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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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鲍芬太太最后一回看见这可怜的孩子,”鲍芬先生说着说着全身发热,有点要融化的趋势(一块脂肪在发热的时候,也通常会这样),“他那会儿是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当他回家来给他姐姐求情的时候,我跟鲍芬太太出门去照管一件乡下的合同了,要把一批垃圾过筛,装车运走,而他连来带去只有一个钟头。我说他那会儿是个七岁的孩子。要出远门,孤零零的,可怜巴巴的,到外国去上学,他到我们的住处来,就在如今这宝屋的院子里,来在我们火炉前暖暖身子。身上穿着薄薄两件上路的衣裳。一只小小的破箱子,放在外面的寒风里,是让我拿去送他上船的,因为那位老人家对花六个便士雇辆车的话,听也不肯听。鲍芬太太那时候还年轻着呢,真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让他站在她身边,自己在火炉前跪下,把两只手掌心烤热,伸过去搓他的腮帮子。可是,一看见孩子的眼睛涌出泪水来,她自己的眼睛里也一下子涌出泪水来,她就抱住他的脖子,好像在保护着他,她对我喊着说:‘我情愿丢掉世上一切的一切,我情愿呵,好跟他一块儿跑开!’这些话怎么刺痛我的心,又怎么大大加强了我对鲍芬太太的敬慕,就别说了。那可怜的孩子紧紧贴着她好一阵子,她也紧紧贴着他,后来那老人家喊人了,他说:‘我得走了!上帝保佑你们!’一小会儿工夫里,他扑在她的怀里,抬头望着我们俩,好像心里苦呵——真苦呵。那种眼神啦!我陪他上了船(先给他吃了点我认为他一定爱吃的东西)。等他在铺位上睡着了,我就走了,我回到鲍芬太太跟前去了。可是,不管怎么对她说我离开时候的情形,都白说了,因为照她的想法,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抬头看我们俩时候的那副眼神。不过这也有点儿好处。鲍芬太太跟我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前有时候我们也盼望过能有一个。而打这以后,就不想再有了。‘我们俩都会死的,’鲍芬太太说,‘别人会在我们孩子眼睛里看到这种孤苦伶仃的眼神。’就这样,半夜三更,十冬腊月天,或者刮大风、或者下大雨的时候,她总会哭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喊叫:‘你没看见那可怜孩子的面孔?呵,老天爷保护这可怜的孩子吧!’直到过了好些年,才慢慢儿地丢开了——好多东西都是这样被人慢慢儿丢开的。”
“我亲爱的鲍芬先生,每件东西都会穿破用烂,最后被人丢开的。”莫蒂默轻轻地一笑,说。
“我倒没那么大口气,说每件东西,”鲍芬先生回答,莱特伍德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因为有些东西我从来没在垃圾里发现过。得了,先生。就这样,鲍芬太太跟我侍候着这位老人家,我们一天天变老了,过日子,干活儿,在他手下都够苦的,直到发现这位老人死在他的床上为止。这时候鲍芬太太跟我就把他老是摆在床面前一张桌子上的小钱柜封起来,因为以前老是听人家说起法学协会,知道律师家订合同的垃圾都是来这儿拉走的,我就上这儿来想找个律师求教,我看见您的年轻人在现在这个高地方,用削笔刀戳窗户台上的苍蝇,我对他‘喝’一声,那时候还没能有幸认识您呢,可是这一‘喝’就得到这个荣幸了,后来您,还有那位带着个怪难受的领巾的先生,在圣保罗教堂院子里那个小拱廊下面——”
“民法博士院。”莱特伍德指出。
“我以为是另外一个名字呢,”鲍芬先生停了停又说,“不过您最清楚了。后来您跟那位名字叫民法的博士,你们去工作了,你们做了该做的事情,您跟民法博士采取步骤,寻访这个可怜的孩子,到最后你们真的找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了,我跟鲍芬太太俩老是说:‘咱们又能见到他啦,看他过好日子啦。’可是,一场空啊;不称心的是,到头来这笔钱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手里了。”
“但是这笔钱,”莱特伍德先生倦怠地点一点头说,“到了一位再好不过的人手里了。”
“这笔钱到今天,这个时刻,才算到了我跟鲍芬太太手里,我成天忙着就在等这一天,这一个时辰。莱特伍德先生,这是一桩恶毒残忍的谋杀。可是正因为这件谋杀案,我跟鲍芬太太莫名其妙地得了好处。为了把凶手捉拿归案,我们想拿这笔财产的十份儿当中的一份儿做奖赏——一万英镑的奖赏。”
“鲍芬先生,太多啦。”
“莱特伍德先生,我跟鲍芬太太一块儿定下这个数,我们坚持要这样。”
“但是让我跟您说明白,”莱特伍德回答,“现在,我说点职业上的高深道理,而不是说一个普通人的愚蠢话,提出这么大一笔奖赏,就会诱惑人去牵强附会地怀疑、无中生有地捏造和歪曲事实地指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呵。”
“好吧,”鲍芬先生说,他有点儿动摇了,“我们把这个数目为这个目的先存在一边儿,至于说是不是要公开宣布这一点,在用我们的名义散发出去的告示里——”
“是用您的名义,鲍芬先生,用您的名义。”
“好吧;就算是我的名义,这就跟用鲍芬太太的名义一个样,就是指我们俩,起草告示的时候就该这么想。这是我,这笔财产的主人,在得到这笔财产的时候,给我的律师所下的第一条指示。”
“您的律师,鲍芬先生,”莱特伍德回答,同时用一支满是黄锈的钢笔,写下一条非常简短的记录,“高兴地接受这项指示。您还有其他指示吗?”
“还有一条,再多没有了。替我写一张简单明白并且尽可能牢靠的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唯一的遗嘱执行人我亲爱的妻子海勒瑞爱蒂·鲍芬’。尽可能写得短些,把这句话写进去;可是要写得牢靠。”
对于鲍芬先生所谓的牢靠的遗嘱,莱特伍德有点莫测高深了,他便进行试探。
“请您原谅,但是,要表达出业务上的深奥道理就必须措辞精确,当您说牢靠——”
“我是说牢靠。”鲍芬先生说明。
“的确如此。说得再好不过了。但是这个牢靠是不是指要约束鲍芬太太遵守某种条件?”
“约束鲍芬太太?”鲍芬太太的丈夫打断他说。“不!您在想些什么呀?我想要的是,让这笔财产牢靠地全部归到她手里,牢靠得让她在占有这份财产以后不会有一点儿松动。”
“无条件地归她所有,随她高兴怎样去处置吗?绝对地归她所有吗?”
“绝对地归她所有吗?”鲍芬先生重复说,同时刚强地笑一笑。“哈!我当然是这么想!要我到今天这把年纪,再来开始约束鲍芬太太,那可真叫漂亮!”
于是这条指示,也由莱特伍德先生接受下来;莱特伍德先生接受这条指示之后,正送鲍芬先生出门去,尤金·瑞伯恩先生几乎在门道里跟他撞上。于是莱特伍德先生便以淡淡的态度说:“让我给你们两位介绍一下。”接着向他表明,瑞伯恩先生是一位精通业务的律师,并且告诉他,一部分由于事务的原因,一部分也因为一时高兴,他已经把有关鲍芬先生生平的一些主要之点,向瑞伯恩先生谈起过。
“很高兴。”尤金说——虽然他看起来并非如此——“能认识鲍芬先生。”
“多谢,先生,多谢,”这位先生回答,“您喜欢法律这行吗?”
“啊——不怎么特别喜欢。”尤金回答。
“您觉得太枯燥了,嗯?这个,我想,得要钉着干几年,才会掌握吧。可是只要肯干就行呀。瞧那蜜蜂。”
“对不起,”尤金回答,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但是请您原谅我说一句,我一向反对被人家比作蜜蜂。”
“真的!”鲍芬先生说。
“我从原则上反对,”尤金说,“作为一个两足的——”
“作为一个什么?”鲍芬先生问。
“作为一个两条腿的动物;——我原则上反对,作为一个两条腿的动物,经常被人家比作昆虫或是四条腿的动物,我反对人家要求我拿蜜蜂,或是拿狗,或是拿蜘蛛,或是拿骆驼的行为作榜样。我完全同意,骆驼,比如说,是一种非常善于自我克制的角色;但是它有好几只胃可以用来满足它自己,而我却只有一只。再说,我也不具备一个方便的冷藏库来贮存我的饮料。”
“不过我说的,您知道,”鲍芬先生急忙争辩,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是蜜蜂呀。”
“一点不差。我是否可以向您表明,说这比拟是不伦不类呢?因为这整个情况都是假设出来的。姑且承认,在蜜蜂和穿衣服、穿裤子的人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一点我否认),就算人必须向蜜蜂学习吧(这一点我也否认),问题仍然存在,要向它学习什么呢?模仿它?或是避免像它一样?您的朋友蜜蜂为了它们的君主而自寻烦恼到了那样一种非常坐立不安的程度,王国里一丁点儿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它们如痴似狂,我们这些人类所要学习的,是把阿谀逢迎视为伟大呢,还是把《宫廷通报》看得渺小?我还不明白,鲍芬先生,除非您是用蜂窝来挖苦人类吧。”
“不管怎么说,它们在工作呀。”鲍芬先生说。
“对了,”尤金轻蔑地回答,“它们在工作;但是您不认为它们做得过分了吗?它们工作得大大超过了它们的需要——它们制造出大大超过它们所能吃掉的东西——它们是那么一心一意地嗡嗡营营、不可终日,直到死神来临——您不觉得它们做得过分了吗?是否就是因为蜜蜂的关系,人类的劳动者才不应该有休息的日子?是否就是因为蜜蜂不要求变换它的环境,而我也就永远不能变换我的环境?鲍芬先生,我认为早餐桌上的蜂蜜是上等的;但是从我传统的教师和道德家的观点来看问题,我反对关于您的朋友蜜蜂的这类残暴的骗人鬼话。虽然我对您是极为敬重的。”
“多谢,”鲍芬先生说,“再见,再见!”
然而,这位可敬的鲍芬先生慢腾腾地走开了,怀着一种他本来大可不必有的很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世界上不能尽合人意的事情真是太多,还得加上与哈蒙财产有关的事情。当他还在这种思想状态下沿着舰队大街慢腾腾向前走时,他发觉有一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人正在紧紧地尾随他并且注意他。
“怎么?”鲍芬先生突然停下来,蓦地打断心头的思索,说,“您还打算干什么?”
“我请您原谅,鲍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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