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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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絮倒是可以。”
  丝绵就是没有纺成线的蚕丝,如今下发给军中,是作为冬衣的里料。换成棉絮,依然可以做冬衣里料。
  世所共知,棉絮和丝绵同样保暖,而棉布如今是奢侈品,至少是稀少的贵价货,以棉絮代替丝绵,不用担心军中有人反对。而且军中的丝绵通常是烂茧坏茧抽出来的丝絮,也远比不上正常轧花清理过的棉絮。
  “棉布就近供给,那就只有西军了,参政,是不是?”
  太后的声音中依然带着迟疑。就是太后也知道,韩冈的提议,对棉布商决不是一桩好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朝廷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买家。
  看到一个行业有暴利,如果转运贩售没有太多麻烦,又易于控制,朝廷往往就插足进入,手中拿着的武器名叫“专利”。
  盐铁的专利就不说了,从汉时起就在朝廷手中,汉昭帝时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们争议盐铁专卖的《盐铁论》,是如今儒生们的必修课。
  盐铁之外,比如矾业,比如酒业,再比如茶业,如今都是给朝廷包下去了。
  若是那些难以控制的行业,比如海外贸易,就是和买。但凡海外商船抵达各地港口,市舶司便会先从其中征收两成的税额,再将其中有利润的海外商品以平价强制收购一部分,剩下的才允许发卖。
  而民间生产出来的丝绢,朝廷除了惯常的税收之外,也常常以和买的方式,以低于市价的价格从百姓们手中强制收购。在全国各个丝织品产地,和买已经成了一项税收,压在当地每一户百姓头上。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需要按时被和买丝绢的百姓,都会设法用最少的生丝,来织出长度宽度都合乎规制的绢帛,然后再敷上厚厚的粉,让重量也能够达到标准。这样一来,只需要给来和买的胥吏递上一点贿赂就能过关。而这种由朝廷买下来的丝绢,由于太过单薄,不能裁剪成衣,又很容易损坏,各地仓库常常会爆出一次性有上万匹丝绢因朽烂被废弃的消息。
  可尽管和买制度弊病丛生,新法推行有年,却也没能将之改变。朝廷总有办法来将损失转嫁出去。
  既然就算朽烂了的粮食都能当成口粮配发给军中——曾经有过官府拨发军粮皆是黑米而惹起兵变的旧事,所谓的黑米,就是烂掉的大米,至于此事如何解决,则很简单,官府将下拨军粮改成黑米、白米各半就解决了——那么轻薄不堪使用的丝绢照样能发下去当做军饷,只要还没有彻底朽烂。
  而新法推行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富国强兵。和买制度没有干扰到国库收入,而废除和买丝绢反而会让国库收入锐减,新党当然没有动力去改变。虽说百姓和士兵受到损失,可百姓纵使被盘剥也还能过得下去,而另一边又多是厢军,闹不出什么乱子,谁也都不会去在乎。
  和买的弊病尽人皆知,所以韩冈此刻在崇政殿上,推荐棉布代替绢帛成为军服的衣料,而且他家里就是陇右最大的棉布商,棉行行会使得韩家与熙河、秦凤各大世家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另外还有熙河路山中的蕃部,以及甘凉路上开始种植棉花的汉蕃各部,但在殿中所有人看来,韩冈绝不会是在推销自家的商品。
  跟朝廷做生意,这是疯了才会有的想法。想也知道,一旦棉布成为朝廷指定的军服材料,朝廷是绝对不会以市价收购,而绝对会选择和买。就算是贵为参知政事的韩冈,也不可能让朝廷放弃和买的方式。
  就算一时间可以在和买的价格上做些文章,让当地百姓可以得利,但时间一长,一代代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侵占越来越多,加之物价的改变,会让这和买之制成为百姓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锁。
  韩冈这是不想回乡了吗?一旦太后接纳了韩冈的提议,棉行中的成员,都要把他恨到骨头里。
  还是说他有别的想法?
  上至王安石、韩绛,下至刚刚得授枢密副使一职的曾孝宽,都觉得韩冈不会作茧自缚。
  “当然有西军。”韩冈一口应承下来,“关西苦寒,朔风一起,寒意侵骨,丝麻织物一向不能御风,而军中所发衣料更是如此,将外袍衣料换成棉布,也可让戍守在外的将士得以安度寒冬。”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继续道,“另外,据臣所知,如今江南也开始种棉织布了。”
  原来如此,章惇恍然,这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吗?
  不过章惇立刻又疑惑起来,说起周边军旅,关西的禁军数量,可不是江南能够相提并论。关西的军力极盛时接近四十万,占去了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一,如今再怎么削减,其中禁军也不会少于十五万,而江南诸路的禁军,加起来也没三万人马。
  杀敌一千,自损五千,兑子也没有这般兑的。
  不过章惇转念一想,又想到了缘由。
  当西军都开始穿戴棉布衣袍,一贯自视极高、看不起外路土包子的京营禁军又如何甘愿穿一身廉价的丝绢让人笑?到时候闹起来,朝廷为了安抚他们,必定要从江南和买——关西的棉布已经提供给了西军,当然不可能再冲他们下手。
  当京营禁军这班赤佬都穿戴上了棉布军袍,恐怕朝廷中的官员,也会要求朝廷将下发的丝绢换成棉布……
  不……不是恐怕,应该是肯定。
  章惇心中对自己说着,官员们的德性,作为西班之首的他最清楚不过。
  京城中的大小官员,文武两班和宗室、内侍加起来近万,他们每年需要赐予的衣料,同样是一笔大数目,而且他们对于衣料的要求更高。当他们开始请求朝廷赐予棉布衣料,朝廷将目光转向西北的时候,韩冈就完全可以以关西百姓无力支撑而为之坚拒。
  任谁都知道,西北穷而东南富,西北叫穷,人人肯信,而东南叫苦,得到的只会是讥笑。
  章惇啧啧暗叹,韩冈这未雨绸缪的心思,可是盘算得够深远的。
  韩冈也的确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一方面,以棉纺产业日渐扩大的现状,迟早会成为朝廷征税与和买的对象,既然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与人喋喋于朝堂之上,还不如现在将整件事控制在自己手中。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东南方向上的竞争者。
  对于来自于东南的竞争,雍秦商会中的核心行会——棉行的成员们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他们的心理准备,依旧远远比不上即将面临的威胁。
  衣被天下四个字,从字面上就可以了解到棉花成为江南主要的经济作物之后,将会对世人的穿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且那还是单指松江一府,也就是如今的秀州【今上海、嘉兴】北部区域的生产能力。
  注1:宋代的军装分为春冬两式,马军、步军各自式样不同,每年有时会下发成衣,更多时候就下发布料和丝绵里料,着官兵依照体例自行裁剪制作。
  据仁宗天圣七年大理寺裁定的诸军衣装供给标准的规定:
  春衣:
  马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白绢衬衣、麻鞋;
  步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蓝黄搭膊、白绢衬衣、麻鞋。
  冬衣:
  马军七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白绢夹袜头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麻鞋。
  步军六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紫罗头巾、蓝内搭膊、麻鞋。
  以上是“不系军号”军服,并不标示部队番号。
  另外还有“系军号”军服,如捧日、天武等军的绯绸衫子,神卫、渤海等军的紫绸衫子,龙卫、吐浑等军的紫施衫子,而御前班直,更有锦袄子、褙子和皂罗珍珠头巾作为“系军号法物”。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五)
  区区一府之地,就能达到衣被天下的等级,这绝不是西北各路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绝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依靠棉行内部同进共退而带来的规模上的优势,将一个个势单力薄的对手,挤出局去。
  江南富庶,土地膏腴,粮食的亩产量往往三倍四倍于西北,加之江南的田亩数量也远不是千丘万壑的陇西可比,若是这样的田地转种棉花,天下棉布的产量翻几倍十几倍都是可以想见的。
  高等级的陇西棉布,如今在京城市场上的地位,大约是寸布寸金的蜀锦那个级别,而普通一点的棉布,也相当与上品的丝绢。
  即便如今市面上还有其他地方出产的棉布,不过从规模、品质、种类和口碑等各方面,都远远不如陇西棉布。所以陇西棉布才能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地位。
  与品牌优势带来的高昂售价相比,棉布远比丝绢还要低,甚至因为半手工半机械化生产还低于麻布的生产成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一旦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以其土地数量和种植条件,很快就会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简单的品牌效应,根本抵不过数量上的优势,当棉布不再成为数量紧缺的奢侈品,而与麻布规模相当,陇西棉布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就是因为了解到陇西在生产上的客观条件的不足,早在棉行成立伊始,一方面就对行会内独有的织造技术严防死守,严格防止外泄,并不断投入巨量资金,对织机、纺机、轧花机等有关棉布生产的机械进行研发和改进,让外泄出去的技术无法追及,另一方面,便开始对天下各路所有可能种植棉花的地区,展开监视。
  将西北的特产运去天下诸路的关西棉商,都会将各地的见闻传回家乡,尤其是出现竞争者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立刻就会引发行会内部的高度关注。
  韩冈之所以能够随时了解到各地棉花的种植情况,乃至于各地的商品价格的变动,正是来自于棉行的通报。
  江南早几年就开始种植棉花,但棉花生产开始上规模还是去年的事,当去年年末,江南自产的棉布打到了十万匹的规模后,韩冈这里就不断收到来自棉行内部的请求。
  很多人都希望韩冈能将敌人扼杀在摇篮中,但韩冈自己最清楚。他对江南的棉纺织业,能够做到的只有拖延,想要扼杀根本不可能。皇帝都做不了快意事,更别说韩冈这个参知政事了。
  以韩冈的地位,他想要压制江南的棉花生产,的确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也是棉行想要他去做的——那就是粮食。
  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又不像是桑树可以长在不适宜耕种的山坡上,天然地就要与主粮争夺田地。
  来自于东南诸路的纲粮,攸关京师的粮食安全问题。如今每年已经接近七百万石的纲粮,若有个闪失,京师都要大乱。
  如果江南粮食生产不足,纲粮就有可能不足,东南各路的常平仓也会无法补足缺额。一旦遇上大范围的自然灾害,东南各路就会成为火药桶。
  在京师百万军民皆仰食东南的情况下,朝廷当然不会允许东南诸路有太多田地转产棉花。
  在韩冈的眼中,粮食安全自然要比棉花更加重要,但在高额利润的引诱下,朝廷即使下达禁令,也无法阻止江南田主的向利之心。
  更别说那些出身江南的官员,必定会为自家的利益而拼命阻止禁令颁布和执行,而地方上执行实务的吏员,也必定会出工不出力。
  棉花的种植技术不可能不外流,江南也还有稻棉轮种的可能。只是在耕地上,江南不如西北多牲畜,但完全可以以人力替代。
  政治手段,尤其是缺乏执行力的政治手段,根本不是经济规律的对手。从各种角度来看,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已经成了定局。
  现阶段只有朝廷的和买手段来威胁,才能够在几年内稍稍延缓江南开发棉纺业的脚步。
  而对江南发展棉纺业的另一个阻碍,就是棉种问题。如今的棉花品种,对江南当地的气候能否很快适应,其实还说不准。据前往江南的不少行商探查得知,当地棉花的亩产量,现在普遍比陇西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一点。
  以江南的自然条件,棉花的亩产量尚不及陇西,可见棉种问题没有解决这个猜测,并非无的放矢——不过既然历史上江南地区能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棉布生产中心,棉种问题不可能困扰江南太久。
  在朝廷和买的威慑下,棉种的问题解决之前,来自西北的棉商们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供他们准备。
  在韩冈看来,想要与江南棉产业相竞争,必须做到两件事,一件事是降低成本,另一桩则是扩大规模。然后才可以做到与江南一较高下。
  扩大规模,首先就是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
  由于棉布通行于世,棉行这个区域性的行会,影响力早已扩大到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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