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25部分在线阅读
清客见着李译动怒,便忙提议道:“谏议,要不要先晾上两天,韩冈有官在身,待不了多久。”
李译又看了诉状几眼,摇着头:“这个案子没法拖,控告的罪名实在太重了——竟然是弑母!可能韩冈是故意这么写,逼本官明天就开审。”他抬手将诉状丢到一边,咂了一下嘴,神色不渝,“这个灌园小儿,把凤翔当成秦州了。”
“这里是凤翔!不是秦州!”陈通判此时在拍着桌子,怒容满面:“韩玉昆是不是在秦州做得久了,性子怎的如此跋扈。这是明着欺上门啊,大府那里心中能痛快得了?私下里说说,我这边直接就帮他把事情给办了。拿弑母这么大的罪名能吓唬得了谁?反把事情给弄糟了!”
他对着站在面前的慕容武瞪眼道:“韩玉昆这么做是要惹众怒的,现在让本官怎么帮他?”
慕容武心中也在埋怨韩冈,太过年轻气盛,也不先打个招呼就把诉状递了上去,刘节推那里可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刘节推现在在冯氏三兄弟面前冷笑着:“尔等何须再忧心,韩冈这是自找苦吃。以为扳倒李师中那三个就能在凤翔府横行了?他这份诉状一递上来,凤翔府里想给他好看的,现在可不止本官一个。”
刘节推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嗒嗒嗒嗒的声响,却是按着《好事近》的节拍,“韩冈名气够大,但终不过一个入官才半年的小子,这场面上规矩,当是要好好给他指点一番。”
……
因为韩冈以自己的官员身份,向凤翔府衙递上诉状,为他的四姨喊冤。且在诉状中,又指出冯李氏暴毙之事甚为可疑。故而知府李译不得不亲自来审此案,并拉了府里的通判和节推二人过来,一同参审。
毕竟如果诉状中言皆为实据的话,绝对是凤翔府近年来稳稳排在第一位的重案,让李译不能不慎重。单是杀母一条,冯家三子不管是哪个涉案,最后的结果都少不了被千刀万剐——此乃十恶不赦的重罪。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这三家与刑名有关的三法司同审一案,俗称为三堂会审。而今天一案,是知府、通判和节度推官同审,也可以说是小三堂了。
原告、被告都被带到了堂上。一众衙役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分东西站定。正中央,冯家四兄弟,还有李忠、李信父子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两边互相交换着带着恨意的眼神,而韩冈有个官身,得了张杌子大模大样地坐下。
很快,陪审的陈通判和刘节推也都到了。陈通判看了站起来行礼的韩冈一眼,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在他看来韩冈的做法是在犯了大忌,摆出这副蛮横的模样,穿着官袍坐在堂上,而且亲自写诉状递诉状,这等于是明着以他的身份来干扰断案,看到他这么做的凤翔官员,几乎都起了同仇敌忾的心理。
刘节推则是在冷笑着,也不跟韩冈见礼。走到李信身边:“李信,你打伤了冯家十几人,现在却大模大样地站在堂上。不知为国杀贼,却来殴伤良民,你可知愧!”
韩冈立刻在旁为李信辩解起来,“冯从礼三兄弟殴伤舍舅,致使其卧病不起。舍表兄子报父仇,乃是孝行;事后自首,甘受国法,也是敢作敢当。而冯家三兄弟所作所为,却是与舍表兄差得甚远。还请节推明察。”
“韩抚勾……不,现在应该是韩机宜了。”刘节推说起韩冈的官名时,充满了讽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刘节推在凤翔的口碑还算不错,昨日钱拿到手,现在就不顾形象地跟韩冈顶起牛来,“机宜方才说了这么多,怕还是为了争夺冯家家产吧!”
“节推误会了。”韩冈虽然语气谦和,但话中却绝不退让,“以弟讼兄,有违纲常之道。若舍表弟是为了财帛之物,而要上递诉状,韩冈第一个不会饶他。不过舍表弟是为母正名申冤,此是纯孝之事,在下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韩冈无意替冯从义争夺家产,这等事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成功。幸好冯从义也会看人脸色,没让他费心去想推脱之词。
表弟如此知情识趣,韩冈很是满意,前面因为二姨家的两个浑小子而对姨母家的儿子歧视起来的看法,也改变了少许。恰巧他现在身边缺个能办事、懂货殖的人手,他这表弟自幼锦衣玉食,却在被赶出家门后,还能活得顺顺当当,看起来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冯从义成了富家翁,驱动他反而难了。
不过为了让冯从义归心,又要安慰吃了亏的舅舅,更重要的是,他回去后还要跟老娘交差,韩冈现在就不得不卖些力气,费点口舌。
他指着冯从礼三兄弟厉声道:“先姨母故后,在下表弟冯从义便被赶出家门,其中最为得利的便是此三人。且这三人为了能掩人耳目,又诡言先姨母并非正妻,买通族中,使先姨母受辱于九泉之下。就算这官司要打上个十年二十年,韩冈和舍表弟也要为先姨母申冤!”
韩冈的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李忠、李信还有冯从义连连点头,冯从礼三兄弟脸色发白,嘴唇动着,像是要反驳。可听到这番话的一众官吏,眼神却顿时就变了。
韩冈只说要为他姨母洗雪冤情,宁可把官司打个二三十年,而不是直说要讨个公道——这番话本身就有问题。他都穿公服上堂了,看上去就是要逼着尽快结案的模样,怎么会又说二三十年的话来?
不过联想到冯从义前面所说的不要家产,众人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都是官场中打过多少滚的,韩冈话中的隐义,很快就都想了个通透。
再看韩冈时,他们的心境就跟方才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位身穿绿袍的韩机宜哪里是不通人情、只知耍横的秦州蛮子,分明是个大吉大利、仗义疏财的送财童子。
韩冈视线扫过厅中的官吏们一对对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冯家兄弟,李氏父子,心中冷笑连连。
这就是他的本意,官司不是要赢,只是要人倾家荡产。反正这些家资,自家表弟都不要了,干脆全都送人。
在凤翔官场留个好人缘,让舅舅表哥舒一下心头怨,在老娘面前好也交差。而冯从义那边,他虽然说着不想要家产,但看到三个哥哥能分享万贯家财,心里肯定是堵得慌,而韩冈能把他们都变成同样穷光蛋,冯从义也是乐意——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于这个盘算能不能成功,韩冈根本都不会去担心。
贪官污吏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一桩案子,不把原告被告吃个干净,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所以百姓畏惧诉讼,怕进衙门,原因就在这里。
而韩冈既然把话放在这边了,明摆着要把冯家的家产送上去,接下来该怎么做,在场的官吏们当然不会不知——尤其是衙门中的胥吏,他们要拖延案件的审判,五花八门的手段可是应有尽有。
现在就看冯家有多少钱来买通打点。如果韩冈硬是要求官司得胜,还会有人说他是倚权势欺人,但要将案子拖个十年二十年,断不出个结果来,却是轻而易举,而且经手的官吏必然乐意——其实以谋杀至亲这个罪名,最多三五年,就足以让冯家成为穷光蛋。
到时官司的胜负与否,韩冈无论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在意……他看着厅中一群眼底都闪起幽幽绿光的豺狼虎豹,还有正从堂后蹒跚而出的知府李译,低下头去咧嘴冷笑。
第一十九章
虎狼终至风声起(上)
慷慨的最高境界是慷他人之慨,韩冈两句话就把冯家的家产全都送了出去。前面韩冈的确在诉状上署了官名,此时又穿着公服站在堂上,摆出一副强龙过境的样子,让凤翔府的官员都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那不过赌口气而已,现在韩冈一块大饼送上来,又有哪个还会把气堵在胸口?皆在心中暗赞韩冈识作。连原本收了冯家兄弟贿赂,而跟韩冈过不去的刘节推,也是迟疑了起来。不再抬杠,跟着就趁李译上堂,就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当天的会审很快就结束了。知府李译本就是身体不适,勉强支撑着出来了,虽然看着韩冈身上的青色官袍觉得扎眼睛,却也只说了两句就匆匆退了堂回去将息。而陪审的陈、刘则对案情皆是不置可否,也跟着起身。“三堂会审”的大阵仗,才开个头,就偃旗息鼓,暂待后续。
冯家三兄弟见状,便是冷笑一声。在他们看来,韩冈靠亲笔写的诉状辛辛苦苦拉起的阵仗就这么没了,根本就是大败亏输。下次开审,他难道还能再穿官袍上阵?真的如此,几次下来,他就要成官场上的笑话了。而且开审一次,就要上下打点一番,比起身家来,他们三人可比老四强得多。
冯从礼、冯从孝嘿嘿冷笑着举步就走,而冯从仁却面朝着冯从义,眼睛则斜睨着韩冈,嘲笑着:“如何?!有本事再来下一次。”
李忠和冯从义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去,李信拳头一攥,将视线转向韩冈,却发现自己的表弟正淡然而笑,眼神却仿佛是从高处投下,看着脚底下的一场闹剧。
冯从仁见韩冈几人都没有反应,心中大畅。像是打赢一场战斗,大笑着转身跟着两个哥哥出门,好转回去找刘节推道谢。但几个衙役却在大堂门口处横着拦了过来,领头一位班头谦卑地笑道:“大府尚未定案,三位员外怎么能走呢?”
“什么?!”冯家三子登时又惊又怒。
“三位还问‘什么’?”班头假笑着,脸唰的一下板起,森然说道:“三位可是弑母之罪啊!不待确认无罪,谁敢放你们离开?!”
班头说着便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六名公人从身侧左右各自架住了冯从礼三人。他们脸色开始泛青,惊望向韩冈,那唇角边的浅浅笑意,落入冯家三子眼中时已是狰狞无比。直到此时他们方才恍然大悟,领会了韩冈的险恶用心。
大声高喊着冤枉,冯从孝用力挣脱了押着他的两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向快要走出门的刘节推那里跑过去。不过砰砰两声响,两名衙役手上的水火棍呼啸着挥下。被包了铁皮的棍头敲到了小腿,冯家老二惨叫声起,滚倒在地上。接着就跟他兄弟一样,被横拖竖拽地硬扯了出去。而他们所仰仗的刘节推,却眼皮也不抬的小声地跟陈通判说些什么,一起从堂后小门离开,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见到了闹剧的主角们终于退场,韩冈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领着自家犹在云里雾里的舅舅和表兄弟回身欲出。堂中剩下的公人都是向他欠了欠身,表示自己恭敬。
财帛动人心,冯家的家产已经让凤翔府城中的大小官吏垂涎了许久,前日冯家老员外病死后,三兄弟没有争夺家产,让他们失望至极。而韩冈此时却带着失踪已久的冯家老四出现,先给三人栽了个弑母的罪名不提,还明着说要把官司磨个二三十年,等于是把冯家的家产双手奉上。虽然在这其中他们这些衙役拿不到大头,可各自少说也能分润个十几二十贯。
韩冈四人步出大堂,冯从礼三人的喊冤声尤远远地传入耳中。今天的事峰回路转,李忠只道是韩冈的诉状起了作用,心中解气得很,大赞着韩冈:“还是三哥儿有能耐,一封诉状就把那三个畜生送进了大狱。”
“哪有这么简单!”韩冈微笑着转过头看向冯从义。他的表弟正望着冯家三子被拉走的方向。
“担心他们在狱中会吃苦头?”韩冈问着。
“不担心。”冯从义收回视线,摇头道:“不把三位哥哥的身家全数榨出来,他们都会被好吃好睡地养在大狱里的。”
韩冈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一些,他这个表弟也算聪明了,至少看出了后续……就是不知看没看出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才打动了这些贪官污吏。不过堂外却是有人看得清楚明白。
慕容武就迎在门外,他的长兴县主簿的身份,让他进不了审案时的府衙大堂。一直等到韩冈出来,他才忙上前,笑道:“一直都听说玉昆你在秦州,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只是口耳相传,心中犹有犹疑。只是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思文兄谬赞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功。”韩冈显得很平淡,他去京中的时候,连国家大事、朝廷新政都掺和了一脚,现在用上手段对付起三个土财主,哪有不手到擒来的?他又向慕容武道歉,“昨日从舍舅和表弟处惊闻先姨母之事的来龙去脉,便当即写了诉状。本是想过向思文兄求助的,后来小弟转念一想,冯从礼三人不过是些个土豪劣绅,手到擒来之辈,何须兴师动众?便不敢惊扰到思文兄和陈通判。”
慕容武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也就是玉昆你才能举重若轻,换做是他人如此行事,怕是要吃个大亏。冯家可是送了刘节推整整两箱好处,少说也有千贯。”
韩冈但笑而已,却不接话。
“好了,”慕容武见韩冈不打算再提这个话题,便转过话头,问道:“不知玉昆接下来行止如何?”
“该回秦州了。这里有舅舅在盯着,下次再审此案,也不需小弟再赶来凤翔。”韩冈说着,回头看了看冯从义,这位小表弟识趣,离得远远的。韩冈会心一笑,也压低声音对慕容武说道:“先姨母的坟茔还请思文兄多多看顾,开棺验尸时,望能保证骨殖不被毁损。”
“玉昆放心,愚兄理会得!”慕容武猛点着头。
百善孝为首,开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岔了,做儿女的就要被指脊梁骨。有时父母的死明明有冤情,但子女为了不惊扰到父母遗骸的安宁和完整,往往会拒绝官府开棺验尸。虽然这种做法在韩冈看来很可笑,但却是儒家社会的现实。
不过今次为了证明韩冈诉状上的言辞,韩冈四姨的棺椁肯定是要被打开的——韩冈并没有主动撤诉的打算——这时若无人关照,一点陪葬品怕是都要被掳走,连尸体说不得都要受辱。
慕容武停了一下,却又笑道:“大府如今身体有恙,甚少理事。无论今后知府之位是换人还是延任,今次一案,少不得先拖个半年下去。”
听到慕容武这么说,韩冈算是放心了,能有点时间缓冲是最好。等他把冯从义弄到秦州去帮自己把摊子做起来,再有这个消息传来,不然说不定会因为此时,心里会有些芥蒂。而他娘韩阿李那里,也要先打些预防针。
当天韩冈做东,在凤翔府的一家有名的酒楼上置办了酒席,请了陈通判和慕容武入宴,表示一下感激之情。韩冈行事的老练让陈通判感到惊叹,昨天夜中还生着韩冈的气,今天收到邀请,便应承了下来。
几人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韩冈带着李信和冯从义一起返回了秦州——慕容武已经说过,此案半年内开审的几率又不大,冯从义当然要投奔韩冈,以便大树底下好乘凉。李忠虽然也想去见一见自家的三妹,但原告的几人不能都一股脑跑到外地去,他必须盯着案子,也只好作罢。
回到秦州,韩冈带着冯从义,到了自家拜见爹娘。听说了四妹的冤死,韩阿李跟冯从义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后,韩阿李对儿子道:“三哥,你四姨就剩这一个独苗了,你自己看该怎么做吧!”
“表弟不是读书做官的料。”韩冈说得坚定。他在路上跟冯从义谈了许多话,算是了解了他究竟是有着哪一方面的擅长,而结果,让他喜出望外,“不过在货殖之术上,表弟倒是家学渊源。”
次日,韩冈回去见了王韶、高遵裕。私下里又跟王韶父子把自家的事说了一通,他们一同唏嘘了一阵,又为韩冈的手段拍案叫绝。接下来,韩冈就为了这段时间丢下的工作忙碌着。
而过了几日,王厚却面色古怪地找了过来:“玉昆,凤翔府出事了!”
韩冈心中一跳,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凤翔的李大府前几日病死了。”王厚成功地诈了韩冈一下,觉得很有趣,便哈哈笑了起来,捧腹道,“玉昆你刚到凤翔走了一圈,李大府就死了。下回你再往外州去,那里的知州知府,都得要先念上一卷金刚经再说了。”
韩冈嗤之以鼻:“胡说!天天有人死,难道都跟我有关,阎罗王还有地藏王菩萨都没这本事。”
王厚又道:“不过李大府死时,据说有群蝶起舞,却是个祥瑞。”【注1】
“你真是闲得慌。”韩冈摇头叹了口气,又埋首于公案。
“等郭太尉来了就闲不了了。”
韩冈被王厚的话带起来心思,眼望东方,“郭逵怎么还不来?”
注1:张舜民《画墁录》:李译谏议知凤翔卒,有蝴蝶之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