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1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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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贵姓甚名谁,蔡京在开封府的大堂上将那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听不出一丝福建口音。但记录中却看不到这个名字。
  张璪抬头望着对面的“权贵”,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只有眉心上有着几条纵向的纹路,显然经常皱眉苦思。但张璪很清楚,这一位让别人皱眉头疼的次数,应该是他本人的十倍、百倍。许多人皱眉之后,绝不仅仅是眉心上多了几条纹路这么简单。
  有的送了命,有的贬了官,还有的就是等待着朝廷最后的决定。
  低下头去,张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开封府的奏报中。
  所有被关进开封府的人犯里面,在蔡京身上花去时间最多。
  在一次次拉锯中,主审和陪审的官员多次声明,如果蔡京肯认罪,则能饶过他一条性命。若是怙恶不悛、死不悔改,便是要严办到底。朝廷纵是宽大,也不会将恩赦赐予不愿悔改的贼人。
  不过即使这么说,蔡京也不肯松一下口。
  断案最重口供,若犯人不肯认罪,这桩案子就无法结案。不论是有证人的证言,还是充分的物证,都必须要犯人服罪才行。
  只要蔡京咬定牙根不去认罪,这件案子就结不了。在急着结案的情况下,蔡京就只能做另案处理,那时候,便还有一线生机。
  直到四五日前,很多关心这桩大案的朝臣还是觉得,开封府最后恐怕只能让蔡京直接瘐死狱中,而不是能拿到蔡京伏法的供状。
  但不知出了什么事,蔡京突然间却一口承认了所有的指控,包括他是蔡确叛逆谋主的指控,也包括他暗藏侥幸,希望能够蒙混过关的想法,一起都承认了。
  据陪审的大理寺、审刑院的刑法官所说,最后一次过堂,蔡京的身上依然没有一点伤,就是整个人萎靡不振,变得痴痴傻傻的,完全不见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不见之前否定指控的坚决。
  张璪在开封府也有一个耳目,根据他的说法,开封府在审讯蔡京的时候,完全没有用刑。
  从头到尾,即没有打,也没有夹,什么刑具都没有给他上。
  一开始也只是用御史台对付官员的故技,以肮脏的饮食,来消磨蔡京的意志。
  只不过在蔡京始终不肯服罪之后,审讯的方式突然改变了。
  不再过堂,而是改在了阴暗的牢房中。吃照给他吃,喝照给他喝,只是用灯光照着脸,不让蔡京睡觉,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两支铁条在蔡京耳边锉着。
  据说那种铁条摩擦的声音,听了之后,就让人浑身发毛。
  那位耳报神在张璪面前回报时,两只肩膀一抽一抽,显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毫不隐瞒地告诉张璪:当时没多久他就夺门而出,可事后一回想起来,心里还是燥得慌。
  在这样的折磨下,蔡京只熬了两天,就变成了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整个人都废了。
  之后过堂,蔡京除了点头说是,完全没有别的反应。沈括拿着供词一句句问,蔡京便一下下地点头,然后签字画押按指模,一气呵成,顺利通过。
  想起耳目回报的内容,张璪心里就一阵发寒,这到底是什么刑?蔡京这个最不该软的,偏偏就软了,难道真的有那么酷毒?
  由于没有实际体验,张璪不知道蔡京受到的折磨有多恐怖,但从回报之人的表现来看,已经足够让人惊骇。只是旁观者,就变城那副模样,那亲身体验折磨的蔡京,能支撑两天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而且张璪还确定了一件事,能想到此种拷问之法,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招惹。
  ……
  韩冈对张璪总是张望自己感到很奇怪,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地方脏了?
  可韩绛那边完全没有异样。而且方才进出厅中的堂吏,也会提醒自己才对。
  想了一下,韩冈就放了下来,继续翻看开封府进呈的卷宗。
  由于蔡京最终还是认罪,开封府在判决中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不过对他判罚是流配西域。
  而蔡卞被蔡确、蔡京拖累,没能像苏辙一样仅仅是贬官,而是夺去了官身,就此成为平头百姓,且又空出了一个好位置。
  蔡确、曾布、薛向,在两府中,提拔任用了不少官员。这些官员,身上都贴着蔡、曾、薛的标签,尽管没有参加叛乱,但他们想要一点不受牵连,自是不可能。不说别的,他们屁股底下的位子就是一块块绝好的肥肉,吸引着多少垂涎欲滴的目光。
  只不过蔡确、曾布、薛向三人留下来的这些蛋糕,要瓜分起来还是很费些时间。
  由于他们的党羽人数实在太多了一点——在京百司,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位置也关键——蔡确不说,薛向掌握六路发运司和三司多年,汴河转运和朝廷财计上的官员多少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事关京师的稳定,一个不好,京城大乱,汴河水运又乱了套,东府的三位,哪一个都逃不过罪责。
  在不损害朝堂稳定的前提下,清理三位叛臣在朝堂上留下的色彩,是一桩旷日持久的大工程。不仅需要精心筹划,更需要耐心。
  但是清理他们的亲族,就是一件迫在眉睫,而难度稍低的问题了。
  朝廷意欲息事宁人,不过其亲友不能不加惩处,仍留其在高位,当然不可行。
  这不仅仅是三五人调任偏远小郡的问题,而是一大批。除去已经被定罪流放的如曾巩、曾肇,剩下的依然至少有几十人要去职、贬官。
  最典型的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苏辙正在楚州通判任上,比起自变法一开始就唱反调的苏轼,苏辙因为先接受了王安石的征辟,做了制置三司条例司属官,之后却在天子面前大唱反调,故而比苏轼的官路更为坎坷。
  不过这一回苏轼都仅仅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并流放交州,遇赦不得归。他的弟弟不过是受到牵累,当然也不会太重。
  韩冈翻了一下张璪亲笔写下的提议:“泰州西溪盐务?”
  这算是很轻的处罚了,还是在淮南。除了辛苦一点,至少还是一名官人。
  “倒是不算重。”他对张璪笑道。
  “够重了,西溪多蚊蚋,自春至秋,人不能露天而坐,牲畜也得以泥浆沫身,否则必至病。”
  “是吗?”
  张璪道:“范文正公曾为此职,曾有诗句记西溪蚊蚋,‘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离此去,不要问前程。’”
  韩冈笑道:“不意文正公也有拈轻怕重的时候。”
  “范文正提议修海堤,当是怕了西溪的蚊子。”
  张璪说罢,便轻笑了起来。
  不过朝廷如今若是安排苏辙去做盐务,想必他会迫不及待地赶着去上任,生怕朝廷会变卦。
  如苏轼的兄弟苏辙,曾布的亲族要怎么处置,都是需要大费思量的一件事。
  苏家在蜀中不大不小也是个名族,亲友众多。而南丰曾家更是江西数一数二的名族,连曾家的女婿在内,曾经一科七进士,西北好几个州加起来都没这么多。曾家的姻亲更是遍及南北,王安国便是娶了曾家的女儿。
  曾巩、曾肇之外,曾家在官场上尚有其他子弟多人,遍布朝野内外。不过既然是南丰曾家的成员,当然一体受到牵连。
  经此番打击,曾家几代人的努力化为泡影,日后能不能重新崛起,希望十分渺茫。
  韩冈对曾家没有太多的关注,若是士林为其叫屈的声音太多,让他们去修《太平广记》之类的类书——至于史书就不可能了,那可不是犯官亲属能做的位置。
  他现在关心的是考试——这一科的礼部试,终于要开始了。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上)
  周围人流如织,却安静得听不到几句人声。
  大多数人都在念念有词,低着头,只看着脚下。
  开宝寺的铁塔下,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每到正月初一、四月初八、腊月初八等节日,开封府中有数的大丛林,总是会这般人头涌涌,却又安静得只有唱经呗诵的声音。
  不过,这并不是佛诞日或元日进香。
  皇宋三年方得一次的抡才大典——进士科礼部试,终于在今天开始了。
  数十步之外,贡院的大门敞开,汹涌的人流正慢慢地汇入贡院之中。
  间中有几声来自于贡院守卫的呵斥,但反而更显得人流安静得异常。
  远在贡院前街两端的街口处,开封府便设下了鹿角栅栏。所有送考之人,全都给拦在了外面,能走进这条街的,要么是应考的贡生,要么就是官员,至少得有着身份证明才能通过。
  黄裳并非第一次站在科场外,但作为旁观者还是第一次。
  原来身处在数千人中,完全没有感觉到有这般安静。当时只顾着回忆自己事前写好的猜题文章,走了几步又去想会不会再次落榜,到了门前,就收拾心情,完全不去看周围的情形。
  每一科上京应考的数千贡生,仅仅是天下间数百万读书人的一小部分。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四百名进士中的一员,说比例,比不上百里挑一的州中解试,但这是与天下间数以百万士人中的佼佼者同场竞争,难度自是又上了一层。
  所以在当时,黄裳的心中只有紧张,身在人群中,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像现在,已经处在人流之外。
  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红尘之中,这才叫超脱。
  而自己,是超脱了。
  站在开宝寺的牌楼下,黄裳看着一名名装束各异的士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老的能须发花白,年幼的就只有十七八。
  黄裳刚刚看见一名只有十三四的贡生走过去,不知是天生个矮加娃娃脸,还是当真只有这个岁数。不过有别于周围同伴的紧张和小心,那位贡生倒是显得趾高气昂,意气风发,大概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黄裳无声地笑了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十七岁第一次州中应举,便高中前三,当时以为一榜进士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但十余年下来,却颗粒无收,纵然一次次的州中解试都能名列前茅,但一到京师,便铩羽而归。
  如果是关西、河东等处士子倒也罢了,州中头名到了京中能列名榜末已是侥幸,但自家乡里是福建路南剑州,天下各路应举之难无如福建,而福建应举之难则无如南剑,多少乡中远在自己之后的士人,都陆陆续续考中了进士,而自家却依然只能一次次地遗恨科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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