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3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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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敌先放枪,然后当做铁锏来使。看起来一物两用,但其实还不如直接背上马弓,再拿支铁锏来得实在。
  这使得军中许多老派人物,都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换装并不怎么感冒。在他们看来,契丹铁骑的战法,与南朝禁军的战法截然不同,贸然仿效,反而水土不服。日后大辽与敌人的战争,应该是神火军打神火军的,他们打他们的,看情况相互配合就是了。
  如果是心怀野望之辈,肯定不会如此顽固,对火器的前途视而不见。因而这些帮人,还都能算是他祖父的忠臣,至少是能够安于现状,只是跟不上时代了。
  都太老了。
  耶律怀庆每次看见他们,都在这么想。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顽固的理由。
  在御帐之中,就有一个年纪虽老,却一点也不顽固的皇帝,他总能接收最新的事物,引领大辽不至落后南面的邻国。
  一杆火枪,论其成本比一张好弓便宜许多。而拿上一把火枪,十岁的小孩子就能杀了练上二十年武艺的大将,弩弓还要靠力气上弦,这火枪只要能抵得住射击时的反冲,身上有多少子弹都能射出去。最后火枪会坏,人却是累不着。
  正是看见了这一点,明了火枪问世后,契丹对宋国的优势将不复存在,而宋人人口上的强势将充分发挥出来,耶律怀庆的祖父才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威望,强制性地推广火器应用,希望能够消弭宋辽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即使不从孙子的角度来看,耶律怀庆也觉得自家的祖父,实在是大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英主,只是脾气越来越大了。
  刚刚走到御帐外,就听见里面一阵低吼,“……真当朕老糊涂了?!”
  耶律怀庆暗暗心惊。
  辽阳郡王耶律孝杰病死,现在的大辽朝堂上,已经连一个能在祖父身边说得上话的老臣都不在了。
  一旦触了祖父霉头,哪个宠臣都没好日子过。
  借整理衣帽收拾住心情,耶律怀庆也不用人禀报,直接掀帘入帐,笑盈盈地问:“什么事惹得皇祖父这么大的火气?”
  “佛保回来了。”看见最宠爱的孙子,耶律乙辛登时便转怒为喜,两句话打发了被训斥的对象,就把耶律怀庆招到身前,询问,“这一回的燧发枪测试结果怎么样?”
  耶律怀庆忙回道:“回皇祖父的话,比之前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还是比南造的要差上一点。”
  耶律乙辛本有几分期待的神色,听了之后,尽化为失望,“此番神机营也来了,神火军与其撞上怕是没几分成算了。”
  耶律怀庆双眉一轩,叫道:“神火军绝不会败。”
  耶律乙辛不以为然,“要是吼两句就不会败,朕早把嗓子吼坏了。打仗的事,不是你说不会输就一定不会输的。你喜欢的那支马队,士气倒是不错,输了几次了?”
  所有臣服于大辽的部族,其贵胄弟子,都要在年满十六岁之后,来到神火军中服役。故而神火军在民间也俗称为贵人军。
  耶律怀庆身份尊贵,执掌了一部神火军。对手底下的这支新军,他一向寄予厚望。只是被他祖父这么一堵,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苻坚坐拥百万大军,投鞭断流,还是输了。曹操八十万兵马,长江天险与吴共有,也是输了。秦人灭六国,何其威风,二十年不到,连老家都没保住。”
  耶律乙辛只剩下一半牙齿的嘴半张着,嗤嗤冷笑,仿佛从洞里向外刮着阴森的腥风,“这世上,要是有人告诉你下一仗必胜,别信他,他是骗你的。祖父一生征战,有战阵上的,也有朝堂上的,哪一次开战前不是战战兢兢,把胜败后的应对都算好了才动手?”
  耶律怀庆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孙儿明白,谢皇祖父教诲。”
  “明白就好。”耶律乙辛有几分欣慰,旋又感叹,“要是你爹也能明白就好了。”
  耶律怀庆这下又不敢说话了。
  耶律怀庆是耶律乙辛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大辽国的皇太子,如今正在上京坐镇,而他就跟在耶律乙辛身边。
  自从耶律乙辛夺位之后,辽国的重心便从上京道和中京道转向了东京、南京两道。
  有着大量的人口和财税收入,同时也集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工厂,耶律乙辛都已经将延续了两百年的四时捺钵的位置,以及迁移路线,更多的放在南京道与东京道上。
  但为了保证上京道稳定,也为了收拢各家部族的人心,耶律乙辛便把他所立的皇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
  这样安排虽然让上京道稳定了,但父子远隔数千里,就不免给人离间的机会。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耶律怀庆时常夜中心悸。自家的父亲还有好几个兄弟,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皇位,要是哪一天皇祖父另选了其他叔伯为太子,自己连性命怕是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这些事佛保你就别多想。”耶律乙辛不快地打破帐中的静默,“回头想想怎么指挥神火军与神机营交锋。”
  “孙儿其实想过的。神火军火炮多与神机营,如果交战时,双方兵力相当,神火军就能借助火炮上的优势,来克制神机营。”
  两边的编制虽小有差别,但一个千人队的神火军所拥有的火炮数量,是要超过神机营的两个指挥之和。
  这是细作从南朝打探来的情报,究竟准确与否,无从而知。
  为了保证同样数量的军队中拥有的火炮数目不输给宋人,以大辽的财力,终究是有些吃力。但为了神火军,大辽还是得咬牙坚持与宋人把钱烧下去。
  对耶律怀庆的回答,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对孙儿道,“宋使来了,祖父不想见他,佛保你代我见他一见,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孩儿明白。”耶律怀庆很爽利地把任务接下,“不过宋使这一回是打着边境议榷事的名义过来,孙儿可以跟他说一说榷场上的事吗?”
  “想谈就谈。这一回都交给你。只要保证国中金银不要再流到宋人那边就行了。”
  宋辽两国这些年彻底断了官方的外交往来,但边境上的榷场则更加热火朝天。来自大宋的各色货物充斥辽国境内,而大辽的特产也大量被宋人收购。
  不过卖出去的大辽特产,远远少于来自大宋的商货,其中的差值,就是国中大量金银外流的主因。
  但这件事很难处理,各方面利益相关之人不计其数,耶律乙辛到现在也只能借助宋使的身份来压一压。
  耶律怀庆却充满信心,再一次行礼,“皇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负皇祖父所托。”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五)
  “什么不负所托?就让你见一见南朝来的使者,问一问开封在闹些什么?”
  “贸易上的事,你让下面的人去谈就好了。”
  这是耶律怀庆做保证后,所得到的回应。
  见一见,问一问……
  前两天听说几年来,第一支来自南朝的使节团队抵达,而且还是韩冈的心腹,有名的宗状元为正使,耶律怀庆就想见一见了。
  不过由于宋辽两国如今断了官面上的外交往来,耶律怀庆也找不到名目去见那位据说文武双全,被韩冈视为继承人的宗状元。幸好现在有了祖父的许可。
  公开的说法,这一次宋国使节造访大辽,是为了解决两国边境上愈演愈烈的大小冲突,以及越来越多的越境寻求庇护的逃人。
  旧时宋辽有澶渊之盟,两国之间对逃人和边境纷争,有着相当明确的处理办法——皆不收容对方逃人,同时对边境纷争,视轻重情况,由边州乃至朝堂来协商解决。
  但自从辽国入寇,直至耶律乙辛弑君篡位,宋辽断交,边境上的榷场虽热火朝天,但两国官方之间的敌视和对立却越来越严重。
  对方的罪犯、逃奴、叛国者越境避入国中,再也不会被交还。边境上的界碑被破坏,巡铺被烧毁,其次数比过往增加了十倍。边防驻军之间的冲突,百姓之间的冲突,每个月都有几起,乃至十几起。
  这些冲突,往往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最后衍成大乱。
  去年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保州边地上的一块麦田被辽国的一头出逃的耕牛践踏啃食所引起。先是田主和牛主之间的争吵和打斗,接着是两边村庄百姓的群殴,随着弓箭、刀枪、火枪的上场,冲突规模无可避免地扩大,最后这场冲突,是在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禁军和皮室军的对峙中结束。若非双方边境上主官克制,连炮弹都送入炮膛的情况下,只差一点就引发了一场战争。
  这的确是很大的问题,但还不至于让南朝放下矜持,让政事堂诸相放下自己的名声,与弑君篡位的逆贼重启官方往来。
  但为了钱就可以,尤其是事关价值千万贯一年的大钱。
  耶律怀庆已经得到秘密通报,宗泽此行,其实是为了协调双方的贸易,保证榷场能平稳发展,为双方带来更多的利益——大辽皇帝,大宋宰相,以及两国朝中无数达官贵人,在边境交易中不知得到了多少好处,自都对此十分期待。
  而宗泽更隐秘的任务,当是为了祖父的行踪而来。如今御帐驻跸南京道,聚万军于此,不可能不引起宋人对战争的恐慌。再怎么想,南朝两府,也当派人来化解战争的危机。
  不过,在耶律怀庆看来,宗泽真正的目的,也是他肩负的最隐秘、最不能外泄的任务,还是输诚来的。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南朝朝中掌控朝局的几位宰相,不可能有余力分心边事。韩冈和章惇有帅才,皆可统领大军。
  但两人肯定都害怕自己离京后,对方独掌朝堂,因而谁都不敢离开京师;反过来也会担心对方统领大军出征后,会效南朝太祖黄袍加身事,反扑回京,因此更不敢让对方领军出外。
  按照《自然》中的说法,这种情况,应当叫做悖论。
  陷入悖论之中,两位宰相相互牵制,河北路上没有宰相一级的大人物坐镇,如何能抵御来自大辽的百万精锐?即使有名将如郭逵,怕也是不敢趟浑水,免得前面刚刚抵挡住敌人,后面就被自家人捅上一刀。
  南朝朝堂已乱,虽一时无乱象,但人心乱了。
  太后病重不理政事,皇帝被幽禁宫中,臣子里面,竟没一个敢去谋夺大位,始作俑者的韩冈,也是不敢,只得把群臣聚在一起相互壮胆。
  前几日,耶律怀庆在跟他身边的一帮人议论此事时,其中一人说得刻薄,却入木三分:一群狗聚在一起,也做不到老虎能做的事。
  不过,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宗状元,看起来倒不像是群犬中的一员。
  “宗状元?”
  “宗泽拜见殿下。”
  宗泽依照拜见亲王的礼节,向耶律怀庆行礼,起身后,便尽可能不被察觉地仔细打量年轻的齐王殿下。
  按照宗泽所得到的消息,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如今深得辽主的喜爱,随时带在身边,比起其他子孙犹见亲厚。
  按照细作们传回的说法,如果辽国的皇太子死了,耶律乙辛很可能直接将他封为太孙,而不是让其他儿子来继承。
  但这位传言中的下下代辽国伪君,给宗泽的第一印象却是年轻、好胜、欠缺城府。
  宗泽行礼后,耶律怀庆没有立刻回礼,反倒带着嘲讽地问道:“状元为何称吾为殿下?犹记南朝尚未视皇祖父为大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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