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94部分在线阅读

“事实是这样，”布拉德莱开始说，他嘴里发干，连安排语句都觉得有些困难：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态度更加显得笨拙和迟疑，“真实的情况是，查理什么事都不瞒着我(我相信是这样)，他把这件事整个儿都给我讲了。”
他停住不说了，于是丽齐问道：“什么事呢，先生？”
“我想，”这位教师回答说，同时再次偷望了她一眼，似乎还企图继续望下去，但是不成功；因为，当他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她的一双眼睛时，马上便垂下去了，“详细来谈这一点，可能是多余的，甚至于几乎是很不礼貌的，我指的是这件事，我指的是您把您弟弟为您所做的安排丢在一边，而优先选择了那位——我想那个姓名是尤金·瑞伯恩先生吧——那位先生的安排。”
他认为有必要像这样表示自己并不确切知道这一姓名，同时再次向她很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而这次也和上次一样立即又垂了下去。
对方一句话也没说，于是他便不得不重新再说话，又再次表现出一种新的局促不安来。
“您弟弟在他刚一想起他的安排的时候就跟我谈过。其实他就是在我上次到这儿来的时候跟我谈起这些的——当我们两人一同步行回去的时候，也就是当我——当我刚刚见到他姐姐，印象还很新鲜的时候。”
也许并没有什么用意吧，然而那位裁缝恰在这时候把她的一只手从腮旁移开。若有所思地把可尊敬的真理夫人反转过来面对着这几个人。做完这件事之后，她重新回复到原来的姿势。
“我赞成他的想法，”布拉德莱说，把他那局促不安的目光飘移到那个布娃娃身上，并且不自觉地在它身上停留得比在丽齐身上更长久些，“这既是因为您弟弟理所当然应该是这类计划的发起者，也是因为，我希望我能够来推动它。让我来推动这项计划，我将会感到难以言宣的快乐的，我将会对它产生难以言宣的兴趣的。因此，我必须承认，当您弟弟失望的时候，我也是非常失望的。我向您完全承认这一点，我希望我没有保留和隐瞒。”
他似乎是因为自己能够说出这一套长篇大论而感到鼓舞。无论如何，他是更加坚定地、更加强调而有力地继续说下去了。一边说，一边稀奇古怪地龇牙咧嘴，一边又稀奇古怪地把他的右手在他紧握着的左手手掌里使劲地旋转，就好像是一个肉体上受到伤害而又不肯喊出声音来的人所做的动作。
“我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我对这次的失望感受非常强烈。我的确感受非常强烈，我一向不把我的感情表现出来；我们当中有些人是不得不养成一种把感情压抑下去的习惯的。把感情压抑下去。不过，还是回过头来谈您的弟弟吧。他把这件事看得非常重大，所以他向尤金·瑞伯恩先生，大概是这个姓名吧，提出了抗议(是当着我的面提出的)。他抗议了，但是效果很差。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对尤金——尤金——瑞伯恩先生的真实性格并非茫然无知的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料到这一点的。”
他再次向丽齐望去，这次望去便不再移开了。而他的面孔从火红变为苍白，然后又从苍白变回到火红，又暂时保持死一般的苍白，没有再变。
“最后，我决定独自上您这儿来，来向您呼吁。我决定独自上您这儿来，请求您改变您所已经选择的道路，不要去信托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对您弟弟和其他的人表现得极其蛮横无理的人——而应该信任您弟弟和您弟弟的朋友。”
当他的面孔上出现上述那些变化的时候，丽齐·赫克萨姆的脸色也在变化，而现在，她脸上所表现的是几分恼怒，更多的是厌恶，甚至于还有一些儿惧怕。但是她非常沉着冷静地回答了他。
“海德斯东先生，您的来访是善意的，我不能怀疑这一点。您是查理的好朋友，所以我没有权利怀疑这一点。我没有什么想对查理说的话，只是想说，我接受他非常反感的这种帮助，是在他为我作出任何安排之前，或者，当然也是在我知道他要为我做任何安排之前。而人家在提供这种帮助时考虑得很细心、很周到，并且也有一些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理由要接受这种帮助，这些理由查理也会和我一样看重的。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什么更多的话可以向查理说的了。”
她这一席话全都是说给她弟弟听的，而同时又把他拒于千里之外，当他听着这席话，他的两唇在颤抖，嘴巴大大地张开。
“假如查理来看我，我本来也是要告诉他，”她继续说，仿佛是随后才想起的，“珍妮跟我都发现我们的老师很能胜任，并且非常有耐心，他为我们倾注了很多苦心。以至于我们告诉他，希望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够自己学下去。查理对于教师是很了解的，所以我本来也想告诉他，为了让他高兴，说我们的老师是从一家学院里毕业的，是从一家培养正规教师的学院里毕业的。”
“我想请求您。”布拉德莱·海德斯东说，他把他的话慢慢地挤出来，好像这些话都是从一架破旧的磨子里吐出来的一样；“我想请求您，假如您不见怪的话，也许您会反对的——噢，不，确切地说，我说的是，假如您不见怪的话，我希望，我能够有机会跟您的弟弟一块儿上这儿来，把我可怜的能力和经验奉献给您，为您效劳。”
“谢谢您，海德斯东先生。”
“只恐怕，”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一边鬼鬼祟祟地用一只手拧着坐椅，仿佛想要把这把椅子拧成碎片似的，同时阴沉沉地观察着她，看见她把两只眼睛低低地垂了下去，“只恐怕我卑微的效劳不会让您非常欢喜吧？”
她没有作答。这位受到打击的可怜的不幸的人坐在那里，感到一阵阵冲动，一阵阵苦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和两只手。
“只有一点我还必须再对您说，而这是最为重要的。有一个理由在反对这件事，有一种个人的关系涉及这件事，我还没把它向您说明白，它或许——我并不说它一定——它或许——会让您产生不同的想法。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跟您继续再谈这个的。我们能不能说好让我再来拜访您一次，谈谈这个题目？”
“跟查理一块儿来吗，海德斯东先生？”
“好吧，”他回答说，中间突然停下来，“是的！就算是跟他一块儿来吧。您是不是愿意达成这样的谅解：在一种更为有利的情况下，一定要再见一次面，好让我把整个儿事情讲清楚？”
“海德斯东先生，”丽齐一边摇着头一边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暂且就理解为，”他打断她的话说，“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要把整个事情对您讲清楚。”
“什么事情呢，海德斯东先生？还有什么没讲清楚呢？”
“您——您在下次见面时就知道了。”然后他仿佛从胸中涌起一阵难以抑止的失望，说道：“我——我今天先不讲完吧！我觉得，我好像着了魔一样！”然后他几乎是在求人怜悯似的，又说了一句：“再见啦！”
他伸出手。而她呢，显然迟疑地，虽然不能说是勉强地，碰了碰这只手，他全身顿时发出一阵异样的战栗，同时他的死一般苍白的面孔在抽动，好像是出于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然后他走了。
布娃娃的裁缝保持她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眼睛望着他所跨出去的大门，直到丽齐推开她面前的工作台坐到她身边为止。然后，雷恩小姐以方才望着布拉德莱和大门的那种目光望了望丽齐，突然把她的小下巴颏像把尖斧子似的向下锋利地一剁。她有时候是喜欢做出这种表情的，她两手在胸前抱起，向后靠在椅背上，并且这样表达着她的思想：
“哼！假如他——当然啰，亲爱的，我指的是有朝一日要来向我求婚的那位——会是这样一种人的话，他就别白费心思了吧。他一定不会为我四处奔跑，为我帮忙出力的。他会一边儿干着，一边儿冒火发脾气的。”
“那么你就会把他甩掉啰。”丽齐像哄孩子似的跟她说。
“没那么容易，”雷恩小姐回答说，“他不会独自个儿发脾气的。他会惹得我也发脾气的。我可知道他的鬼把戏跟他的做派。”
“你的意思是，他会想要伤害你吗？”丽齐问道。
“不一定存心这样，我亲爱的，”雷恩小姐回答说，“但是把一大堆火药放在一大堆划着的火柴中间，就是在隔壁房间里吧，恐怕跟在这儿一个样。”
“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丽齐思虑深沉地说。
“但愿他不光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顶好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位泼辣的小东西回答道。
每当黄昏，她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丽齐照例要把布娃娃的裁缝那头金发刷光梳平，这位小人儿在一边缝着，而她便把系着头发的丝带解开，于是一头美发便披散在她两只瘦弱的肩头，好像一场滋润的春雨洒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今天别梳了，丽齐，亲爱的，”珍妮说，“咱俩坐在炉边谈一谈。”说着这些话，她也伸手去把她朋友的一头黑发解开来，而这头乌黑的头发便分成重重的两大绺，沉甸甸地落在她朋友的胸前。珍妮假装是要比较一下两人头发的颜色，并且欣赏一下这种对比，用双手轻轻地摸了摸她朋友的浓密的黑发，让她自己的一边面颊紧贴着其中的一绺，仿佛她自己的簇簇鬈发完全遮住了视线，只能够看见炉火的光亮似的，而同时丽齐那张开朗而美丽的面孔毫无遮掩地露出在一片明亮的火光之中。
“咱俩来谈谈尤金·瑞伯恩先生吧。”珍妮说。
有个什么东西在那一头金发之中闪耀着火花，并且向下落在那乌黑的头发上；假如它不是一颗天上的星星——它不可能是一颗星星——的话，它便是一只眼睛；而假如它是一只眼睛的话，它便是珍妮·雷恩的眼睛，它明亮而专注，就好像是那种小鸟的眼睛一样，她的名字就是那种小鸟的名字。“雷恩”的原文是Wren，这个字也作鹪鹩鸟解。
“为什么要谈瑞伯恩先生呢？”丽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