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1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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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不查,落入了如此窘境,王安石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丝毫畏缩,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头怒火,仰头直言:“臣说的是这一次制科的阁试,黄裳被黜落一事。”
  “黄裳被黜落的事,吾方才就知道了,今次制科就三人入选御试……难道是弄错了?”向太后的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参政,王平章方才所陈之事,参政可知晓?”
  “臣已知,黄裳的确是被黜落了。方才臣因为不解黄裳落榜,曾遣人去崇文院求取黄裳考卷,对此知之甚详。”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向太后立刻追问,让王安石这般气急败坏而来,肯定不会是小事。而且王安石入殿拜礼后的第一句,她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黄裳于阁试六题中,只有一题不知出处,此外有四题写明了出处,并正确引用了前后文,剩下的一题,也仅仅是在列举七十余唐时宰相姓名时,与原书有一条错讹,其位置顺序错了,故而被判错。”
  “姓名前后顺序?这可不能错,之前为了杂压合班,可是吵了好久,啊,当时参政还没回来,当是不知道……嗯,也许知道,参政应该看了朝报吧?”
  “……臣知道此事。”韩冈停了一下才回道。
  “参政也知道,当时出了这件事,可真是不合时宜。”向太后叹了几声。
  朝堂上文武百官的站位顺序,关系到其地位高下,也关系到官员们相见时的礼节,不同官职排在什么地方之前早有规定。但前段时间,也就是韩冈还在河东的时候,太常礼院上书说之前的合班之制有错,要改一改。只为了这件事,朝堂上下吵了好些天,奏章一时间都比军报都多,让向太后想起来就头疼。
  叹了几口气,她随即又不解起来,“不过黄裳都作对了四道题,怎么还会被黜落?不是六题里面四题判‘通’就通过吗?”
  “因为黄裳有一条论上被判了‘粗’。四题之中有一题,因为新学与气学论述有别,黄裳依气学的道理做答,所以被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判了‘粗’。”
  “……哪一边是对的?”向太后突然变得小声了一点。
  韩冈微微一笑,朗声道:“臣当然主张气学和黄裳。”
  “嗯……平章呢?”
  王安石冷着脸:“昔年先帝一道德,将《三经新义》传于天下。方今天下士子皆以《三经新义》为是,礼部试中亦皆以《三经新义》为是,制科阁试,又何能例外?”
  “臣不知平章何出此言?我等治学,岂能以朝廷权势压人,而不穷究其理?”韩冈摇头,“《三经新义》中有《诗新义》一章,可见平章对诗经浸淫之深。不过对《诗·小雅》中的《小宛》这一篇里面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这两句,臣之所见,与《诗新义》的解释有些区别,敢问平章,对错如何?”
  韩冈这是当面给王安石难看,在这一条上,王安石根本无法辩驳。
  现在世所共知,螟蛉义子的说法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说王安石的《诗新义》有错,就是流传了多少年,由毛玠作注、郑玄作笺、孔颖达作疏的《毛诗正义》,都错了。
  揪住千古以来诗经释义的错误,证明了格物致知对经义的价值,是气学发展上的一个里程碑,由此在士林中被视为新学的头号挑战者,而不是众家异说中的一家。
  向太后也听说过这件故事,因为螟蛉义子的说法实在是太有名了。
  王安石脸色更冷,硬邦邦地回道:“已然改易!”随即又辩道,“区区一条,能证明其他都有错?”
  “既然改了,也就是之前平章的见解是错的,也就证明平章的著作并非十全十美,能万世不磨,为世人圭臬。那么今天的这一条,就又当真没错吗?”与王安石的黑脸相对应,韩冈脸上一直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周官》一书,即便是其中的经文,在最近从殷墟中发掘出来的,也已经有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了。”
  “荒唐之言,荒谬之论,完全不值一驳。”王安石哼了一声,“朝廷不遣重臣监守殷墟,不说盗掘猖狂,就是世间也多了一干无知乡儒,拿着片有几条印痕的龟板和骨头,就敢对经典指手画脚。”
  几年过去了,韩冈当年揭开的盖子,如今正在持续不断地冒着热气,出现的成果已经烫伤了好些大儒和一直以来作为主流的观点。王安石的新学更是成了攻击的重点。不过现今在儒林中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风气,一些儒者都开始将颠覆性的观点托名殷墟出土,而宣讲于人,弄得儒林的风气越来越差。
  韩冈随即道:“沙砾之中,亦有真金,只需格物致知便可。”
  “平章!参政!”见王安石和韩冈的争论已经向不知所谓的地方滑过去,向太后连忙提声提醒。
  王安石和韩冈立刻停止了争论,恭听太后训示。
  向太后问道:“参政今日求见,是不是也有为了黄裳被黜落这件事。”
  韩冈瞥了王安石一眼,却承认道:“就此事,臣的确有想法要禀报于太后。黄裳明明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却跟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做一样的考题,这是要招揽精擅兵法的贤才,还是书呆子?臣不讳言,以臣的才识,去做今科的考题,也肯定过不了。”
  韩冈自陈过不了阁试,可当今看谁能说他不是朝中戍边帅臣中的一把好手?
  “参政太自谦了。”向太后连忙说道,“那以参政的意思,是要让黄裳通过,还是重考?”
  “不论是对是错,既然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已经定下了结果,就不能再改。改易已定登科名单,此先例不当开。并非臣认为黄裳不够资格上殿御试。只是朝廷威信远在黄裳一人之上,即便是错,也必须将错就错。”
  “……参政这是公忠体国之言。”向太后感慨着。
  王安石听得心中冷笑。到了这时候,韩冈肯定要撇清。不过韩冈还是承认他有打算对黄裳落榜一事报与太后,只是放在了代州的几件事之后。这让王安石感到意外。难道韩冈还不想最后决裂?
  “平章?”向太后问着王安石的意见。
  王安石立刻道:“臣无异议。”
  “既然不是为了黄裳,那参政想说的是什么?”向太后问道。
  “臣想说的是三馆秘阁。崇文院想来是朝廷的储才之地,选入其中者皆当是儒林英才。可蹇周辅等人连科目不同,考题自当不同道理都不懂,说其滥竽充数或许过当,迂腐颟顸这四个字,蹇周辅等人却是逃不掉。”
  韩冈很难为黄裳再争取,既然考官已经判定了他落榜,事已至此,想要挽回是不可能的,走制科这条路的前途,黄裳已经没有可能了。但韩冈可以让那几位考官付出代价。
  暗地里送了考题的人,韩冈知道是谁,但他无意去追查这两人背后是谁。而提议将黄裳黜落的人隐藏得太深,韩冈无法分辨到底是谁,但他可以确定,这些都不是他的人。
  “迂腐颟顸?”
  “蹇周辅几近六旬,赵彦若也有五旬,此辈皆是老迈不堪,却仍得以留在崇文院中。”
  “参政是要将他们都外放地方?”
  “不。”韩冈又摇头,“当初范文正公曾经说过,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放蹇周辅诸人出外,祸害的可是一州一军的百姓,数万军民官户,几十万人口。两害相权,还不如留他们在朝中。”
  “到底该如何罚?”太后问着。
  “不当罚!”王安石立刻叫道:“无罪岂能处罚?!无罪受惩,蹇周辅等人岂能再觍颜留在朝中?三馆秘阁之中,何人补缺?”
  韩冈立刻道,“自古至今,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爱干干,不干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七)
  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韩冈言辞尖刻,却自有其道理。
  “冗官、冗兵、冗费,三冗之患,从仁宗时就开始说,可至今仍未能得到解决。尤其是冗官,虽愚暗鄙猥人莫齿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丞郎者,历历皆是。崇文院本是待贤之地,天子储才之所,但如今贤者不得其任,颟顸愚顽之辈却充斥其间,究其因,还是冗官为患。”
  “蹇周辅为官,所任多有建树。先帝亦曾赞其‘精敏可属事’。”
  “不过为一李逢案尔。”
  韩冈不屑一顾。王安石当年因为李士宁那个假道士,差点被这桩案子给牵扯进去,现在却拿着这桩案子来为蹇周辅张目。
  他看了一下屏风,他相信向太后不会记不得前两年弄得朝野沸腾、却牵强无比的那桩太祖子孙谋反案。不过他再看看王安石,老泰山却在发怔,该不会只知道这句评价,却不知道其来由吧?不过以蹇周辅与王安石之间地位的差距,王安石能记得这个人,估计也就是一两句的评价和几桩事例。在细节上,不可能比得上有所准备的自己。
  “赵世居、李逢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纵有心做反,三五内侍,便能将其生擒。先帝只不过是心知患在萧墙之内,却有顾虑不能发作,只能以赵世居、李逢作伐,以震慑贼子不轨之心。”
  韩冈话中指的是谁,自不用多说。其实当年赵世居、李逢谋反案,也不过李逢的一些言辞戳到了赵顼的痛处,天子恼羞成怒故而大办。但如今正好能够前后呼应,却说得通。
  向太后深有感触,点头道,“参政说得是。”
  尽管当初她的丈夫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才大开杀戒,向太后并不知道。但她还记得,那一阵子,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入宫来的宗室妻女无不拘谨了许多,平日能说几个笑话的,都噤口不言,唯恐行差步错。赵世居、李逢的这桩案子,的确有震慑宗室的作用。
  韩冈紧接着说下去:“而蹇周辅奉旨断案,只是在希合上意,故而事后才会有‘精敏可属事’之语。此辈安可称贤?”
  王安石一时沉默,让韩冈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王安石或许了解蹇周辅,但他并不了解当初蹇周辅是因何得到这个评价——当时的王安石,韩冈记得他还是在金陵。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蹇周辅不过是年纪大了急着卖身,王安石为了党争,听了一面之词就匆匆赶来,又怎么能够与有所准备的自己相比?
  “更何况,黄裳在河东所立功勋,蹇周辅又如何能比得上?难道先帝对逢迎之辈随口一句称赞,比不上切切实实的军功?”韩冈几句反问,随即又“啊”地一声叫,“对了,蹇周辅亦曾招降廖恩。昔年廖恩领数十盗贼为患福建,州郡不能制,蹇周辅受命为福建转运副使,出面招降了廖恩。”
  韩冈边说,边用眼角盯着王安石的反应。不过分心归分心,嘴上吐字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不给王安石接口反驳。
  “但廖恩降伏,乃是闻说王中正已领兵南下,畏其宿将威名,故而王中正领天兵一到,便立刻拿着蹇周辅颁出的招降文书来投降了。蹇周辅能招致其降顺,不过是狐假虎威。试想周辅不过区区一文士,素无声威,更无军功,如何能让扰乱一路的巨寇闻风丧胆?还不是因为廖恩害怕刚刚平了茂州的王中正,想见好就收,若蹇周辅当真有才干,何不为民除此獠,反倒招安其人?现如今,福建倒是在传唱,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使贼人不畏王法,正是蹇周辅所致!且南兵本不习战,故而让廖恩得以逞凶,换做是在北方,县尉领十几二十土兵弓手便可将其生擒。数十盗匪为患,比得了入寇河东的北虏大军?”
  韩冈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王安石几乎给他气得发晕。
  王安石瞪着自家的女婿,不说自己不知道廖恩之事,就是知道,他再糊涂,也不会拿着南方盗匪与辽国大军相提并论。偏偏这个好女婿将这话栽到自己的头上,一句紧接着一句,丝毫不给插话的机会,直到将这桶脏水泼完为止,这才停了下来。
  王安石用深呼吸压下来心中的愤怒,冷声反驳:“论功业,黄裳对外,蹇周辅在内,内外虽有别,却同为天子效力,各自竭尽全力,如何分高下?论行迹,黄裳是辅佐之劳,蹇周辅却是独任之功,黄裳又岂能说是在蹇周辅之上?何况今日又是在说何事?能否通过制科,若是以功业论高下,又何须考试?黄裳过去的功劳,朝廷又难道没有赏赐?”
  如果是在才学有一定水平的先帝赵顼面前,王安石完全可以引经据典,当初他就是这样凭借对经史的熟悉说服了赵顼。但面对韩冈和太后——尤其是太后——时,一些引经据典的手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向太后的水准只比寻常妇人好一点,韩冈与人辩论则更是多用事实说话——其实从这一点中,完全可以看得出韩冈对经典的态度,不屑一顾。
  不过王安石也是会学习的,同样不给韩冈反驳的机会,“黄裳的功劳,朝廷赏赐了。黄裳的才识,朝廷也承认了。得官不过三载便为太常博士,是靠磨勘而来?其进士出身,又是哪一科考出来的?朝廷与太后待黄裳不薄,如今难道还要因为已赏之功,再给他一个制科出身不成?黄裳考的是制科,而蹇周辅正是考官,如何判,蹇周辅说了算。礼部试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更动不得,阁试的结果,参知政事也罢、平章军国也罢,也都更改不了。蹇周辅是尽其职守,有功无过!”
  一口气说下来,王安石已经开始喘气了,他的年纪摆在那里,远不如韩冈有长力。
  见王安石一口气接不上来,韩冈便自自然然地接了过去:“方才臣也说了,此事只能将错就错。黄裳纵使受了委屈,这件事上,也必须维护朝廷的威信。这是臣的意见,想必黄裳也能体谅。若王平章忘记了……”韩冈转过去面对王安石,“那韩冈还可以再重申一遍,事关朝廷威信,黄裳被黜落这件事,不可改易!”
  韩冈再一次重复他的观点,并不是为了黄裳被黜落,而是针对考题上的错误。这让向太后看在眼里,怎么看也比王安石一心偏袒蹇周辅的态度要强。
  “但蹇周辅等人无知,制科上用错考题,难道不该问罪?”韩冈对蹇周辅紧咬不放,“若要说只有通过阁试,才能算得上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臣无话可说。但臣可以明说,蹇周辅所出的那些题目,臣最多也只能做出其中一半,肯定过不了阁试。若蹇周辅没错,那臣便是眼光短浅不堪任边寄了?臣是否得将历年来出典边郡所受封赠都还回去?”
  “封赠因功而来,又不是看出身!”王安石一声冷喝,“韩冈你贵为参知政事,怎可将朝廷封赠当成儿戏?须知制科为大科,待遇犹在进士之上。想要得到制科出身,又怎么能不经更加严苛的考试?黄裳想做边臣简单,也不需要制科出身,他已经得太后赐予进士出身,又已是太常博士,完全可以去边郡任知县,若其间有功于国,晋升之速,又岂在制科出身之下?”
  “平章弄错了,黄裳的考试不是严苛,而是错误吧。”韩冈根本不理会王安石的问题,抓住其中一点来回答,“凭蹇周辅所出六题,能找出一个边臣来。朝廷为何要将进士科与明法科分别考试?不正是因为对臣子的要求不同,题目必须不同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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