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4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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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裳的午饭就在车上吃了。
  在摇晃的马车上默默地吃着午餐,旁边就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伴当服侍,怎么看都跟他京府之长的身份全然不合。
  早上做的饭菜放在暖盒中,一路阴燃的炭火保温,拿出来时还热腾腾的,不过口味就跟蒸过头的菜肴一样,变得软烂难以下口了。
  黄裳却似乎变成了王安石,木着一张脸,对面前吃的是什么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吃了几口终究是忍不下去,丢了筷子下来。
  第一次在车上吃的时候,拿着事前做好的食盒,葱蒜味飘满车厢,迟迟不散。之后黄裳就知会家中、府中的厨师,在带上车的菜肴中,严禁五荤之物,及鱼虾等腥气重的食材。
  放弃了鱼虾等水产倒没什么,只是没了葱蒜薤韭这样的调味料,菜肴的味道本就减了大半,又是加热过头,也就有一顿没一顿的穷苦人还能吃得有滋有味,换作京师里面的普通人家,尝一口后就要拍桌子了。黄裳之前几次硬撑着吃完,今天实在是没法儿忍了。
  见黄裳吃得忍不下去,不打算再动筷子了,伴当规劝黄裳,“五郎,饭要依时适量,不可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断。”他从固定在车厢一角的小铁炉上,提下一壶热茶来,“要不用茶汤冲了吃?”
  养生之法在世间十分流行,就是没读过书,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黄裳也没什么说的,便用热茶泡了饭,就着附带的酱菜,草草吃完一碗。
  伴当将食盒拾掇了一下,道,“五郎你若不吃了,这些就赏给小人吃吧。”
  黄裳提醒道:“今儿难吃得紧,可不是前几次了。那时还能入口,这一回是真真忍不得。”
  伴当念了一句佛号,“佛祖说过,漏下一粒米,死后都要饿三年赎罪。这些菜的材料不知比米贵多少,要是浪费了,不知要饿几百几千年了。”
  信佛的普通百姓,占了大宋人口的一多半,不论是否虔信,地狱之说都是不会不信,倒是黄裳,给韩冈带得都要成无神论了。
  听了伴当的话,他反倒笑了起来,“这是我剩的,要下地狱,也是我下啊,轮不到你。”
  伴当忠心耿耿:“五郎你赏给小人,就是小人的事了。”
  “随你吧。”黄裳也不想为此事争论。
  伴当同样飞快地将饭菜都拨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之消灭干净。
  吃了饭、喝了汤,伴当道,“照小人说,五郎你这是何苦呢。真要吃,来不及回府,直接就就近找一家正店,谁敢不接待?”
  黄裳摇了摇头,“你不懂,莫妄说。”
  伴当点头,叹:“小的知道,知道。”
  真知道就不会说了。黄裳忍下要摇头的冲动。
  他这个身份就是三更天想吃山珍海味,都有一帮人赶着过来奉承,何况是中午?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像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家生子一样,时不时地就表一表忠心,都是一个路数。
  伴当将食盒一摞收起,又将吃饭时放下的小桌板给收起来。车厢里一下就变得干干净净。
  黄裳半靠半坐在软垫中,腰上给一块坐殿垫得很舒服,正好能睡一下。黄裳这么想的时候,眼睛就涩得快睁不开了。
  “还是睡一会儿吧。”黄裳想。
  他下午还要忙,而且比上午更忙。中午的休息时间,就显得分外珍贵。
  如果知道做官会有这么忙,黄裳觉得,自己年轻时肯定会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要焚膏继晷地日夜苦读。
  不过当年黄裳所见的州官县官,都是三天一坐堂,隔日方理政,寻常时候,游山玩水,饮宴招伎,过得是神仙日子。
  谁成想才二十年,官场上风俗大变,除非是不想往上走了,否则就是下到州县里面,那等神仙日子也别想过了。
  而大宋四百军州,以政务繁琐论,无有与国都开封相提并论者。号为天下最为繁剧之地,治下大政庶务层出不穷,达官贵人又多如牛毛,因为是京师一地之长,天下大政亦须登殿与闻。黄裳就任权知开封府后,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知多少,想要在派系左右逢源,那是痴心妄想。
  百多年来,历任权知开封府,做不到一年即离任的占了一多半,做满一任的寥寥可数,至于连任,黄裳觉得自己应是唯一一个。
  黄裳他如今已经是两任四考,在无数烦难的庶务中磨光了棱角,磨平了脾气,在开封府里面做得想归隐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前面还有一束干草悬着,让黄裳拉磨驴子一般保留着一丝希冀之心,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黄裳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束草,但他只能相信韩冈的承诺。
  半睡半醒间,车慢了下来。
  南薰门到了,黄裳猜测到。
  从内城往外走,一路上,也只有南薰门最为拥挤。赶猪进城的,也有出城去车站的,全都拥挤到了一处。
  出了南薰门,东面是青城行宫和祭天的圜丘,再远一点,就是国子监。
  正是中午,平日里这个点,监中的莘莘学子就会蜂拥向街头巷尾的各家食铺。除了武学之外,进士、明法、明算、明工,其他隶属于国子监的学院,都设在这一片。
  但这半月雨水过多,学生们整日聚于一处听课讲学,容易传染疾病,死一个都是大篓子。故此五天前议政会议上通过决议,给师生们都放了假。
  本来放假的原因直说就行了,但章惇说要避免人心浮动,韩冈就提议干脆把假期说成是放暑假。
  旧日国子监中正常节假,有旬休,有节庆,也有五月、九月的田假和授衣假。韩冈这么一提议,田假和授衣假就没了——国子监学校里上学,真没几个需要回家做农活的,换身冬衣也没必要回家取——改成了寒暑假。
  假期如此一换,国子监里面冬天的薪炭、夏天的藏冰便节省了许多,不过转头韩冈就提议给监中教授、助教加了俸禄,顺便将学生的奖学金、助学金也加了一些,一进一出,账算是平的。
  前后事一条条都安排妥当,让人无从置喙,也不虞国子监师生中会有几个人出来反对。当时黄裳就觉得,韩冈改动学校假期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心中当是早有全盘打算。
  顺便,韩冈这么一改,学生的假期其实是减少了。年节本有半月假,但腊月十八到正月十八的寒假就把年节的假期给覆盖了。不过刚刚有人提起来,章惇就说,学生就该头悬梁锥刺股,一年加起来两个多月的假还嫌不足,国家取士难道就是这等懒货?接着这事儿就没提了,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学生假期跟宰相顶牛。即使他们家里有子弟在国子监中上学,作为家长,每一位议政都觉得,学生放假其实过年放个两三天也就足够了,平日里还是刻苦用功为是。
  而国子监是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将假期一改,天下学校就都要跟着改了。国子监的学生不要下田,但天下读书人,要下田的可不少,尤其是蒙学,开办蒙学减税免赋的政策,让数百万幼子得以上学,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可都是需要帮家里下田做活的。
  会上当时曾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准备已久的韩冈自有对策。按他的规划,蒙学可以有田假,只是不再集中在夏收的五月,而是按照各个地区自身情况而定。五月田假,乃是根据冬麦的收获时间而来,江南种稻,春种秋收,河北和河东北部,永兴军路北部,都种春小麦,同样是春种秋收,这些地方在五月时,农田里面没什么活,八九月间倒是急需人力。
  只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而暂时性的放假,变成了影响全国学校学制的大事件。就像是觉得大门设得不好,最后将正面围墙都拆了重修。这等事,黄裳听说过,当时觉得那家人做事可笑之极,可这次会议后回想起来,说不定也是藏着某个缘由。
  不管怎么说,假期变动的事在议政会议上定了,国子监当天就散了鸭子。学生们都被要求尽量留在住处读书,不要多在街上闲逛,如果要离京回乡,可以报予国子监,统一购票。
  悠哉悠哉地坐车回家,基本上能在八天之内抵达北地任何一路的首府,过去就是做官做到衣着朱紫,也没这般轻松的旅程。南方诸路,则由于铁路尚未与全国铁路网连接起来,行程要慢一点,不过也没几个南方学生会在宝贵的一个月的假期里,用十五天在回家的路上,十五天在回校的路上,故而也影响不大。
  真想回去读书时,那时候才是真清闲。黄裳百般感慨,往车窗外一张望,街道边,人头涌涌,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街边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士子装束的年轻人。
  开封知府顿时瞪起眼睛,带上了几分怒意,“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国子监放假,就是怕这些学生聚会一处,惹起了疾疫传播。明明是放了假。却还聚集在学校附近,这假期给的还有什么意义?
  “五郎?”伴当不解地问。
  直接赶人?这样可违反了两位宰相隐瞒放假内情的本意了。且国子监生从来都是能惹事的主,黄裳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黄裳皱着眉考虑,还是晚上跟相公说一下,在国子监贴个告示,假期过后就考试,考不好就降级,上舍降内舍,内舍降外舍,外舍的就两年内不许升舍,看谁还敢不回去读书!
  有了决断,黄裳摇摇头,“没什么,去医院。”
第六十四章
宴火(六)
  黄裳的目的地新生医院,设在了外城西南的二圣庙。
  这是按照灾伤条例,灾后设立临时的疫症病院,将疫症患者集中到一处来医治。
  将新生医院设在二圣庙,还是黄裳决定的。
  庙中二圣,是仲由、端木赐,也就是子路、子贡。尽管科举制起自隋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有传说庙中两个活在隋前千年的圣人弟子对科举极为灵验。许多参加贡举的士子,都会在考试前过来参拜一下。
  不过换个说法,就是每三年才得兴盛一回,平日里,香火少,客人也少。比起香火鼎盛的寺院,或是其他宫观,更加适合作为疫症病人的治疗所。
  过去还有将旧军营改作医院的习惯,如果直接在新城中寻一座军营做临时医院其实更方便一点。可是以如今京师的地价,像军营这等占据大片地皮的场所,正在使用还好,一旦闲置下来,就像苍蝇永远不会放过飞进粪坑的机会,今天早间在汴阳坊遇到的那些人的主家也绝不会放过。
  仅这半年来,从黄裳手上就批了十四块城中的地皮。有老旧官宅,有府属官产,都拿出去扑买。至于军营,归属于枢密院,更是一批批禁军调出城,一座座营房卖出去。新城的五十里城墙之内,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已经被开发或是预定被开发了。
  说起来京师地皮的扑买是价高者得,其实也就是京师本地的大族多一点,宗室、贵戚们占了其中的大部分。如今天早间那等派人去贫家里坊搜罗房契地契的,在这群人中,还只能算吃残羹冷炙,根本排不上号。
  有一等有能耐的,全都是做大买卖,手大心也大。瓜分了官府和枢密院放出的地皮不说,还收买了几家报纸,呼吁把京师的几座监狱给迁出去——府狱、台狱、大理寺狱,占地都不小。更有甚者,甚至打上了开封、祥符两赤县县衙的主意。
  名义上,开封、祥符两县分掌东京城东西两侧,但实际上,一直都是开封府府衙治城中,县衙治城外,因而今年年后就有风声说,干脆就把两座县衙搬到新城外去,这样县中衙役去乡里办事方便,城内也能多上一坊之地。
  黄裳知道风声从何处起,谁在打主意也清楚得很,他本人对此也很恼火,官府的威严竟然被贪欲踩在脚底,只是在都堂中,在议政会议上,黄裳的想法并不占主流。两位相公放任,以至可以说是鼓励宗亲贵戚往这方面发展。不论是互利互惠,还是养猪待杀,黄裳都不便就此事有所异论。
  反正就是看着吧,看其起高楼,看其宴宾客,看其楼塌了。知道进退还好说,若是继续不知好歹下去,黄裳知道,都堂诸公真不介意拿着几个民愤极大的换一换民心。
  经过了几处正在兴修楼房的工地,离开了让黄裳心思波动的主因,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正在假寐的黄裳睁开眼,伴当探头向窗外看了看,回头道:“五郎,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离山门尚有半里的林荫道。前方两重鹿角挡路,只留了中间一个路口供车马通过。有一队士兵在路口守着,免得游人乱闯乱撞,误入医院。
  早一步得到黄裳亲随的通报,远远地看见黄裳的仪仗和马车到了,把守路口的官兵便将鹿角搬下路,行礼恭送车队通过。
  行了半刻,终于抵达山门。此时已过了未正,下午两点多了。阳光暴晒了半日,蒸腾的湿气稍稍消退了一点,可又热了几分。马车还没在二圣庙的正门前停稳,一股浓浓的醋味和石灰水的味道就传了进来。
  黄裳从车上拾级而下,迎面是十几位一身蓝布制成的罩袍,手上手套,头上布帽,脸上口罩的蒙面大汉。换做晚上来,就跟打劫的没两样了。而且其中一多半还戴着眼镜,从头到脚全都给罩得严实,黄裳都看不见他们的脸。
  一群人队形有些乱,显是匆匆忙忙自庙中出来的。
  黄裳看看他们,又左右望望,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辆马车,车厢上都有着医院系统独有的杏花纹章,那是运送重病病人的救护车。这种车能在大街上随意超车,即使遇上官员的仪仗也不需避让。车上车夫慌慌张张的样子,看起来也刚刚被人从正门前赶走。
  领头的这时取了口罩走上前来,留着短须、相貌普通的中年人,露出来的面孔上,见不到一丝笑容,“大府,下官穿戴在身,不便全礼,还请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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