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0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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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过去,尽管赵煦都在细微小处表现出了对宰相的不满,同时从情理上来看,也的确不会有哪个皇帝会对只奉承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把臀背对着他的大臣,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感。
  可是,今日之事,却是赵煦第一次将他的这个态度表现出来。
  王旖已是满面忧色。
  王旖不是傻瓜,即是宰相的女儿,又是宰相的妻室,平素里出入宫禁,政治头脑不会输给普通的朝臣,赵煦对韩冈的敌视,已经昭彰于众,在她眼中看得就更加分明了。
  长子的大喜之日,却极有可能变成家势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烈火烹油的火热场面,转眼就要雨打风吹去。
  这是要让人唱“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吗?
  “要不要奴家去跟爹爹说一下?”
  “没事。女主内,男主外,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韩冈给了她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定微笑,又将云娘扶了起来,“苏子容今晚会来。你们收拾一下就先去睡吧。”
  后一句他是对迟了一步进来的周南和严素心说道,“都累了好些日子了,明天早上还要见新妇,就不要熬夜了。”
  “相公你呢?”
  “等苏子容来。今天晚上,要把事情好好说个明白。”
  ……
  两更天的时候,韩府的正门外一阵车马的喧嚣。
  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带着他的一套仪仗,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
  苏韩两家今日联姻,亲都送过了,女方家的亲戚还在成亲当天到男方家里拜访,礼数上是说不过去了的。
  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谁还去在乎什么礼数了。
  大宋本有朝规,为防两府架空天子,宰执无诏不得私下交接,这更大的规矩都没遵守,还说什么礼数?
  “太后醒了。”
  苏颂见到出迎的韩冈,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韩冈点了点头,“我这边也得到消息了。”
  是的,就在两刻钟前,宫中传出了消息,太后是真的苏醒了,只是状态依然不好,在太医们的照料下,喝了点药粥又睡下去了。
  苏颂随着韩冈向里走,低声道:“玉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么着急?”
  韩冈看了苏颂一眼,坚决地摇头,“子容兄,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太后已经拦不住天子了。”
  不能劳累,不能视事,这是韩冈从太医局得到的回答。
  一个政治人物,当他不能履行他所负有的任务的时候,对于国家的意义,就失去了大半。太后如此,皇帝亦如此。要不然当初熙宗皇帝赵顼突发中风后,为什么要让向后垂帘听政?当年英宗即位后发病,朝臣们亦是赶着把曹后请来垂帘。
  以今日太后的病情,想要恢复到能够上朝的状态,至少要三月,甚至于半年,若是有个什么变故,那就更说不清了。
  离开朝政这么长的时间,背后还有一个即将成亲,完全可以亲政的皇帝虎视眈眈,韩冈作为宰相,不可能将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苏颂手指捏着鼻梁,花白的双眉紧皱。脸上疲色尽显,腰杆子也塌了一些。
  就要退下去的当口儿,偏偏还要遇上这等事,想要置身事外都没机会了,谁让他是位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上的平章军国重事?
  苏颂明白,韩冈算是很坦诚了。
  按照他之前的猜测,大概没半年以上的休养,向太后不可能出现在朝堂上。甚至很有可能,无法再恢复可以听政的状态。
  但眼下从韩冈嘴里确认了猜测,还是让苏颂感到一阵惶然。
  韩冈说的简单,但要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轻巧,这可是要将身家性命都砸进去的赌盘。
  韩冈知道苏颂犹豫,也知道他要做的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必定要犹豫再三才能做决定,若苏颂不犹豫,反而一口应承,那才是要让韩冈难以安心。
  “子容兄。”韩冈对苏颂说道,“想必你也明白。若天子亲政,必扫除我等在朝堂上的势力。西北、西南、岭南,还有北方,历次大战,我与章子厚参与了大半,其中又多以西军为主力,一干精兵强将,多有出自于我门下。若是我等被罪,天子可能留下他们继续掌兵?军中那些治军无能、临阵无胆、却勇于内斗的鼠辈,会不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韩冈所说的未来,正是苏颂所担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对韩冈和章惇的谋划犹豫再三,还明里暗里地相助。
  知道苏颂不会回答,韩冈更进一步地去说服他:“如今辽国的局势,想必子容兄同样清楚。耶律乙辛在国中造火炮,修战备,神机营的规模据闻已与本朝相当。又新建质子营,草原上的势力一个个被他吞并整编。”
  苏颂眉头皱得更紧。
  “王舜臣之前发来的捷报,子容兄你应该看过了吧。东阻卜的残部都逃到了北庭了。耶律乙辛这是要一统草原,将所有的人力都控制在手中,但凡不听话的,怕是都成了杀给鸡看的猴子了。”
第四十二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中)
  这些对契丹人来说也是异族的军队里面,不乏勇猛敢战的精兵。甚至因为野蛮和穷困,上阵后比契丹人更加勇猛无畏。
  在过去,那是辽人要羁縻和提防的对象,除了遇上叛乱,或是有哪个部族又统一草原的打算,等闲不敢大举用兵。但如今,战力大增的辽军,主动开始了清扫草原的步伐。
  近两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辽军的攻势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窜的势头。
  他们也不得不往西去,辽军从东来,北面是渺无人烟的酷寒之地,南下则是被宋人当成矿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传言中,宋人的医官最喜欢拿活生生的俘虏来练手,等闲也不敢南下避难——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这些部族只顾着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护府的地界。
  在得知边境上几个军屯点受到攻击,平日里没有多少活动的王舜臣立刻就领军追杀。据闻他当时兴奋得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就骑马直趋军营点将。
  以大军突袭这群逃难来的强盗,北庭都护府最后俘获牛羊数万,马三千余,妇孺数百,斩首则超过了一千。
  据俘虏供诉,他们这个部落出发时有八九百帐,近两千人马,几千里路下来,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变成王舜臣斩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宁可冒着千万里跋涉的风险,也要向西逃离,由此可见辽人对草原的攻势有多猛烈。
  从好的角度来看,辽人在草原上闹得天怒人怨,必有许多人心怀不满,从坏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统合草原的决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说孛儿只斤·铁木真能统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伟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进的武器装备下,即使才略输铁木真一筹,要成为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辽国立国近两百年,期间一次次南征北讨,手中血腥无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铁木真刚刚接手时的乞颜部可比。
  “养了狼就要给它们吃肉,统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将这些部族一个个打散、整编,难道是为了让他们种地去?”韩冈质问苏颂,“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么,子容兄应该不用韩冈多费唇舌吧?”
  苏颂没有对韩冈过于刺耳的话动怒,他依旧皱着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编了多少人马?”
  “这怎么可能查探得到?”韩冈无力地叹了一声,“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许加起来也不过中原数州的数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苏颂长吁一口气,“……即使数州,已经足够多了。”他顿了一下,“已经太多了。”
  从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数量,对远隔上千里的宋人而言,完全是个谜团。三十万,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即使位高权重如苏颂和韩冈,也同样无从得知,只能凭空猜测。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岁的少年已经可以骑马射猎了,直到死前,他们都能上阵杀敌。
  也许总户口仅仅相当于中原数州,三四十万帐,一两百万人,可作为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达三五十万的大军来。若是拥有中原一路的户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万丁壮,给耶律乙辛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员。
  韩冈早就放弃了去计算辽军的数量,说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没那么清楚:“不论是多少万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够多的铁,将他们都武装起来。”
  即使是一百万,耶律乙辛要将他们装备起来,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给他们脑袋上套个铁壳子,身上再挂两片铁板,这样一点都不是问题。
  韩冈当年初掌军器监的时候,朝廷武备还是有些紧巴巴的,而钢铁产量,也很可怜,即使全力生产,也不过十几万套基础型号的板甲。
  但时至今日,只要把军器、将作两监的全部产能动用起来,一年装备百万大军,只要朝廷的一句话就足够了。
  在军事技术上,辽国全面学习大宋。军工业和钢铁业的发展,同样是一日千里。三五年内,简单装备百万大军,绝不是问题。
  借助夺取高丽、日本的巨大声望,以及从两地源源不断运送来的庞大利益,耶律乙辛将辽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指掌间,能够排除一切阻力,去推行他的计划。
  多达千万斤的钢铁年产量,似乎永远都不虞匮乏的战马,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战士,再加上一个比过去更加出色的统治和军事体系。
  二十年前的大宋,遇到现在的辽国,别说澶渊之盟,就是北面称臣,划界长江,都不一定能实现。
  韩冈道:“一旦辽人有了这么多后备的兵力,就不怕跟官军拼消耗了。”
  苏颂道:“河东有山河之险,河北有塘泊之固,辽人南下,也当难以为继。”
  河北有千里塘泊,自春天解冻后,就成了绵延千里的护城河。辽人要南下,只能觑空偷偷将两三千兵马送过来,大批兵马想渡水南下,立刻就会迎头撞上从附近的屯兵点赶来的宋军,然后在泥泞潮湿的土地上,与宋人的步兵较量一番。
  就是有再多的骑兵,也经不起这样的糟蹋。在过去,他们也就冬天的时候,可以趁塘泊结冰,试一试风色。
  “而且还有铁路。”苏颂又补充道,“河北北境的那一条铁路,再有两年就修起来了,到时候,河北铁路勾连成网,北虏骑兵之利,便再无施展的余地了。”
  韩冈摇头轻笑了一声,“坚固的关隘,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以重兵镇守潼关,若无唐玄宋干涉,促其出关迎战,乱兵能打进关中吗?”
  河北的铁路已经延伸到了保州,不仅贯通南北的干线建成了,从干线各站延伸出去的支线建成和在建的也有许多。
  从地图上看就像一条蜈蚣,将脚爪越伸越长,延伸到河北境内的每一处军州。
  而如今,河北的铁路建设还要更进一步。朝廷已经拟定了计划,将以保州为枢纽,向东西两个方向修筑铁路。
  在距离边境五十到一百里的地方,修起第二条干线铁路,接着再以支线铁路延伸出去,将边境各要塞连接起来。
  一旦这个计划成功,那么朝廷就再也不用担心河北的防御问题了。辽人也不会蠢到往这个铜墙铁壁上撞。即使以举国之力南下,除了撞得头破血流,没有第二个结果。
  自然,这一切,是以大宋国内稳定,能上下一心团结御敌为前提。如果是分做了两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事没事你给我扯后腿,我给你下绊子,那就是沿着边境修上一条长城,也照样抵挡不了南下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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