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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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领头,再多一点,就是两府诸公同议,也依然无法震慑住所有人,纵使能如阴云蔽日,还是有可能被一阵狂风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议政重臣共举,那就像是泰山压顶,顽抗者皆为齑粉。皇帝也得退避三分。
  而韩冈拿出来的这件事,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都是好事,吃亏的是皇帝,得益的则是群臣。
  一旦把韩冈拿出来的甜头吃下去,那就是缴了投名状。日后政事堂再要领着一众议政重臣做些悖逆之事,谁还能说不?最多也只是在里面争取给自己博得更多的利益。
  想明白了这一点,韩忠彦就能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谋划了。
  也不仅仅是韩忠彦,在座的无一不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有所区别的,不过是敢于不敢而已。
  杨汲已经了解,但他不敢出头,两个眼睛扫视着。
  “这让州县如何理事?!”
  蒲宗孟两个鼻孔喘着粗气,仿佛好斗的公牛,“世家巨族,国之大害。州县治事,往往因事涉大族而横生枝节。在列诸位皆起于州郡,想必深有体会。”
  这些话,在朝堂上说出来,足够犯忌讳。朝堂上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出身与地方大族,只有极少数出自于寒门。
  即使出自寒门,等成了高官显宦,与同僚相互联姻,这世家大族的根基也就立下了。
  蒲宗孟家世不算出众,出身阆州,也不是什么大去处,但多年为官,乡族颇是兴旺,自家这一房更是钟鸣鼎食,岂会自外于簪缨之列?
  但他就是这么跳出来为朝廷张目。
  “多少世家巨族,拿到了铁路支线的修建之权,一县乃至数县之人货,皆从此路上过。世家卖票收费,与设卡抽税无异,所得巨万,只数年就有敌国之富。”
  韩忠彦安坐如素,仿佛蒲宗孟所称的敌国之富,与相州韩家丝毫无碍。
  蒲宗孟拍着交椅,状似痛心疾首,“如今朝廷又欲行议会之策,世家巨户于钱财之外,又有了与官府相当的权柄。日后亲民官上任,是为朝廷治事安民,还是给人鞍前马后做伴当?!”
  蒲宗孟声震厅室,为国为民,显是不惜己身了。
  却听曾孝宽悠然说道,“读书人十年寒窗而不得其果,往往心生怨怼。投往异国,不乏其人。西夏有张元吴昊,交趾有徐百祥,投效辽人者,更是不计其数。”
  蒲宗孟轻哼了一声,投奔西夏的张元吴昊臭名昭著,投效交趾的徐百祥则不是事先做了功课,谁还能记得?
  曾孝宽继续:“昔年仁宗有鉴于张元之事,便不再于殿试上黜落考生,又开特奏名一科,但恩泽之人依然稀少。于今朝廷大励教化,读书者日众,而录官不见多,长此以往,民间怨声必多。”
  蒲宗孟似欲反驳,曾孝宽却压着蒲宗孟,“想必传正也知道,凡事绝无有百利而无一弊者,也绝无有百弊而无一利者,必是利害相参。吾等用事,只能权衡利弊,取其利多弊少者行之。”
  曾孝宽话停,章惇立刻接上,“传正之言,非是无稽。但这正是我等要详议的地方,如何用其利,制其害。约束大户的同时,还能有裨于州县政事。”
  蒲宗孟看看左右,本还欲说,却不见有人捧场,皱眉想了想,却不再争辩了。
  “先人与晏元献公有旧,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静默中开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如此富贵气象,闻之令人神往。但元献公之后,晏家诸子,无一可承门户,至几道,则已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李承之话落,厅中更是悄无声息,这都是明摆着要维护大族。
  推行议会,州县政事必然会受到干扰。但在座的有谁会反对?
  家里的儿子不成气候,族中也没有什么人才,那这个家族就败落定了。
  书香门第,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家门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个进士,败落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年、一两代人的事。
  或许荫补出身的官员会反对——他们升不到高位——但能荫补子弟的官员却不会反对。即使是荫补出身,弄到一个举人头衔还是不难的。
  能成为举人,就有资格被选为县议员,同时还有资格去选举州议员。这就有了是保守家门的实力。
  而对很多富户来说,即使家中没有能考进士的读书种子,也无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个举人做女婿,也比讨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钱,能培养出几个秀才来,乡里也能横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当然,还有人担心寒门士子。
  “也不必担心,行议会之政,会让寒门士子无出头之日。”韩冈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朝廷取士,不问阀阅,并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举,想要成为举人,只看读书与否。中等人家,哪个不能让子弟上学?若肯用心向学,中人之姿,也能有一个秀才。若能得名师教授,进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韩冈家世虽说是寒素,可按户等来说,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则哪里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不过三等户以下,连耕读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提议一方早有所备,提案又是好处多多,说到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觉得有什么的可以反对的。
  但顾虑总免不了,熊本自与会后一直闭目不言,直至此时,方才开口,“敢问相公,如何让太后同意此事?”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一)
  濮王府老宅的后园,向以岸上垂柳,水中青莲,闻名京中。
  能远观垂柳,近观青莲的池中水榭,仅以一道虹桥与岸上相连,风景更是别致。
  故而每到春夏,水榭之中,多有饮宴。虹桥之上,往来仆婢络绎不绝。
  但今日水榭之中,除了濮安懿王赵允让的血脉,再无他人。
  天下最尊贵的一群赵氏子弟,正环坐底层厅中,却没一个人开口。
  甚至连视线也不与其他人相交,几乎每一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做足了菩萨样。
  坐在靠近下首的赵宗祐左看看又看看,得到消息后提议召集众兄弟子侄的是他。被邀请的人,心里肯定都在担心所以才会来,可人到了之后,却一个个都装哑巴。想着,他心头就是一阵火:“说话啊?廿二?你还真睡着了?!”
  过世的濮安懿王赵允让,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其中第十三子过继给仁宗做了皇帝,赵宗祐则是他第二十一子。
  排行二十二的赵宗汉打了个哈欠,他是老幺,也是皇帝的嫡亲叔祖,但他宁可装老糊涂,“说什么?”
  “说什么?”赵宗祐气得笑了,“没天子,没太后,几个宰相就把朝臣找过去开朝会了。你说他们要做什么?”
  “难道还能把我们这些宗室都给杀了不成?”赵宗汉懒洋洋地,“既然不至如此,还不就安心等着看。而且,不是说要设议会吗?”
  赵宗祐怒冲回去,“你信?!”
  “鬼才信。”赵宗汉咕哝一下,没说出口。
  赵宗祐愤然道,“那些乱臣贼子根本就不是办什么议会。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商量废立之事,还能是什么?”
  “廿一叔,还请慎言。”坐在更下面一点的赵仲鸾忙提醒。
  赵宗祐就像吃了火药,“这时候还讲究什么?!”
  赵仲鸾很无奈。他是赵允让的长房嫡孙,年纪比赵宗祐都要大。
  但长幼有序,嗣濮王的爵位还在他叔叔之间传承,落不到他手上,他说话,却压不下赵宗祐。
  “摆明了就要另立新君,只是领头的几个独自做不来,又不想落个坏名声,就这么拉帮结伙。”赵宗祐义愤填膺,拍着几案,问下手的赵宗汉,“廿二,你怎么说?”
  赵宗汉翻了翻眼睛。
  兄弟中就数他赵宗祐小,而侄子们又不够资格被赵宗祐点名,所以倒霉的全都是他。
  “廿一。”坐在最上首处的赵宗晖看不过去了,睁开了眼。
  赵宗晖是濮安懿王赵允让如今还在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同时也是现如今的嗣濮王,他开了口,赵宗祐立刻就只能乖乖地洗耳恭听。
  赵宗晖道:“就是相公们要废立天子,能接位的也只有孝哲才是。”
  如果赵煦退位,从亲缘上,的确只有赵頵的长子赵孝哲最是合适。但宰相们要废立,绝不会这么顺理成章地选人。
  排行第九的赵宗晟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是孝哲继位,太后当如何自处?若是太后要是打算为先帝过继一子来继位,那孝哲的长子之身,反而是个阻碍了。”
  “九哥说得是。”排行十二的赵宗愈点了点头,“不过要过继,当也不会选孝哲的几个弟弟,太近了。”
  赵宗愈没明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在座各位都明白,全都是他们的兄弟闹出来的事。
  英宗当年闹得一摊烂事,太后和宰相们肯定都会引以为鉴。所以一说起过继,赵頵的几个儿子纵幼年失怙,但日后多半免不了要抬举赵頵。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免嫌亲缘过近。
  几个兄弟前后开口,把话说透,赵宗晖就看着赵宗祐:“既然不是孝哲,也不会是他的兄弟,那就只有在我们这一房挑人了。廿一,你想说的是这件事?”
  的确就是这个理,亲侄儿太近了,远的又要出了五服,反倒是不近不远的濮王一系的子孙更适合一点。
  “我家的儿子少,家产够分了。”赵宗汉半睁眼半闭眼,有气无力,“廿一哥哥,这等好事也轮不到你我,当初十三哥被抱。养是什么时候,过继又是在什么时候?老子都还活着呢,儿子过继过去,难道还要老子跪儿子?”
  英宗自出生后就被抱。养宫中,是想沾一沾濮王一系多子多孙的喜气。那时候,被养在宫中的还有其他两名兄弟姐妹人数众多的宗亲。
  而英宗被正式立为皇储,却是连儿子都生了。那时候,英宗、赵宗祐、赵宗汉的父亲赵允让,已经不在人世。
  说完,赵宗汉又眯缝起眼睛,缩在交椅上,打起盹来。这等要命的事,他可不敢乱掺和。
  肉就只有一块,想吃肉的很多,看守肉的更多。一个不好,吃不着肉反而惹上一身骚。更何况,只要自家不死,这肉肯定是吃不上。
  这样都还要往上贴,这得利令智昏到什么地步?
  几十只眼睛看着赵宗祐,等着他的话。
  砰的一声脆响,碎瓷飞溅,青瓷茶盏在厅中央碎做了千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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