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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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尤金插进来说。他那么突然地一开口,使那位熟透了的年轻太太(她本来早已把他忘在九霄云外)猛地一震,把肩头上的粉垫肩从他面前移开。“除非是我们那位一年到头靠吃大米布丁和鱼冻过日子的朋友,前不久他的医生给他的一个什么人说了点什么,才总算开了一份羊腿给他。”
举座活跃,都以为尤金即将出场了。而这个“以为”落了空,因为他又缩了回去。
“现在,我亲爱的维尼林太太,”蒂平斯夫人说,“我要您说说看这是不是天下最卑鄙的行为?我走到哪儿都带着我的情人儿,每次带上两三个,条件是他们必须俯首帖耳,忠心耿耿;可是我这个情人头儿,我的那许多奴隶的队长,竟敢当众背弃他的忠诚!这儿还有我的另一个情人儿,当然,他目前还是个粗俗的西蒙西蒙,意大利作家薄伽丘(Boccaccio,1313-1375)的故事集《十日谈》中的人物,年轻漂亮但没有教养,后来在爱情感召下,智慧大增,彬彬有礼,终于赢得爱情。但是我对于他怀有莫大希望,但愿他总有一天会修炼成人的。可是他也在假装连他的摇篮曲都忘记了!这是存心惹我生气呀,因为他明明知道我多么爱听这些歌曲儿!”
蒂平斯夫人有个特点,喜欢编造些小故事,把她的情人们打扮得面目可憎。她总是有一位或者两位情人随身奉陪,她有一份小小的情人名册,经常登记上一个新情人,或是勾掉一个老情人,或是把一个情人打入黑名单,或是把一个情人升入受宠者名单,或是把情人的数目合计一番,或是进行些其他方式的登录工作。维尼林太太很为她这种“雅兴”入迷,维尼林也是如此。蒂平斯夫人喉头上某种黄色的、好像鸡爪扒土似的颤动也许更增强了他们的这种兴趣。
“我马上就把这个没心肝的坏蛋开除掉,今儿晚上就把他从我的‘爱神宫’里一笔勾销(‘爱神宫’是我的登记簿的名称,亲爱的)。但我还是决心要知道那个从某个地方来的人的事情,我求您替我想办法让他说出来,我的心爱的,”这是对维尼林太太说的,“因为我说话都不起作用了。噢,你这个假情假意的人!”这是对莫蒂默说的,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扇子拍得嘎嘎价响。
“我们大家都对那个从某处来的人很感兴趣。”维尼林说。
于是四只缓冲器都鼓起勇气不约而同地说:
“非常感兴趣!”
“十分兴奋!”
“激动人心!”
“天上掉下来的人,也许!”
于是维尼林太太——因为蒂平斯夫人那魅人的装腔作势带有传染性——两手合拢,像一个在恳求什么的孩子,转向她左边的邻座说:“您嚼呀!您戳呀!从某个地黄来的人!”应该是:“您瞧呀!您说呀!从某个地方来的人!”作者是想表示这位太太口齿不清。这种谐音寓意的表达方法,在译文处理上有一定难处,暂如是译。这时四只缓冲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再次不约而同地开动了机器,同时宣称,“实在太动人了!”
“我敢用性命打赌,”莫蒂默慢吞吞地说,“全欧洲的眼睛都在盯着我,到了这种程度,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唯一的安慰是,你们都会从心底里暗自咒骂蒂平斯夫人,当你们发现这位来自某处的人实在没什么味道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发现是这样的。非常抱歉,我要破坏这个故事的浪漫性,要给他一个确定的居住地点,不过他所来的那个地方的地名被我忘记了,然而在场的每一位都能想得起,那是个造酒的地方。”
尤金猜说:“是从戴——马丁斯酒厂那儿来的吧。”
“不,不是那个地方,”莫蒂默无动于衷地回答说,“那是个造葡萄牙波耳特酒的地方,我的人是从好望角白兰地的产地来的。可是,您瞧,老兄,这完全不是个一般性的问题,它是颇有点稀奇古怪的。”
在维尼林家的餐桌上,有一点总是让人一目了然,那就是,没有哪个人会费神去留意维尼林夫妇本人,不管谁想要说点儿什么,往往都是喜欢说给另外随便哪个人听的。
“此人,”莫蒂默接着说,是对尤金,“名叫哈蒙,是一个了不起的老无赖汉的独养儿子,这个老无赖汉是靠垃圾发了大财的。”
“穿条红绒布裤子,摇个铃铛?”阴沉的尤金问道。
“还背把梯子,提个篮子呢狄更斯时代伦敦清洁工的用具和打扮。接下去的一句话是因为说话人擅自补充了别人的话,便接着说一句表示客气的歉意。要是您不见怪的话。他用种种办法,靠当垃圾承包人发了大财,住在一个到处是垃圾堆成的小山的乡村峡谷里。在他自己这片小小的领地上,这位咆哮成性的老流氓很快堆起了一条属于他所有的山脉,真像一座古老的火山一样,而它的地质结构全都是垃圾。煤核儿垃圾,菜皮垃圾,烂骨头垃圾,破罐子、碗碴子垃圾,粗垃圾,细垃圾——各种各样的垃圾。”
这时他偶尔想起了维尼林太太,便把后面五六个字对着她说;然后他又晃开去,试着对特威姆娄说,发现他没有反应,最终便拾起了那套缓冲器,而他们则热情洋溢地洗耳恭听。
“这位不同于禽兽的人物——我相信这是个恰当的措辞,——这位堪称模范的人物——认为,他最大的满足是诅咒他的最亲的亲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家门。他首先把这种关切施之于他怀中的爱妻(这也是理所当然),然后便从容不迫地来对他女儿的权利给予一种与此类似的承认。他为她挑了个丈夫,完全合他的而却一点儿也不合她的心意。接着他便决定,作为陪嫁,给了她我也不晓得到底多少——反正是数量很大的一堆垃圾。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可怜的姑娘便恭而敬之地表白说,她已经和一个被小说家和诗人称之为‘另一位’的作品中少不了的角色私订了终身,而他所提的这桩婚事,将会使她的心灵和她的一生都化为垃圾——总而言之,将会在很大程度上使她永远去干她父亲这一行。马上,这位可尊敬的父亲——据说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便诅咒了她,并且把她赶出家门。”
这时,分析化学家(他显然对莫蒂默的故事评价很低)给那套缓冲器都斟上一点儿红葡萄酒;他们四位不可思议地再次不约而同地开动了机器,以一副表示欣赏的特殊丑态,津津有味地慢慢儿咽下肚去,同时齐声呼喊:“请您讲下去。”
“那‘另一位’的财源,照例都是非常有限的。我想,假如我说那个‘另一位’是捉襟见肘的话,我并没有使用一个过于强烈的字眼。反正是,他娶下了这位年轻淑女,他们在一幢寒微的房舍里定居下来,这幢房子大概还有一条爬满金银花藤的门廊呢,一直住到她死去。至于证明确实的死因,我只好介绍诸位去询问那座寒舍所在地段的登记人了。那来之过早的悲哀和忧伤可能是发挥了它们的作用的,虽然这些事情在带格子的纸片儿和印制的表格上是不出现的。毫无疑问,那‘另一位’的情况就是如此,因为失去他年轻的妻子以后他变得十分消沉,如果说他比她多活了一年,那已经是很难为他了。”
在莫蒂默懒洋洋的话音里有一种东西,似乎在暗示,如果有教养的上流社会无论如何还容许自己有所感动的话,那么,他,作为有教养的上流社会的一员,也不妨具有这种对他此时此地所叙述的故事表示感动的弱点。虽然这点儿东西被他煞费苦心地隐藏了,但是在他身上是的确有的。阴郁的尤金身上也不无一些与此类似的痕迹;因为那位可怕的蒂平斯夫人宣称,假如那“另一位”没有死去,他一定要被接纳为她的情人,而且占据她情人名单中的首席——同一时间里,那位熟透了的年轻太太还耸耸她的粉垫肩,对那位已过中年的年轻先生私下里所作的评论报以轻笑。这时,他那阴郁神情变得更为深沉,竟发展到那样一种程度,使得他非常猛烈地把手中的一把点心刀弄来弄去。
莫蒂默继续往下讲。
“我们现在必须像小说家们所说的那样言归正传(而我们都希望他们顶好别言归正传吧),再来谈那位来自某处的人。他姐姐被赶出家门时,他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正在布鲁塞尔受点儿低劣的教育,这件事他是过了些时候才听说的——大约就是从她那儿听说的,因为母亲已经过世了。不过这情况我不熟悉。他立即潜逃来到这里。他一定是个有志气、有办法的孩子,要不就不能靠一礼拜五个苏苏,从前法国的一种低值钱币,合二十分之一法郎。的津贴——这津贴还就此中断了——到达此地;但是他总算设法做到了,他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为姐姐的事求情。可尊敬的父亲立即采取诅咒法,把他赶出家门。这孩子又惊慌又害怕,便远走高飞了。他去寻找自己的命运,登上了一艘船,最终到达出产好望角葡萄酒的那片陆地,当了小业主,农场主,种植园主——随便您叫他什么吧。”
话到此处,大厅里传来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又听见有人在敲餐厅的门。分析化学家向门边走去,气呼呼地对看不见的敲门人说话,接着他好像了解了敲门的原因,变得心平气和了,走出房门去。
“结果是,他被找到了,就在不久前,在他被赶出家门的大约十四年之后。”
一只缓冲器突然间采取单独行动,令其他三只缓冲器大吃一惊,还居然显示了他的个性,他问道:“怎么找到的?什么原因?”
“咽!诚然。感谢你提醒了我。可尊敬的父亲呜呼哀哉了。”
同一只缓冲器受到成功的鼓舞,又问:“什么时候?”
“不久前,十个或者十二个月以前。”
同一只缓冲器当即追问:“什么死因?”但是马上消沉地蔫缩了下去;因为另外三只缓冲器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并且也因为他没能得到任何其他在场者的理睬。
“可尊敬的父亲,”莫蒂默重复说,同时又忽地想起餐桌上还有一位维尼林,于是便第一次对他说话——“呜呼哀哉了。”
维尼林不胜荣幸,煞有介事地照样说道:“呜呼哀哉了。”然后抱起双臂,舒展眉头,以一副郑重其事的姿态准备再听下去,而这时他发现自己重新又被遗弃在一个凄凉的世界里了。
“发现了他的遗嘱。”莫蒂默说,盯着波茨纳普太太一只摇木马的眼睛。“是在他儿子刚刚走后的几天写下的。其中把最低的一条垃圾山脉,连带山脚下的一幢也算是所房子的住处,留给他的一个老佣人,此人是唯一的遗嘱执行者,而其余的全部财产——非常可观的一笔钱——全留给他儿子了。他指示要用某些稀奇古怪的仪式来埋葬他,并且要采取措施防备他死而复生。关于这些我就不来惹你们厌烦了,就这些——除开——”于是故事到此为止。
分析化学家回来了,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并不是因为有谁喜欢看他一眼,而是由于人类天性上的那种微妙影响力,它使得人们哪怕是一次最微小的机会也不肯错过,总希望能看见事情本身,可就是不去注意那讲述这件事情的人。
“——除开一桩事:那儿子的继承要以他和一个女孩子结为夫妻作为条件,这女孩子在立遗嘱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幼儿,而如今已经是一位及笄的少女了。登广告和打听发现,这儿子就是那位来自某处的人,此时此刻,他已离开当地,正在回家途中,——毫无疑问,处于一种不胜惊讶的状态——来继承一笔非常巨大的财产,并且得到一个妻子。”
波茨纳普太太问:这年轻人是不是又年轻又长得漂亮?莫蒂默无可奉告。
波茨纳普先生问:如果这结婚的条件未能履行,那笔非常巨大的财产该怎么处理?莫蒂默回答说,根据遗嘱中一条特别规定的条款,这时财产就要属于上面提到的那位老佣人,而把这儿子置之不顾,排除在外;并且,假如这儿子已不在人世,这同一位老佣人也就是唯一的现有财产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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