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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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韩冈办的家学,不是简单的教人读书识字,而是从开蒙到登堂入室一以贯之,而且只要还在韩府中做事,就一直要学习,事不一定天天做,但课一定是天天上。据说韩家家学的毕业标准是考中秀才。
  韩相公府上,使唤奔走的都是秀才,这算是京师中流传颇广的奇闻之一了。
  不过据丁兆兰所知,韩家的仆佣在去考秀才之前,都会被发还契书,并不是以韩家仆人的身份去考试。即使一次没考中,回来后也是当做门客养着,准备下次再考——秀才没有名额限制,难度并不高,以韩家的教学水平,落榜的几率并不高,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而且韩府之中据说无一贱籍,仆婢都是良籍,说是仆佣伴当,其实就是雇工。家里父母给人做雇工,节衣缩食,供养一个秀才出来,在京师里面很常见,也是无可厚非的,别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都有过。
  但京师之中会这么做的,终究还是只有韩冈一人。其他宰辅、朝臣、勋贵、富豪,更相信所谓的家生子,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终身契压在手中。
  “都是西北的乡人,还有军中旧部,要是以私心耽搁他们的上进之路,会被乡里戳脊梁骨的。”
  韩铉带着丁兆兰从课堂边走过,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教室中的学生无一不是十五六岁往上,甚至有三十四十的,都认认真真地在读书写字。
  “家严还说过,做仆佣还能做一辈子?子孙总要堂堂正正做人的。不从自己开始努力,难道要把起家的责任赖给子孙?”
  “不愧是韩相公。”丁兆兰衷心赞道。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自己不努力,却把希望寄托给子孙,其实是不负责任的。
  “早几年家学刚刚开办的时候,每天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被逼着读书,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事,不要认字识算。被家严让先生拿着戒尺用力抽。现在就好多了,不用逼,自己就会学。早点学出来,早点解脱。”
  “教人学好,理当严厉。”丁兆兰很认真地点头。
  他前些日子初学认字的时候,也是被学堂里的先生拿竹条抽过手心的。当时疼得厉害,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他好。换作那种只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念经,不管下面的学生做什么,学生们倒是喜欢,但真的能学进去多少?时间全都浪费了。
  “当然,家严说过,凡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之所以是凡人,那是因为惰性太重,耽于安逸,教他们读书不可不严。”
  韩铉认真地转述着韩冈的话,多了几分平等待人的感觉。
  跟在韩铉的身边,有许多市井之人,韩铉对待他们的态度,总是在言行举止中藏了些高高在上,但如果放在一位宰相家衙内的身上,那完全可以说是亲切了。
  但他那时候的亲切,与现在比起来,则少了许多真诚。
  “我家的伴当,都是签了三年的短契。等到三年契满之后,他们可以去工厂,去商号,去军中,还有去继续读书的。也有做得好,本人又愿意留下来的,所以被续签。等做了十一二年,很多人签的就是不限期的长约了。这种长约不是卖身契,只是免了日后重复定契,不想做的说句话照样可以走。还有做得久的,六十岁告老,家里还会送一份大礼。有些老人回家去时,没了亲眷,回来就在庄子上养着。”
  韩铉说着他家里待人的做法,听起来的确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就是丁兆兰粗略地听来,对韩冈的敬佩也更加深了几分。
  但韩铉的话有些不对,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话里面意有所指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丁兆兰沉吟了一下,坦率地把事情挑破了,问道,“四公子明白俺的来意了?”
  韩铉脚步一沉,旋即恢复正常,他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愤怒,充满冷漠和疏远,“如果让我来说,你真是好大胆子,只是家严听说之后,想要见你。”
  昨天请求韩铉代为求见韩冈,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丁兆兰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知韩铉。说起来,丁兆兰对此心中是有愧疚的。而转天来,韩铉的态度陡变,自是明白了丁兆兰的用心。
  丁兆兰道,“四公子可以不跟相公说的,只是一个捕快胆大包天的举动罢了。”
  “你是学会的铜章会员,我又岂能不说?这里走。”韩铉带着丁兆兰穿过一道月洞门,边走边说着,“家严对学会成员的看重,你应当知道,我可不敢拦在中间。”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如果韩铉所言皆是属实,心胸宽广这一方面,韩冈是任何宰辅都比不上的。
  不,丁兆兰暗暗摇头,即使是韩铉所言并非全数是事实,韩冈心胸的宽广,也是实实在在的。而韩铉耳濡目染,也没有小肚鸡肠地摆起衙内架子。
  韩铉都能够猜到自己的来意,他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可见自己这段时间的行动全然落在韩冈的眼中。
  如果换做一个心胸狭隘一点的宰相,甚至脾性稍大一点的议政,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自己又哪里有什么办法?甚至可以直接将自己给处办了,根本没人能为自己叫冤。
  相形之下,明知自己已经得知诸多隐秘,依然能够饶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还接见自己,韩冈的器量的确是常人难以企及。
  但可能也只是因为自己还不能造成危害,包括文煌仕在内,已经出现的五名死者,之所以被灭口,都是因为他们活着就会危害到都堂。
  当然,不论是正是反,一切都只能说是初步判断。丁兆兰还不觉得自己已经是看透了韩冈,等一会儿还有一场会面。评价一个人,怎么能不亲眼看一看呢?
  已经很深入相府了,丁兆兰目不斜视地跟着韩铉,最后,两人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稍待。”
  韩铉留下丁兆兰,先行入内。
  丁兆兰在院外看着周边的院落楼宇,心里数着数。没数到三十,韩铉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对丁兆兰道,“小乙哥,进来吧。”
  在地上跺了跺脚,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帽,丁兆兰跟着韩铉进院。
  院子规模不小,里面的仆役数量也不少,都忙着自己的事,同时也是经过了严格训练,没人去注视韩铉带来的外人,除了几名守在院中的亲随护卫。
  “大人,丁兆兰来了。”走进正厅,韩铉又对里间通名传话。
  “让他进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昨天实验失败,小心。”
  丁兆兰偏过头,看了一眼韩铉,这位四公子又恢复到了木然平静的神色,丁兆兰一笑,心中平添了几分暖意。
  昨天韩冈去了城外的铁路总局试验场,视察新式蒸汽机车的试运行。丁兆兰晚上听说时,觉得蒸汽机车应该是成了,否则不会劳动到宰相。
  只可惜今天早上没有号外,也没有新闻,显而易见这一次的蒸汽机车的运行试验是失败了,而且是当着宰相的面失败了。
  韩相公今天心情不好,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过,丁兆兰这一回来,不止要触怒宰相,现在宰相的一点坏心情,都不算什么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丁兆兰踏进了书房里间,终于见到了韩冈。
  名传万邦,据说就连大食人也知道大宋有一位学究天人,一手医术拯救无数生民的贤相。
  天下间无人不知,为无数人所顶礼膜拜,皇宋的两位宰相之一,就普普通通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丁兆兰。
  已经年过四旬,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只留了易打理的短须。眉眼稍显冷硬,挺直的鼻梁也给人以强硬的感觉,但嘴角温厚的笑容,冲淡了冷硬。坐着看不出身高,不过配上宽阔的肩膀看着就犹如猛虎盘踞。
  只看了一眼,丁兆兰大礼参拜,“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拜见相公。”
  “起来吧。”
  “坐。”
  韩冈的声音很平和,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力。
  丁兆兰依言站起、坐下,甚至忘了应该谦让一番。
  在这位宰相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要依从,几乎要忘了自己的来意。幸好他之前还有所准备,稍稍定下神来,就记起了自己拟定好的开场白。
  “我见过展雄飞两次。”
  让丁兆兰差点乱了方寸的,是韩冈竟然先开了口。
  韩冈回忆地说着,“作为开封府总捕头,他做得很出色,是非同一般的出色。东京城百五十万人口,每天只要有万分之一的人犯案,就是一百五十桩,一年就是五万桩。如此多的案件,还能够保证开封府内的平稳安定,展雄飞有着很大的功劳。一个是他的能力,第二,是他能带出一批同样出色的部下。”
  “兆兰代总捕和众兄弟,多谢相公夸赞。”
  虽然一天绝对没有一百五十件案子,一年更不会有五万件,但开封府快班依然是辛苦。
  丁兆兰起身行礼,为韩冈的赞许。夸他自己可以谦虚,夸尊长和同僚,就只能谢了。
  听到韩冈如此推重总捕叔公,丁兆兰很开心,简直要蹦起来,但他又有些惶恐,不知道韩冈为什么如此说。
  “市井之中多有豪杰,展雄飞就是出身市井。听说他年轻时也是有着偌大的名头的。”
  丁兆兰点头,“是。”
  “也难怪能办下这么多案子。”韩冈很满意地点头,“主管刑事的总警局副提举果然是非他莫属。”
  “不是提举?!”丁兆兰惊讶脱口而出,说完才知失言。
  韩冈没有放过,反问道:“为什么?”
  丁兆兰心知糟了,可又不得不说,“外面有传言说相公曾经说过,专业的事必须交给专才来做。还说要从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中选一人出来担任总警局提举。”
  “前一句是我说的,刑侦、治安和公安三个方面,的确是要分别设一副职进行业务管理,不可交给外行做。至于后一句,那是误传。我的确想过让专业出身的官员担任总警局提举一职,但这不合规矩。即使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宰相?”
  “开封是京师重地,总警局分管的又是紧要之事,权重事繁,寻常出身如何镇压得住?只可能由进士担任。”
  “不过,实际上负责总警局日常事务,还是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的长官。”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丁兆兰只能点头。这么安排新衙门,的确是合情合理。
  “对了。”韩冈忽然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以宰相的身份甚至有些轻佻,笑道,“这件事不要乱传。”
  丁兆兰立刻起身保证,“兆兰明白了。”
  韩冈抬手压了压,示意丁兆兰坐下,又笑着,“这件事,你们的总捕其实早知道了,但他是没有说吧?”
  丁兆兰脸微变,肚子里就骂开了。那头老熊,的确什么都没说过,府衙中只有错误的消息在流传。也亏得他每次听人议论,说是要为快班争个面子,还能故意拿来激励捕快们。
  韩冈笑了一下,“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清楚了。”
  笑容很快又收了起来,韩冈他看着丁兆兰,“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丁兆兰一下就郑重起来,他之前的准备又恢复到心头,他坐直了身子,缓缓点下头:“是的,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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