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0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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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诜道:“听说是因为梅花开了,所以章枢密来了兴致,请了几位好友喝酒。正好有韩三宣徽和子瞻。”
  “……赏梅喝酒,当是要作诗吧?!”
  王诜微微一笑:“当然。”
  “章七枢密当真不是在要看苏舍人被韩宣徽恨上?”
  “不会,只是打算调解一下。”王诜否定道。
  京城中的哪个人愿意无缘无故地开罪一名重臣,还是韩冈这个等级的?而且以章韩、章苏之间的交情,章惇也不会故意让韩冈和苏轼难看。
  “只是调解?可韩宣徽那个性格……”一人啧啧地摇着头。
  韩冈的性格世上谁人不知,就是天子当面也不曾退让半步,何论苏轼。
  王诜道:“当是韩三主动请章七做中人。之前因为贺铸之事,他做得不妥当,只能私下里找子瞻说合。”
  三人闻言点头,这话就说得通了。
  韩冈之前坚持对贺铸的处罚犯了众怒,士林中颇有微词。三人周围很多人都觉得韩冈对文学之士太过苛刻,失去了应有的礼敬。现在来看,韩冈本人也肯定是自知理亏,才找章惇私下找苏轼。
  终究是他不在理啊。
  正当王诜在与人背后议论的时候,韩冈抵达了章惇的府门前。
  章援出来迎接,进门后,章惇又迎了上来。
  “韩冈迟到了没有?”
  “没有,子瞻也才到。”
  注1:历史上,熙宁八年章惇出知湖州,苏轼的这首诗便写在当时,其中的一句方丈仙人便是开章惇出身的玩笑。
  尽管后世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章惇憎恨苏轼的原因。但从时间上看,在几年之后,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中,章惇为援救苏轼不遗余力,甚至为了他当面斥责宰相王珪,可见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之后苏轼被贬黄州,一直到元丰八年神宗驾崩,与章惇都有鸿信往来。其中一封还感叹,过去一直在劝诫他的,除了苏辙外,就只有章惇一人——“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
  但等到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章惇等回京之后,便立刻将苏轼贬去了岭南,之后又更进一步将其贬到了海南岛上。与当年救助苏轼的时候判若两人。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恶,当在元祐更化开始、苏轼被重新启用之后;哲宗亲政,章惇回京执政,主持贬斥旧党之前。也就是高太后执政,章惇等一干新党被不断打压的那几年时间。只可惜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后人能知道其中的具体事由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八)
  走上中庭,韩冈看见了苏轼。
  依然是一把标志性的连鬓长髯,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只不过眼角的纹路,能看得出是在笑。
  “宣徽何来迟。”苏轼遥遥便道,故意看了看西面,“已是日之夕矣……”
  苏轼是口舌不饶人。“日之夕矣”是《诗经》中《君子于役》里的一句,前一句是“鸡栖于埘”,后一句是“牛羊下来”——黄昏时分,鸡回窝,牛羊归圈——这是在说韩冈是“牛羊下来”。
  韩冈瞥了眼章惇,这位主人翁并没有因苏轼的话而吃惊、变色,很平静地在一旁。
  韩冈微微一笑,章惇可算是知己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几句话而动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朝廷差人,本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子瞻不也是才到?”韩冈笑着:“牛羊下来,是故韩冈亦来。”
  这只是极浅显的玩笑,韩冈若应对不当,传到外面去,可就丢人现眼了。他现在顺着话反回去,苏轼掀髯大笑,“宣徽说得好,苏轼此来,正可谓是牛羊下来。”
  走上前来,与韩冈见了礼,苏轼道:“宣徽,可是难得一见啊。”
  言辞似乎有讽刺之意,但口气却不是那样尖酸刻薄,倒像是老朋友一般抱怨的口吻。
  “的确,除了朝堂上,在外的确少见子瞻。这还是第一次吧。”韩冈回得坦诚。
  苏轼之前因为乌台诗案在江州监了几年酒税,不过江州是长江上有名的富庶大镇,远过于后世的九江。有当地丰富的出产,又有庐山与鄱阳湖的景致,苏轼回来时气色并不算差,比离京时胖了不少——不过当时他已在台狱中数月,不适合拿来做比较。
  其实这几个月来,韩冈与苏轼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是官位上的差距,以及关系上的问题,完全没有来往。
  就在前几日,韩冈还因为贺铸之事,跟苏轼为首的京城文坛闹得很不愉快,撤了贺铸的差事不说,还正面反对给贺铸转为文资的提议。到现在为止,贺铸还在京中的三班院候阙,不过听说要去苏轼的手下做编辑了,赚钱贴补家用。
  朝中当时就有传言,韩冈肯定要找苏轼的麻烦了。有蔡京在前,世人都道以他的强硬甚至近于偏激的性格,多半会将苏轼踩到脚底下才肯罢休。
  韩冈没兴趣解释这个误会,他没那个空闲的时间,别人的想法他也控制不来。苏轼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也没兴趣了解,只要不犯自己的忌讳,随他去怎么闹。
  不过章惇还是发出了邀请。让韩冈明白,有些事自己不在意,别人却还是会在意的,明明白白地表个态,也可安各方之心。
  既然章惇有这个想法,作为知交,韩冈也不能不成全,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章惇对韩冈的态度心中欣喜,虽然事前韩冈危言耸听,但当真上门做客,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玉昆、子瞻,莫说笑话,你们可都来得迟了,论理可是当罚的。”
  “韩冈素不能诗词,罚诗不成,罚酒倒是能稍稍喝上一点。”韩冈说话更加直率,对自己的缺点毫不讳言。
  苏轼一扬眉:“轼一贯不胜杯酌,罚酒可就要免了。”
  “那就罚诗吧。”韩冈道,“能者多劳。”
  “还是先去看了梅花。喝酒也要先赏了花。”
  跟随着章惇,韩冈、苏轼一路来到章府的后花园。
  由朝廷赐给章惇的宅子,二十多年来,都是枢密使的居所,其后花园中的十数亩梅林,在京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些园林中惯见的布置不必多提,眼前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便是章惇府上最受人喜爱的景致。
  而且京城的街道道路上早就没了积雪,但章惇后花园中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看来是故意没有让人打扫。王安石的府中后苑,也没有打扫积雪。不过他家是缺乏人手,与章惇家的情况不同。
  花如雪,雪如花,上下皆素,有暗香浮动,有溪水淙淙。
  立于花海前,苏轼甚至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吐出一口气:“一见忘俗啊。林和靖梅妻鹤子,终身不娶。旧日听来,只觉是他是畏人厌世。今日一见此景,终明其心。难怪啊。”
  转头对韩冈、章惇道:“昔年太白登黄鹤楼,见‘烟波江上使人愁’,便不敢题诗。今和靖在前,苏轼不敢做梅诗。”
  韩冈也为这千株梅园所震惊,同样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对章惇道:“此可谓是香雪海了。”
  “说得好!”
  “这个比喻好!”
  章惇、苏轼同时称赞。
  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作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作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作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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