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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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彦博顿时血冲囟门,眼睛也红了。
  他倒想舌辩群儒,却没防着宰辅们都不要了面皮。宰辅之中,韩冈最富,却也只有韩冈最是干净。
  而其他几位宰辅,则都有些不干净的家底,文彦博知之甚详。他本想当面拆穿几个,大家一起难看,却没想到曾孝宽厚着脸皮抢过话头,将话锋直指韩冈。
  “自是胼手砥足开辟而来。”韩冈微微笑,毫不介怀曾孝宽的指责,“如今陇右百业兴旺,棉布更是闻名天下,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执政龟缩自守之谬论,重用先襄敏公开边熙河所成。韩冈居其间,些许微功虽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宁之前,陇右绝无工坊,开边之前,亦不见棉田。此二事可说是创自韩冈。吾家因此而富,却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于先帝、朝廷与万民。至于数百顷田土……那是韩冈从西虏手里抢来,亦是先帝应允——愿为国守边者有分田之权。在座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陇西,千顷亦不难。”
  章惇双手交叠,压在桌上,很开心地看到文彦博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
  文彦博想要单挑,但厅中之人,可没人介意群殴。
  紧接着韩冈的话头,章惇道,“若潞公田产是自外寇手中夺来,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间将此荒僻之土化为富庶之地,税赋足以抵偿一应开支,试问天下谁人能有异论?敢问潞公,君家田土又是来自何处,洛阳近年税赋又如何?”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四)
  被人群起而攻,这滋味自是甘苦自知。
  但文彦博心中的愤懑却渐渐平息下来。
  韩、章二人,口口声声不离开辟之功。
  开疆辟土的确是不世之功,可在列的其他宰执,几乎都没有领军的经历。听到章惇、韩冈自恃军功,难道就没有一点不忿?
  唯一一个有功劳的熊本,则被章、韩两人压得抬不起头,有开辟之功,无稀世之赏,看见章、韩二人高居众人之上,难道心中就没有一点愤怒?
  就是亲兄弟,都不可能是一条心,何况在座的一应宰辅,年齿、籍贯、经历、性格,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甘愿对章惇、韩冈俯首帖耳?
  不过是没有时机罢了。
  而且从章惇和韩冈的话中,文彦博甚至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当然,是对章、韩危险。
  税赋!
  章惇和韩冈几次提到了税赋,并将税赋多寡视为一个地区富裕与否的关键。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这对当地的士大夫来说却是荒谬之极。
  即使偶尔一场大雨,都要向衙门打饥荒的地方大族,如何能忍受朝廷对地方税赋的渴求?
  不论是哪家宰相想要动他们的钱袋子,就要做好名声臭掉的准备。而地方官若是秉公职守,按律行事,那更是少不了聚敛、迎逢的评价。
  昔年朝廷推行免役法,富弼家被人催缴免行钱,这都让富家子弟愤恨良久,视为小人报复。
  文家的情况也是一般,这捐输,田赋,都是能瞒则瞒,能抗则抗,诡名子户、诡名寄产、诡名挟佃,逃避税赋的十几种方法,文家哪一种都没少用过。
  一边是兼并,一边是逃税,这就是官宦人家最是司空见惯的开源节流的手段。谁敢对文家的财源动手,那立刻就会成为文家至死方休的仇敌。
  而在列之人,或许章惇、韩冈能靠着工坊、海运赚得富可敌国,不过其他宰辅,哪个能有这等本事和机会,还不是靠着老办法充实家底?
  听章惇、韩冈的口气,却是对此不以为然。
  由此而推之,他们甚至有可能即王安石的青苗、免役诸法和吕惠卿的手实法之后,再出台一道盘剥天下士夫、富户的法令。
  如果他们当真自大到要把手伸进士大夫们的钱袋子里面,那文彦博完全可以稳坐磻溪岸,看着章惇、韩冈树倒楼塌。
  就是现在让他们继续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也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时间不会太久。
  ……
  “不知道相公们要怎么处置潞国公?他们应该没想到潞国公会打上门来吧?”
  “王大……王中丞亲自带进来的,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厅外,阶下。
  两名堂吏正低声的交头接耳。
  宰辅们皆在厅中,由不得他们这些两府中的散班文员不感兴趣。
  “让王中丞特地带来,难道是想要说服潞国公不要再闹事了?”
  “天底下哪里来的这般好事?想要夺两府之权,按如今这时势,可就是要谋反啊。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反贼被抓住后,赔个不是就算了事的?”
  “但那是潞国公、太师、资政殿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跟没根脚的反贼能比吗?没听说过,朝中无人莫造反!”
  “是莫做官!”
  “还不都一样。没人什么都做不得,有人那就什么都能做。当年二大王要造反,几个从逆的宰执,也就一个蔡相公被韩相公当场打死了,其他人呢?不过送去南面养老。想想熙宗时候,被栽了一个谋反的赵世将,总共死了多少人?”
  “可没看韩相公都在报上发火了,还能轻饶得了潞国公。”
  “韩相公要是当真心里有火,早就往死治潞国公了,想想当年那一锤子打得多痛快……嘿,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两名堂吏头越凑越近,身后的厅中却突的一声大喝,“此议大谬,两位相公是欲以天下安稳,成一己之名?!”
  堂吏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重又坐正了身子,这可没得赌了。
  ……
  “潞公何出此言。”章惇惊讶地问道。
  瞪大的双眼,满面的不解,好像他从来都没想到过会被文彦博反对一样。
  “玩得真开心。”
  熊本无聊地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后才与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放到文彦博身上。
  文彦博一副痛心疾首状,“蠲免天下盐课容易,可缺额从何而补?难道朝廷已经宽裕到可以不在乎几千万贯的岁入?”
  章惇、韩冈说士大夫逃避税赋,文彦博就等着他们学王安石,闹得天下不安。不过他没想到——这些日子的没想到实在是太多了——章惇、韩冈会说减少天下盐课。
  如果是免去丁税,文彦博不至如此失态。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税,这件事很常见,有因灾暂时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无灾,由太后下诏,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税,以及四、五等户的免行钱。
  大宋的税赋,直接沿袭自五代十国。五代各国无一日无战事,为维系军队,盘剥百姓的苛捐杂税难以计数,而大宋立国之后,基本上都承袭了下来,正所谓“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虽说南方各路所收的身丁钱在太宗大中祥符年间被蠲免,但没了丁税,还有丁盐钱,依然照收不误,百年后的今日,连税目名称都变回了身丁钱。
  免与不免,不过是个名目,从名目上说,北方还没有身丁钱呢,可实际上,遍及天下丁口的免行钱跟身丁钱有何区别?
  朝廷当真免了名义上的丁税,对天下百姓也没多少好处。
  但盐税截然不同,天下无人不吃盐,就是牲畜都要盐来喂。
  重体力劳作的农夫、工人占了世间大半丁口,泰半妇人亦是终日劳苦,对盐的需求一年常在十斤以上,甚至会更高。即使老人孺子吃盐不多,平均下来,一人一年至少五六斤盐。
  食盐成本不过五文——海盐区有专门煮盐的亭户,朝廷从他们手中收购成品盐,价格平均在五到八文,川地井盐,朝廷亦是如此收购,西北池盐,官营成本更低——而对外的售价,按照地域不同,平均在四五十文左右。
  而且官盐中间经常掺杂了泥土沙砾,同时还不足两。因而各地私盐泛滥,常常是一斤半当一斤卖,质量更是胜过官盐,价格还能打个对折。
  自然,如此从朝廷嘴里夺食,且是最肥美的那一块,贩私盐便成了朝廷的最痛恨的一桩罪,是铁打的死罪!
  今日政事堂若能放开天下盐禁,是天下百姓吃上便宜又优质的食盐,这个名望自是蹭蹭往上涨。
  只是朝廷的财计又该如何支撑?
  文彦博记得他当政时,盐入占朝廷岁入比例是一半,至少两千万贯往上。
  若是没了这笔钱,或是这笔收入减少,朝廷财计必然将会是捉襟见肘。届时,拿不到俸料钱的官人、军汉,会怎么看东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文彦博拍案大怒,心底里却希望章惇和韩冈不会反悔。
  以文彦博现在的境地,他越是反对,政事堂就越是会坚持。最好让章惇、韩冈变成拗相公,一条路走到黑最好。
  “潞公所虑极是,盐课在朝廷财计中至少占了一成,若是没了这一税入,朝廷的许多安排就要半途而废了。”
  章惇点着头,对文彦博的忠告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不过文彦博几乎就变了脸色,这盐税怎么就在朝廷财计中只占一成了?当今朝廷岁入究竟是传说最广的一万万贯石匹两,还是更多?
  “但天下百姓苦盐法久矣。各地的盐价不一,低者三四十,高者六十七十,甚至有一百文一斤,更有的地方是交税时强行迫民贵价买盐,形如课税。有许多地方,百姓无力购盐,只能淡食度日,因此而多病无力,反使得当地民生不兴,百业凋敝,两税也微不足道。这能怪天下皆视盐法皆恶法,只是因其利才噤口不言?改革盐政,势在必行!”
  章惇语气正义凛然,神情无比坚定。
  “不过潞公大可放心。”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苛刻的老师面前仍充满自信的学生,充满了表现的欲望,“政事堂并非是准备把盐拿出去免费分发,而是降低过高的盐价,给百姓一些宽裕。这些损失,朝廷还能支撑得起。”
  不,这是针对地方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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