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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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皮赖德胡德住在石灰厂河湾深处的阴暗角落里,周围尽是些给船上装绳索的、造桅杆的、造桨的、造滑轮的、造船体的、造篷帆的匠人,这好像是一只货轮的底层舱,装满了沿河一带的人物,有些人并不比他更好些,有些则比他要好得多,然而比他坏得多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就择友而言,河湾一带的人,尽管一般说来,并不过分挑剔,然而,对于享有和这位赖皮攀亲交友的荣誉,他们却颇有顾虑;他们对他经常是冷冷地转过身去,而不是热情地伸出手来,很少或者从来也不跟他共饮一杯,除非是由他掏钱。的确,河湾一带的一部分居民也是颇为急公好义,并且讲究个人道德的,因此,即使这样一种强大的力量,也不能促使他们去和一个名声不佳的告密者友好相处。然而,这种高尚的美德也可能有它的不足之处,那就是,它的这些倡导者们认为,一个在法庭面前说真话的证人和一个说假话的证人相差无几,都是不可与之为邻的恶人。
若非因为那个他经常提起的女儿,赖德胡德先生也许会发现这河湾对他只是死路一条,不会为他提供任何可以赖以谋生的手段。然而乐姐儿·赖德胡德小姐在石灰厂河湾却是有一点儿小小的地位和关系的。她是一个小到不可再小的、不曾取得营业许可证的当铺老板,开着一家俗话所谓的放债铺子,借出一些数目微不足道的钱,并且接受一些微不足道的物件作为抵押。乐姐儿今年二十四岁,而她干这一行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她死去的母亲开了这家店铺,当这位亲人辞世的时候,她得到了一笔十五先令的秘密资本,得以使她把这个店铺经营下去。死者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能够听懂的心腹话,便是这样一大笔资本如何藏在一只枕头里,这位母亲由于鼻烟和杜松子酒而引起水肿症,到这时候,她是既无力把话讲清楚,也无力继续生存了。
为什么叫做乐姐儿,死去的赖德胡德太太有时候也许能够解释一下,有时候也许就无法解释。关于这一点她女儿是一无所知的。她发现自己叫做乐姐儿,她也毫无办法,只好让人家这样叫去。关于这个问题,并不曾有人跟她商量过,就跟她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需要有一个名字,也不曾有人跟她商量过一样。同样地,她发现自己拥有一只俗话所谓的斜白眼儿(来自她的父亲),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听取过她的意见的话,她或许可能拒不接受呢。要不是因为这一点,她还不会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其貌不扬,尽管她两眉紧锁,弱不禁风,皮肤是泥土色,并且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要大一倍。
真好像某些犬类出于血统,或者经过训练,在一定程度上要跟某些动物为难一样,乐姐儿·赖德胡德——作这种比较并非出于对她的不敬——也是出于血统,或者经过训练,要把水手们在一定限度内看作是她猎取的对象。你只须指给她看一个穿蓝色外衣的男人,于是,说得形象些,她便会马上一口咬住他不放。然而,如果把每件事情都考虑进去,她还不是一个坏心肠或者恶性情的人。因为,你看,有多少事情必须从她本人不幸的经历来考虑啊。你把大街上一队办喜事的行列指给乐姐儿·赖德胡德看,她只能看见这是两个人,领了一张合法的证书,好去吵嘴打架。你指给她看一场命名礼吧,她只能看见,这是一个原本不信教的小人儿被赋予了一个完全多余的名字,因为通常可以随便用一个什么不雅的称号来叫他也就够了;这个小人儿根本不为任何人所需要,每个人都将会对他推推搡搡、冲冲撞撞、嫌他碍事,等他自己长大了,又再去推搡和冲撞别人。你指给她看一场葬礼吧,她只能看见,这是一种无利可图的仪式,实际上是一场穿黑衣服的假面跳舞会,它让这些参加者们暂时表演得温文尔雅,它表示这位死者一辈子就只能举办一次这样正规的宴会。你指给她看一位活着的父亲吧,于是她看见,这不过是她自己父亲的一个副本而已,她的父亲自她童年开始,便是隔一阵子才被人家找回来履行一阵子他对她的义务,这种义务总是表现为一个拳头或是一根皮带的形式,义务是尽了,而她也受到了伤害。所以说,如果把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乐姐儿·赖德胡德还不是那么非常、非常之坏啊。她身上甚至于还有一丝儿浪漫气息呢——是那种有可能潜入石灰厂河湾一带的浪漫气息——有时候,或许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她抱起两只胳臂站在她的店铺门口,两眼从那条臭气熏天的街道一直望到落日斜晖的天空,这时她心头可能会现出一些南方海洋中或是其他某个地方(地理位置她并不准确地知道)的远方岛屿的模糊的幻象来,在那儿,她可以跟一个情投意合的伴侣在面包树丛中愉快地游荡,等候从那虚无缥缈的文明港湾里被一阵风刮来的船只,因为,在乐姐儿小姐的伊甸乐园里,少不了那些可以用来让她占点儿便宜的水手们。
这并不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而她确实是来到了她的小小的店铺门前,这时,有那么一个男人正站立在街对面,恰好是冲着她的房子,眼睛注意到她。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在天黑以后。乐姐儿·赖德胡德跟住在河湾一带的大多数女人们一样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把头发卷成一个乱蓬蓬的发髻,一年到头吊在身后,若不首先把它卷起卡牢,她便不能去做任何事情。在这个特定的瞬间,因为是刚刚跨出门槛来望一望大街的,所以她也正在用两只手把她的头发卷成那个样子。这种头发样式是如此之流行,以至于一旦河湾上有人殴斗或是出现其他的骚乱,你将会看见,太太小姐们都从各个角落里蜂拥而至,大家毫无例外地一边走一边卷着她们背后的头发,其中还有许多人,由于一时匆忙,还把她们卡发髻的小梳子含在嘴巴里。
这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店铺,天花板低得任何一个站在里面的人都可以伸手摸到;比一间地窖或者窑洞好不了多少,进门先要下三步台阶。然而在它那灯光昏暗的橱窗里,有一两块花里胡哨的手绢、一件破旧的粗布水手外衣或是类似的衣裳、几块一钱不值的挂表和指南针、一罐烟草、两只交叉放着的烟斗、一瓶葡萄番茄酱,还有一些吓死人的糖果——这些让人难受的东西都是拿来给这家放债铺子的主要生意做遮眼布的——在这些东西中间,放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水手客栈”几个字。
这人注意到乐姐儿·赖德胡德立在店门口,便急忙走过街来,他走得那么快,当他立在她眼面前时,她还在卷着头发呢。
“您父亲在家吗?”他说。
“我想在的吧,”乐姐儿回答说,一边把两只手臂放下来,“请进。”
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回答,因为这人外表看来是一个水手。她父亲并不在家,而乐姐儿是知道这一点的。“在炉子前面坐下吧,”当她把他引进门之后,说了这样一句客气的话,“你们这一行的人随时光临都是欢迎的。”
“谢谢了。”这人说道。
他的神态是水手的神态,他的手也是水手的手,只不过这双手非常光滑。乐姐儿注意到了他这双手的不常见的颜色,和这双手上肌肉的肌理,虽然这双手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而她也同样敏锐地留意到这双手清清楚楚是松弛和柔软的。这时他坐了下来,一只左臂漫不经心地横放在左腿上,在膝盖上方不远的地方,而他的右手也是漫不经心地耷拉在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弯曲着,半开半合,仿佛是刚刚松开了一根绳索。
“您是在找一家客栈落脚吧?”乐姐儿问道,她站在火炉的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
“我还不完全知道我打算做什么。”这男人回答说。
“您不是要找一家放债铺子吧?”
“不是。”这男人说道。
“不是,”乐姐儿附和着说,“您看起来可真像是为那个来的。不过假如您想要这两样的话,这儿都有的。”
“哎,哎!”这男人说,同时对四周扫了一眼。“我知道。我从前上这儿来过。”
“您从前来的时候押过东西吗?”乐姐儿问道,她是考虑到了本钱和利息的问题。
“没有。”这男人摇摇头。
“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您从来没在这儿住过吧?”
“没有。”这男人再一次摇摇头。
“您上次到这儿干什么来着?”乐姐儿问道,“因为我记不起您了。”
“您是完全不可能记得的。我只不过有天晚上在这门口站了站——我站在那儿下面的台阶上——我的一个同船的伙计顺路进来跟您父亲说句话。这地方我记得很清楚。”说着,他非常好奇地把四周打量了一下。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了吧?”
“嗯,时间不短了。是在我最后一次从海上回来。”
“这么说您这些日子都没有出海啰?”
“没有。一直生病,后来在岸上干了。”
“所以呀,说真的,您的手才会这么光滑。”
这男人机敏地望了她一眼,笑了一笑,改变了神情,打断她的话:“您很善于观察呀。对的。所以我的手这么光滑。”
他的目光令乐姐儿多少有点不安,她猜疑地回敬了他一眼。不仅他神情的改变(虽然改变得非常突然,也相当镇定),而且他原先的神情(他马上就恢复了这种神情),都包含着某种暗藏的自信和权力的自觉,这些都颇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您父亲要过很久才回来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说不准。”
“既然您觉得他好像是在家里,这么说,他似乎刚刚出去啰?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是想,他大概已经回了家。”乐姐儿解释说。
“噢!您是想他大概已经回了家吗?那么他出去有一阵子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骗您。父亲在河上摇船呢。”
“还干老行当吗?”这男人问道。
“我不懂您的意思。”乐姐儿说道,向后退缩了一步,“您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并不想害您的父亲。我并不想说,假如我高兴的话,我能办得到。我是想跟他谈谈。这也没什么吧,是吗?没有什么可以跟您保密的;您可以在旁边听着。坦白地说,赖德胡德小姐,您从我身上捞不到什么东西,也打不出什么主意的,我对您的放债铺子没有用处,我对您的客栈也没有什么用处,对于您干的任何事情,我都没有任何用处,您顶多不过赚我五六个铜板吧。把这个念头丢开,我们就可以相处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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