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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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两边的战局皆是劳而无功,辛苦了一场,却不得不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匆忙撤退。一点回报也没有的战争,让随他出战的附庸部族的族酋们暗地里怨声载道,也让辖下部众向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为了挽回眼下不利的形式,禹臧花麻也只能选择一战。
  “花麻,你真的有把握?”禹臧花麻的身前,十几名族酋和长老们追问着,他们是禹臧家的实权人物,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任谁也坐不稳族长之位。
  即便是身为族长的禹臧花麻,也不得不耐下性子向他们解释:“对于我们来说,的确不像汉人那么擅长攻城守城。但若是改换成野战,不知各位叔伯有谁会认为我们会输给汉人?”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无能,暗地里交换了几个眼神,便一齐首肯了禹臧花麻的决定。一个老头子对禹臧花麻嘱咐道:“花麻,这一次一定要胜,禹臧家的名声可都靠你了!”
  禹臧花麻诚恳地点头应下,眼神中却是一片阴寒。
  就像关西绝大多数的山谷一样,大来谷中也是有着一条河流,是洮水的支流,从谷中一直延伸到临洮。不过这条河的源头出自于谷中的一侧山峰,所以禹臧花麻所在的大来谷东侧出口,并没有河道的存在。这让准备交战中的两方,有了一个足够大的战场空间。
  吐蕃人就在大来谷口扎下了营盘,韩冈驱动了瞎药也来到了大来谷口。粗制滥造的营地,看起来一冲即破。不过在营盘之前,是已经列阵而出的禹臧军。
  古渭之战是韩冈第一次亲自走上战场,今天,则是韩冈的第二次上阵。前次的古渭大捷,说起来本质上就是一次成功的趁火打劫。董裕已经被瞎药倒戈一击,内部乱做了一团,而俞龙珂的出现,对董裕军来说是百上加斤。失去了指挥全军的控制力,董裕就像摆上砧板的鱼,任人煎炸烹煮。
  而今天,韩冈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严阵以待。望着一里外摆下阵势的吐蕃人,韩冈分外感受到双方人数上的差距。两边隔着一里多的距离对峙着,相对于围绕在禹臧家大纛周围,超过六千的军势,韩冈这一边看起来就弱小得太多。
  数倍于己的敌军,真的拼起来并无幸理。韩冈已经命人在后方用马匹拖着树枝来回奔驰,搅起漫天尘烟,装出大军行进的模样,让禹臧花麻为之畏缩。
  但对方并非蠢人,韩冈也明白,他这招数瞒不了多久。不过渭源堡应该已经收到了他的消息,就看王韶派出来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了——渭源离大来谷口不算远,半日即可到达,禹臧花麻就是怕被两面夹击,方才一听说瞎药出兵便匆匆撤退——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在禹臧家的面前拖延时间。
  “不如就按着方才的做法,攻来就退,走后再追。”乔四,也就是王舜臣手下的骑兵都头,向韩冈提了一条建议。对于这种骚扰战法,他方才已是食髓知味,还想再模仿一次。
  “不成!”王舜臣摇头,“前面俺领着的几十骑,都是军中的精锐,又一起经历了大战,他们都信任俺的指挥,故而能如臂使指,来去自如。而三哥此次带来的蕃兵,却都是心怀犹疑,若是让他们忽进忽退,只要禹臧花麻在关键处推上一把,那就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韩冈意外的看了一眼王舜臣,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清楚,他的这个兄弟仅仅是外表粗豪,实际上却有着内秀。但王舜臣现在能分析得这么透彻,却是他过去所做不到的,看起来自从做了官之后,日夜用功学习兵法,果然是进步了不少。
  不过韩冈则笑道,“没有关系的,只要让禹臧花麻认为我们会如此做就够了。”
  韩冈不算知兵,但王舜臣说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越复杂的战术,就越需要主帅和将士们之间的互相信任。只有上下一心,有着紧密的信任关系的军队,方能进退自如,无坚不摧。如果是没有牢固的信任关系,基本上就是能进而不能退,打不了硬仗。
  韩冈不想去实验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测试他在青唐部吐蕃人心目中的地位。但禹臧花麻肯定明白,他韩冈现在的目的绝不是作战,而是在拖延——拖延到渭源堡的援军到来。所以利用此前王舜臣留下的印象,让禹臧花麻以为继,为了让他们这样去想,韩冈接下去命令瞎药摆开的阵势,甚至都是以方便撤退为目的,而他也把将校们都招来,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用心。
  现在双方的对峙,实际上是封锁了禹臧花麻对渭源方向的侦查,禹臧花麻并不清楚,渭源堡究竟出兵了没有。这一个顾虑,就像一根绳索绑在禹臧花麻的脚上,让他不敢放下心来对付这边的千多人。
  如果他敢杀过来,韩冈便会向星罗结城退去,“要知道,大来谷口是位于渭源通往星罗结城的大道的中段。从这里向北是星罗结城,向东南去,则是渭源堡。如果我们退向星罗结城,禹臧花麻是追还是不追?”
  如果追,大来谷口就很有可能会被渭源堡出来的军队封锁。如果不追,只是赶走了就回返,韩冈就能整顿军队再杀回来。虽然还有分兵追击这一条选择,但禹臧花麻有几分把握敢确定,通往星罗结城的道路上,没有韩冈设下的伏兵?要知道,星罗结城本就有千人左右的守军,谁知道会不会埋伏在路边?他能分出多少兵力来?
  “而事实上,方才本官也已经派人去星罗结城传令了,让城中守军出来择地埋伏,以防万一。如果禹臧花麻真的分兵过来追袭,这一份大礼,我们也却之不恭了。”
  韩冈的一番分析说得鞭辟入里,正反两个方面都考虑了周全,自王舜臣、瞎药以下,将校们纷纷点头称是。
  而下一刻,号角声响起,从禹臧军阵中分出了一部人马,看起来一千五到两千人的样子,杀气腾腾地直扑过来。
  “想不到禹臧花麻不智如此!”韩冈放声长笑,“就按本官方才所说,安抚住军心,把他们引到我们埋伏的地方去。”
  王舜臣和瞎药率领一众将校齐齐躬身受命,韩冈高居马上,生受了他们的这一礼。运筹谋算,此刻,他也有了一份主帅的威严。
  全军掉头回撤,由于韩冈事先做好了准备,千军万马的隆隆撼地之声,便显得有条不紊,退而不乱。不过为了引诱来敌继续追击,在韩冈的命令下,他们便把军旗和用不到的军械,还有影响马匹速度的干粮、盔甲,一点点地抛下去。摆出了一副丢盔弃甲的狼狈模样。
  韩冈处在全军的护卫中,低着头,纵马狂奔。对于禹臧花麻的分兵,他心中还是有些疑惑,暗道自己难道是高估了禹臧花麻的头脑。
  不过靠着父祖的恩泽忝居高位的废物姑且不论,在弱肉强食的蕃部之中,能坐上族长之位的,没有一个会是蠢货。按说禹臧花麻虽然围攻渭源堡和星罗结城皆失败,但他知进知退,却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这份眼光和决断不是蠢人能有的。
  虽然想不通禹臧花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韩冈还是暗自庆幸,幸好方才他没有把话说死,不然现在就不是撤退,而是逃窜了。
  一口气追出了七八里,双方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追出来的蕃人也在顾虑着是否有伏兵的存在,不敢追得太急,而且两边都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行军,战马的气力消耗了许多,无法再保持高速。
  不过韩冈让人丢下的东西越来越多,王舜臣带出来一队骑兵,都把身上的盔甲分解开来,一件件丢下去。这样的收获,让后面的追兵难以割舍,紧咬着不放。
  而韩冈设下的伏击圈,已经近在眼前。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二)
  伏击圈就在眼前,王舜臣喜上眉梢,恍恍惚惚地瞧见前方正有一份泼天的功劳在向他招手。只是当他回头一看,便立刻叫了一声苦。不知何时,身后的追兵已经停了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掉头离去,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奔驰中的队伍也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在失落中停住了脚步。加速远去的蕃骑卷起的尘烟遮挡住了韩冈的视线,他望着灰黄色的幕布掩盖起的来路,暗道这世上果然没有蠢货。而竟然连不读书不知史的蕃人都骗不过,看来自家的演技也实在有待磨炼。韩冈再看了看身边丢盔弃甲的一众骑兵,狼狈不堪的模样就跟打了一场败仗没有两样——他苦笑,今次诱敌,却是折了大本钱。
  王舜臣紧皱着眉,来到韩冈面前:“三哥,这下该怎么办……”
  韩冈故作轻松地微笑道:“往好处想吧,这等于是又拖了禹臧花麻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天黑了。那时候,禹臧花麻就失去了撤兵的最佳时机。
  韩冈不认为黑夜能遮盖一切,趁夜撤走可不是像字面上说起来那么简单。夜间行动,关键在于一个“奇”字,而不是“黑”。黑暗能掩盖一切,但不论是哪一方都同样能公平的利用黑暗带来的便利。相对而言,在黑夜中,大军行动可比小股行进的难度要高上许多。
  如果禹臧花麻想在夜间撤离。他点起火炬,就会成为最为显眼的目标,若是不点火炬,黑暗中将不知军,军不知将,那样的情况下,只需要出动一两百人,就能造成让禹臧花麻全军崩溃的混乱来。
  韩冈要把禹臧军拖到渭源堡的援军赶来,为了能最后击败禹臧花麻,他必须为王韶和苗授争取时间。而韩冈之所以会咬着牙死死拖住禹臧花麻,是因为他相信渭源堡的战斗力。就算这座寨堡刚刚被禹臧花麻重重围困过,但韩冈他还是相信,只要能让他们来得及布下阵势,禹臧花麻就绝对没有获胜的机会。
  阵列不战,这是所有与大宋步军交手过的异族的共识。除非能设计不让宋军摆开阵势,否则阵势一起,箭矢如雨而落,就算强如契丹也要退避三舍。曾经仔细查阅过几十年来在关西发生过的大小战例,韩冈对自己的军队有着充分的信心。
  “王舜臣!”韩冈突然冷声叫着他最为信任的名字。
  严肃的神色让王舜臣愣了一下,不过他立刻醒觉,上前躬身:“……末将在!”
  韩冈指了指山道两侧,“把你的兵带上。”
  在山坡上,是从星罗结城受命而来的伏兵。只是他们白白被蚊子咬了,并没有能得到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他们的战力,依然还有发挥的余地。
  王舜臣大声应诺,“末将遵命……那三哥你呢?”他又问道。
  韩冈向南望去,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迷雾和距离,落到了大甘谷口:“追回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总不能让禹臧花麻轻松下来!”
  ……
  “花麻,撒解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一个年迈苍苍的蕃人一边问着禹臧花麻,一边翘首北望。他视线投去的方向,便是星罗结城所处的位置。老蕃人身上穿的衣服闪着丝绸的光泽,而他对禹臧花麻的口气,更表明他的身份不同一般。
  “不必为他们担心。近两倍的兵力,怎么可能还会输?”禹臧花麻随口敷衍着,但他冷漠的口吻,昭示了他们的死活其实并不放在禹臧家族长的心上。而神经质一般不停敲打着马鞍的手指,也透示出他心底的不耐。
  “万一输了怎么办?!”老蕃人一下急叫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
  通过常年的蚊虫洗礼,禹臧花麻已经可以对这些废话做到充耳不闻。
  年纪轻轻就登上族长之位,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听从老家伙们的摆布。禹臧花麻本打算按部就班地在十年间将他在部族中的敌人全数解决,那时就没有人再敢跟他过不去了。禹臧花麻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中,可一场战争便光临到他的头上。但危机就是机遇,禹臧花麻本想着通过胜利让自己权势更加巩固,谁能料到他竟然会输,这也就给了对手最好的攻击口实。
  昨天向他逼宫的应该也有着这个老东西在。禹臧花麻瞥眼看着纵横交错的重重皱纹下,一张一合的缺牙瘪嘴,心中发狠,迟早要把这些老骨头丢进火堆里当柴禾烧了。
  在禹臧家的年轻族长眼中,这些老东西都是一样的惹人厌烦,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对于老东西的孙子究竟会怎么样,禹臧花麻也同样不关心。胜也好,败也好,只要能把瞎药家的近千骑兵拖上一两个时辰就好,等到他与渭源堡的王韶决战之后再回来也可以。
  在韩冈看来,他逼得禹臧花麻分兵来追击自己,虽然没能把他们引入伏击圈加以歼灭,但实质上却等于是把禹臧花麻拖了一个时辰下来。
  可是从禹臧花麻的角度来看,他何尝不是用着一千多名出自于附庸部族,在战场上肯定会出工不出力的废物,换来了一个与渭源堡的出战守军单独决战的机会。而且如果那群蠢货还有一点头脑的话,说不定还有夹击这些宋军的可能。
  当然,禹臧花麻的盘算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他统领的大军,能单独击败渭源堡的军队。
  对此,禹臧花麻有着绝对的自信。
  一名骑兵自远处狂奔了过来,一到阵前,他便从马背上摊到了地上。他是禹臧花麻前面派出去的哨探。那一支不知由谁统领的骑兵的离开,对禹臧花麻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可以派出斥候,对渭源堡方向进行侦查。
  哨探身上的袍服破破烂烂,还有几处伤口正在向外渗着血。被人扶起来后,已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这不是露在外面的伤口所能造成的,在衣服底下,应该还有其他伤痕存在,那才是致命伤。不过没等禹臧花麻让人在哨探身上找寻伤处,进行救治,哨探已经拼尽最后的力气,匆匆向他通报了最新的军情,“渭源堡出兵了!已经到了八里外!”
  望向渭源堡的双眼被山壁阻挡了视线,但禹臧花麻期待已久的敌人很快就会从那一处弯道拐过来。
  克敌制胜,就在片刻之后!
  ……
  “韩冈和瞎药在哪里?”随着离大来谷越来越近,苗授的双眉也就锁得越来越紧,皱起的眉头在眉心处拧成一个川字。
  从渭源到大来谷,几十里地的行军对一支历经多次战事的军队来说算不了什么。在派出斥候确认了敌军的位置,苗授便留下了随行的民夫,让他们在后方扎营,而他自己则领着主力赶来大来谷。
  只是他手上掌握的兵力并不多,迫切需要汇合韩冈手上的蕃骑,还有王舜臣那里的一千多人。没有韩冈、瞎药率领的青唐军,也没有留在星罗结城的士兵,让他就此对抗实力数倍于己的敌人,实在是一桩令人吃不消的苦事。
  可是由于交通中断,苗授现在还不知星罗结城究竟怎么样,也不知道韩冈到底有没有联系到王舜臣。更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按照韩冈自己请人带回的建议,聚歼禹臧花麻。
  什么都不清楚,这让一向行事稳重的苗振,也有些想骂人,本不该这么仓促的。但王韶对韩冈深具信心,一接到韩冈传回的口信,便当即命苗授出兵接应。
  苗履在旁劝慰着自己的父亲,“大人勿需担忧,即便星罗结城不保,还有韩机宜在。瞎药的蕃军是新锐之师,而韩机宜又是才智闻名关西,必然不至于会轻易的输给禹臧花麻!”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尽管心中不以为然,但苗授并没有指出儿子话中的错误。在战前,顺耳吉利的好话,总比一些锋利刺骨的实话要让人安心。
  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吐蕃人的身影,数以千计的聚集在大来谷口。当苗授一声号令,鼓点响起,这一群蕃人便被雄壮的号角声吓了一跳。
  如果韩冈在场,能亲眼看到苗授指挥布阵的手腕,他肯定不会吝啬一声称赞。在西路都巡检的指挥下,他带来的千多名士兵,自下马后,从行军队列转换成临战阵型时,走势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从细长绵延的队列,一边向前,一边逐渐向两侧拉伸,当他们在敌前站定,已经是整整齐齐地变成了一个中军突前、两翼后弯的倒偃月阵。
  不论双方在战前有过多少谋划,都希望揪住了对方的破绽,而得到胜利。但到了最后,决定今次一战胜负的,却还是面对面的战斗。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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