种思想状态下吻了吻那石头一样冰凉的嘴唇，她非常相信，她正在搓擦着的这只毫无知觉的手，将会活过来变成一只温柔的手，假如他会活过来的话。
乐姐儿·赖德胡德在甜美地幻想。然而他们是怀着如此异乎寻常的兴趣伺候着他，如此热切地为他操心，又如此警觉地注视着他，当那些生命的迹象越来越增强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和激动变得那么强烈，因此，她又怎能有力量抗拒这种幻想呢，可怜的东西！他现在开始自然地呼吸了，动弹了，医生宣布说，他已经从那条茫茫的旅途中回转来，他在那条黑暗的道路上停住不走了，他就要回到这儿来了。
当医生说这话时，汤姆·托特尔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热烈地抓起他的手。鲍布·格拉莫尔、威廉·威廉斯和那个不知姓什么的乔纳森，一个个都相互握起手来，并且也和医生握手。鲍布·格拉莫尔擤着鼻子，不知姓什么的乔纳森也感动得想要做同样的事情，但是缺少一块手绢儿，便放弃了这种发泄感情的方式。乐姐儿所流的眼泪和她的名字很相称，而她的甜美的幻想现在是达到最高点了。
他的眼睛里有消息了。他想问一个问题。他奇怪自己在什么地方。告诉他吧。
“父亲，你在河上被撞沉了，现在在阿贝·波特森小姐这里。”
他瞪着眼望望他的女儿，望望周围的人，又闭上眼睛，在女儿手臂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短暂的幻想开始渐渐消失了。那张卑鄙、恶劣、顽固不化的脸又从河底的深处，或者从其他什么地方的深处回升到表面上来了。当他逐渐变得有了热气时，医生和那四个人都逐渐变得冷冷的了。当他的面部轮廓逐渐因重获生命而变得柔和时，他们的面孔和他们的心都对他变得僵硬了。
“他现在行了。”医生一边说，一边洗着手，同时以一种不断增长着的厌恶望望病人。
“许多比他好的人，”汤姆·托特尔阴沉地摇着头，好像在说教，“也没他这种运气。”
“但愿他今后能更好地利用他这条性命，”鲍布·格拉莫尔说，“比我预想得更好一些。”
“或者比他从前更好一些！”威廉·威廉斯接着说。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不知姓什么的乔纳森说，凑足了一个四重唱。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因为有他的女儿在场，而她看出，他们全都躲向一边，他们聚成一堆，立在房间的另一头，有意避开他。要是怀疑他们是在感到遗憾，因为他花了那么大力气去死也没有死掉，那就未免太过分了。然而他们显然希望，最好他们卖力抢救的是一个更好的对象。已经向柜台边的阿贝小姐报告了情况，她来到现场，远远地定睛望着，跟医生在悄悄说话。当那生命的火花一度中断的时候，人们对它深深感到兴趣；而现在，当它在赖德胡德先生身上稳定下来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希望最好这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而不是在这位先生身上。
“不管怎么说，”阿贝小姐给他们鼓气说，“你们反正尽了善良和忠实的人所应尽的责任，还是请下楼来吃点什么吧，由‘六脚夫’请客。”
这一点他们全都照办了，只把那女儿留下，守着那位父亲。等他们几个人吃完之后，鲍布·格里贝利来到这女儿的面前。
“他的气色有点儿奇怪，是吗？”鲍布仔细观察过病人之后说。
乐姐儿轻轻地点点头。
“等他醒过来，气色还要更奇怪呢，是吗？”鲍布说。
乐姐儿希望不是如此。为什么会呢？
“你知道，等他发觉自己是在这儿的时候，就会的，”鲍布解释说，“因为阿贝小姐以前是不许他走进这幢房子的，叫他滚出去。可是你们或许叫做‘命运’的那个东西叫他又进来了一趟，这是稀奇事儿，是吗？”
“他不会自个儿上这儿来的。”可怜的乐姐儿回答说，极力表现出一点自尊来。
“是不会，”鲍布回嘴说，“假若他来了的话，也不会放他进门的。”
那短暂的幻想现在已消失殆尽了。乐姐儿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手臂上躺着的是她原先的父亲，并无任何改进。她也同样清楚地看见，等他恢复知觉以后，这儿人人都会对他不予理睬的。“我要尽快地把他带走才是，”乐姐儿这样想，叹了一口气，“他还是回家去的好。”
他们马上全都回来了，回来等他恢复知觉，以便可以高高兴兴地把他甩掉。搞来几件衣裳让他穿，他自己的衣裳浸透了水，而他此刻裹着身子的是几条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