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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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就是这点太过了。”张守约摇了摇头,又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韩冈则是跟着郭逵走了一阵,送别的地方不过是东门外一里多地,走了几步,城门就在眼前。
  郭逵这时停住脚,抬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城门上的门额。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相问:“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纪一样,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岁就已经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这么多功劳,”郭逵淡淡笑了笑,侧头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韩冈躬身逊谢:“太尉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郭逵仿佛没听见韩冈的谦辞,像是在对韩冈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十岁就成了军事判直白的官,而且是半年时间就从判司簿尉升到了初等职官,这速度的确是很快了。想本帅二十岁时,才不过个三班奉职,而且还是靠着父兄的余荫,不比玉昆你双手挣来的光彩。”
  “太尉四十五岁身登枢辅,就是如今的王大参,也难跟太尉比进速。”
  “但还是有人更快。”郭逵又开始向前走,“玉昆你应该知道,主持建造这座城门的,可是三十多岁就入政府了。”
  韩冈道:“韩相公【韩琦】的际遇是个异数,并非常例。”
  郭逵听了之后,突然嘿嘿地冷笑了起来,而笑了几声后,忽而又停了:“当年韩稚圭守关西。任福奉其命出战,范相公劝谨慎从事,要未虑胜,先虑败。但韩稚圭却道,‘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说到这里,他又冷哼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关西人人耳熟能详,不必郭逵来说。
  韩琦命令任福出战,虽然事前他说要将胜负置之度外。但任福惨败于好水川后,韩琦在撤军的半路中,阵亡将士的家属数以千计,手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当时恸哭之声惊天动地,逼得韩琦掩泣驻马不能前行。范仲淹听说此事后,便叹道,当此际,如何置之度外?
  当时范仲淹和韩琦同守关西,一主守策,一主战策。虽然韩琦的进攻策略看起来很解气,可关西的军队却是已经因为多年来少有战事,堕落了许多,难以与李元昊相抗衡。范仲淹的策略却是符合实际。
  “文正公当时筑堡戍守的策略是极好的,当年的西军多年未逢大战,无论兵将,都难以对抗元昊帐下的党项精骑。不似今日,即便是面对面的迎战也不会露怯。前些时候,燕都监奉太尉之命,于绥德连破西贼八寨堡,逼其狼狈而逃,正是西军战力在蒸蒸日上的明证。”
  韩冈明着在拍郭逵马屁,实际上也是在说,西军憋气太久了,也该到了敲响战鼓的时候了。
  “范相公在关西遗泽甚广,本帅当年也多承其教。”郭逵说着,“说起来,本帅当年还见过玉昆你的老师。那时候的张子厚年轻气盛,好武厌文,投书于范公,说是要领乡中健儿收复河湟之地,以攻西贼软肋。而范公则是看过子厚的策,对文字赞赏不已,说他是读书种子,不当沉湎于兵事,勉励他回去努力攻读。那日本帅正在范公帐下,还是本帅送张子厚出了衙门。”
  郭逵将旧事娓娓道来,韩冈听得入神,说道:“想不到太尉与家师竟有如此渊源。”
  “不仅如此,”郭逵回头看了看远远地吊在后面的一众官员,郭忠孝正走在人群中,“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弃武习文,弓马不见长进,就是读起书来还算过得去。是程伯醇和程正叔的弟子,跟着他们两年有余。张子厚是二程的表叔,从这边算来,你跟我那儿子也算是很亲近了。”
  “衙内岂是韩冈能比?”韩冈心中暗自摇头。以郭逵的身份,他这样直白地拉近关系,这种拉拢方法,实在有失官场上的含蓄,而显得过于粗暴直接了。
  郭逵不理韩冈的自谦,继续道:“虽然当年范公劝阻了张子厚,让他好生去读书。从此关西少了个英雄豪杰,却多了个谆谆君子。但子厚直到去年还在渭州做着军判,帮着蔡子政【蔡挺】整顿行伍,重划编制,号为将兵法,可见他对兵学上,是一日也不曾放下。现在又教出了如玉昆你一群出色的弟子来。”
  “家师学究天人,不让先贤,非韩冈能望其项背。”
  郭逵笑了一笑:“玉昆总是这般谦虚。”他举步走进城门,守门的官兵如爻倒的麦子,一个接着一个跪下。转眼就跪了一片。进门后,却不往城中去,而是叫着韩冈从门后的阶梯上,走上了城头。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六)
  秦州城头上没有什么好风景,东面一条大道直通陇城,背后是人烟辐辏的城市,南北两面青绿色的山峦已经让人看得厌烦。
  藉水在城南不远处流过,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藉水河源处树木茂密,水土完好,河里的泥沙也不知是从哪条支流从山沟里冲下来那么多黄土。
  都是韩冈看惯了的风景,早已没了兴致。今天的天气又是个“秋老虎”,太阳才升到半空,就已经展示出堪比三伏时的热度。黄土夯筑而成的墙体被晒得滚烫。比呼吸还要轻微的山风根本缓解不了城头上如地狱般的酷热。
  郭逵对酷暑似无所觉,扶着雉堞,向四处远望。
  韩冈站在后面,已经热得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已经散入城中的官员们,他心中羡慕不已。回头看着郭逵宽厚的背影,韩冈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说是要谈谈话,但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如果说是要挖墙脚,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说得那些攀交情的话,显得太没有水准,一点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假。
  可总不会真的是站在城头上看风景,欣赏一下秦州的美丽风光吧……
  韩冈想了一阵,放弃继续伤脑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虚,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纪轻,就看谁的体力更好一点。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声。
  韩冈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对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问题突如其来,简单直接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韩冈却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复西夏便是水中捞月。”
  郭逵听得一奇,拓边河湟仅是偏师,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横山,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韩冈之言别出心裁,让郭逵觉得很新鲜。问道:“河湟当只是偏师,‘断西贼右臂’可是王子纯在《平戎策》中说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凭据?”
  韩冈自有一套解释:“自鄜延向北越横山,便是银州、夏州。而西贼巢穴却是在兴灵。光是夺取了银夏,并不足以剿灭西虏。银夏与兴灵间有七百里瀚海。韩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贼。恐怕尚未见敌,便已是自行溃灭。”
  “这跟河湟又有什么关系?”
  “河湟的北面,过了六盘山,就离兴灵没多远了,而且并不需要渡过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条,经由岷水、洮水转运亦是一条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粮秣钱饷就能直接运入关中,不需要经过陈仓道。而秦凤一带,需要的粮草物资,也可以由蜀地运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须从东面调来。另外,收复河湟蕃部后,就有了足够的蕃军可以驱用,有粮有兵,便可翻越六盘山直捣敌巢。日后朝廷讨贼,先以河东、鄜延、环庆攻银夏,秦凤、河湟牵制贼军。若西贼不救银夏,西贼依之为命脉青白盐池就会落入我手。若救援银夏,西贼南面必然空虚,秦凤、河湟届时就能乘虚而入。”
  “……这是王子纯的想法?”
  “王安抚正按着《平戎策》上的计划,来主持军事。托硕、古渭虽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韩冈答非所问,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说明王韶在开边事上的作用,还有自己的立场。
  韩冈委婉的表明立场,让郭逵沉默了下去,又转回身看起了风景。而韩冈对自己必须在两人中选边,心中有些无可奈何。
  相处了几个月后,他对王韶的了解已经很深。王韶是绝对不会让出河湟开边的主导权的!拓土之功在开国之初也许不算什么,以曹彬平灭南唐的功劳,甚至也不能换来一个枢密使。但在如今,却足以让一名小臣藉此挤进宰执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气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这方面打主意,必然会引发王韶的疯狂反扑。高遵裕就是清楚这一点,才甘心做着王韶的副手,并不试图取王韶而代之。因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远远比不上王韶,绝不会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绿叶吗?他平过荆湖山蛮,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乱,在关西更是屡有战功,眼光精准闻名朝中,但他却缺乏狄青在昆仑关大破侬智高那样光彩夺目的战例。
  ……
  韩冈的思路突然一顿,狄青?!……
  而这时,郭逵再次开口:“王子纯的《平戎策》,本帅也看过,的确难得。朝中少有人能把关西局势说的如此透彻。”
  “不过王安抚也说过,《平戎策》并非他凭空而来,也是有其源流。家师早年就有开拓河湟的心思,而关西军中不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过的。太尉当年在关西,能与狄武襄和种仲平【种世衡】并称,也是……”
  “玉昆你这是说瞎话了。”郭逵当即打断韩冈的话,显然韩冈这等没有技术含量的马屁并不受他欢迎,“当年关西最有名的是狄汉臣【狄青字】和种世衡。范公向朝中举荐的十几名武臣中,他们两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没本帅什么事!”
  韩冈若有所思,郭逵称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着种世衡的名。看来郭逵跟种世衡有旧怨难道不是谣言。难怪他一直跟种谔过不去,想不到还有这层原因在。
  不过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够了,他故意用着拙劣的手段拍着郭逵的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车之鉴在,相信郭逵会收敛一点。
  这么想着,韩冈的话题便不离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枢密一职。能与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汉臣以朝议而去职,因忧惧而早亡。名将不得善终,让天子不止一次地着我等感叹。”
  大概是因为韩冈并不是进士的关系,郭逵为狄青叫屈起来便没有什么顾忌。不过他的语气里却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顼认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确是冤,不过,这个时代的武臣有几个不冤的?在文臣当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较高下,或是动了文臣的奶酪,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成功地将对话的主导权从郭逵手中抢过来,韩冈便不会再还给郭逵。他问道:“听说狄武襄之子现今也在延州。”
  “是汉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没有注意到韩冈的用心,“汉臣的儿女不少,可惜没有几个出色的。多是承了汉臣的好相貌,却没传下他的胆略和武艺。他家的大哥早夭,现在也就老二、老三还能让人入眼,其他却都不成。”
  “不是听说他屡有战功吗?都已经升到了都监了。”
  “狄三也是靠着父荫,天子追缅汉臣,所以他也跟着沾光。当年狄汉臣平侬智高后,他就是阁门祗侯了。可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年过而立,也不过立了些微功劳,却也不算什么,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韩冈自谦道:“当年侬智高之乱,狄三都监可是跟随狄武襄一起去得广南,岂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么功劳?有功是狄汉臣,还有他带去的将士!”郭逵低头望着城墙脚下的一处军营,正在出操的数百士兵,整齐的队列和雄壮的口号让他捻须微笑。“狄汉臣为了对付侬智高,从关西带去了一千蕃落骑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后还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沉声说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两百多人?!”韩冈本不觉得这些蕃人到了广西还能囫囵个儿地去,但死了七成还多,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战死得很少,多是病殁。到广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开战时只有八成上阵。返程时仅有半数,回到关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疠之地,北人不习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盯着韩冈:“军中防疫是门大学问。想玉昆你也读过兵书,军中扎营率有定规,各部之间都会隔着甚远,严禁互相串访走动,不容半点差池。一为防敌防火防奸细,第二,就是防着疫病。”
  韩冈开始明白郭逵为什么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劳虽多,临危受命也好,说服蕃人也好,在本帅看来只能算是不错而已。但你所创立的疗养院,还有你编修的条例,本帅却是要为之击节叫好。”
  郭逵身为统领大军南征北战的主帅,对军中医疗的看重是他几十年军旅经验的总结,即便是韩冈自己,也不会如他这般重视。
  “玉昆你虽是缘边安抚司管勾机宜等事,但你也兼理着秦凤路伤病事。这两者,希望你能权衡好,不可偏废。秦州疗养院的事本帅已经有所准备,需要什么尽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帅不会吝于举荐。”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七)
  一步步地从城头上下来,韩冈回眼顾望。郭逵仍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山川。五十岁的宿将,只留下了一个在烈日下坚定如钢的背影。
  通过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明白郭逵对自己的看重,并不是因为要与王韶别苗头,而是单纯地认同了自己的能力。这让韩冈不免对郭逵升起了一点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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