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5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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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僻静的夹道中,丁兆兰望着前方的路,忽然说道,“能够唆使行人司犯下大错,必然是分管行人司的议政或者宰辅。”
  韩铉瞥了他一眼,对着前面说,“不是议政。直接分管行人司的,就是章相公。”
  “终归不可能是赵提举。”丁兆兰道。如果宰相要打发赵爵这等小官,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而且方才他也试探过,从韩冈的话中确认了不是赵爵。
  肯定是有人利用了行人司提举想要争夺总警局的位置,才会造成现在犯下大错的情况。
  “可以查一下皇城司。”韩铉道。
  行人司是从皇城司中分立而出,旧日的皇城司,有京城内刺奸、察访之责,又负有护卫,两个任务其实毫不相关,所以之后便一分为二。皇城司只负责守卫皇城,而行人司,则把刺奸、察访、风闻奏事的权责揽了过去。
  在过去,皇城司是由宫中得力的大貂珰来主掌,直接对皇帝负责。如今的行人司,也是直接对都堂负责,并不经过议政的手。
  丁兆兰嘴角带上了点笑意,“皇城司。这可不好查。”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试着看能不能帮上忙。”
  韩铉对这件案子的兴趣越来越大了。虽然韩冈说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又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可见韩冈和章惇马上就要对付那黑手,但韩铉还是想要早一步查清。靠别人揭开答案,就太没意思了。
  丁兆兰点头谢过,辞别的时候,对韩铉低声道,“其实还有件事,用手段让行人司露出马脚,到底是不是相公使人做的,在下可是没有问。为何让人隐瞒了文煌仕尸体的身份,在下也没有问。”
  “为什么?”韩铉惊讶道,丁兆兰方才对韩冈刨根问底,让他一时都忘了,之前丁兆兰之所以的证据。
  “相公有所顾虑,自不便多问。”丁兆兰道。
  他又举起四根手指,“四条线,文煌仕、行人司、都堂,以及让行人司露出马脚。文煌仕和行人司的两条线,相公都说明了,可以等着看结果。都堂的线,也不难明白,当是章相公,甚至还有韩相公的想法为人所用。但最后一条线呢?韩相公可一直都没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维护都堂体面?还是别的原因。”
  丁兆兰看着陷入深思的韩铉,忽然一笑,“俺还是专心把枪手挖出来吧。朝堂上的事,真不是俺这小捕快能插手的。”
  说完告辞而去,看背影,却是洒脱。
  韩铉送走了丁兆兰,回来复命,韩冈看见他的样子,就问,“怎么?丁捕头又跟你说了什么?”
  韩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丁兆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冈。既然丁兆兰对他说,应当就是希望他能转告。
  韩冈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却不是与案子相关的事,“昨天为父去城外的事,四哥你应该知道吧。”
  韩铉点点头,铁路总局的蒸汽机车进行试运行,韩冈亲自去试验现场,可惜就当着他的面失败了。韩铉本来也很在意这件事,但是被丁兆兰的事分了心。
  韩冈道,“也许有人会觉得,铁路总局丢了为父的脸,或者为父走这一趟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韩铉张口欲言,不过给韩冈拦住了。
  “但什么才是真正的失败,就是失败过一次,就不敢再继续的,那就真的是败得不能翻身了。只要还能坚持,那就不能说他失败了。”
  “研究蒸汽机车的个人和团体,前前后后有几十家,目前坚持下来的还有七八家。蒸汽机车研究的过程中,失败的次数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五千次,但昨天实验的蒸汽机车,和最早的蒸汽机车,同样都是失败品,但内外都已经截然不同,与成功的距离也短了不知多少。”
  “昨天巩州给我,用蒸汽机耕田的实验成功了。把蒸汽机摆在田埂上,用一根绳子拖着犁头在地里翻耕,速度比马快,却比马节省,只消用煤用水,而且蒸汽机耕田还可以用重犁,比之前马耕重犁还要更重,同时翻土的宽度也更宽。”
  “儿子明白了。”韩铉点头,韩冈多年来灌输的观点在心中浮起,“在大势面前,区区一点小谋算,根本算不了什么。”
  “对,知道为父为什么对章子厚不满吗?”韩冈说着脸色冷了下来,“行人司是他的人,做下蠢事,难道不是他的责任。总想要钓鱼,可谁知道钩子上的鱼是不是被人挂上去的?小伎俩用多了,就怕忘了怎么做大事了。”
  他对韩铉道,“如果丁捕头再对你说什么,你就告诉他,狗苟蝇营,为父不屑为之。”
第一百五十章
梳理(二十)
  “这丁兆兰果然是名不虚传。”
  “无他,适任而已……换个位置就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这一天稍晚一点的时候,韩冈和章惇碰了一个面。
  这一次,是章惇亲自来到韩冈的府中。
  两位宰相的官邸相距并不遥远,步行也不过十分钟而已。又没有了过去那条宰辅严禁私下往来的禁令,以章惇和韩冈的交情,来往理应频繁一点。
  但秉持着王不见王的态度,韩冈和章惇在私下场合会面的情况越来越少。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再王不见王,就只能说是死脑筋。
  章惇到了之后,韩冈便把丁兆兰探查出来的案情,向章惇通报了一番,这就有了一开始的对话。
  “玉昆你却也不要小瞧人,既然有如此洞察入微的眼力,能做的差事多了。”
  章惇对丁兆兰的能力赞不绝口,断案如有神的事迹他听得多了,但那些都是官人坐在公堂上断案,少有是亲自去寻找证据的,丁兆兰的查案过程,对章惇来说十分新鲜。
  韩冈唱起反调,“我倒是喜他能铁公鸡身上拔毛,石头缝子里取水,车子、车牌、枪支、身份,牵连好几个衙司,真亏他两三天就查出来了。”
  章惇也为之一笑,“他是怎么催的那些蛤蟆动起来的,听得我都想学一学了。”
  官僚体系的效率,两位宰相再清楚不过。就是些蛤蟆,不戳不动,戳了才跳两下。
  如果是来自上面的授意,或是利益相关,官吏们的动作就会很麻利,但总是因为殷勤过度,弄出一堆蠢事来——有时候是真蠢,有时候就是故意了。
  如果是不是来自于上面的催促,又不关乎自己的职位、前途、利益,那么请等吧,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会帮帮忙。
  可众所周知的,寻常官吏最擅长的就是无事忙,明明闲着无事却总要装着自己事务繁多。平常去中书五房的公厅,每一张桌子上面恨不得横七竖八摆满一摞摞的公文,证明自己好忙好忙。
  必须要人感觉到,他们能分出一点时间来帮你办事,那简直是大恩大德,必须要感激之至。能劳动得他们勤快一点,比登天都难。
  丁兆兰能查到大通车行失踪的车子,能查到套牌车,能在开封府内乱翻故纸堆,都要经过官吏之手,他一个捕头,不是结交遍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能够让那些官僚行个方便,绝然做不到这一点。
  别看韩冈在丁兆兰和韩铉面前稳如泰山,其实他对丁兆兰的调查能力都觉得吃惊。
  让丁兆兰扬名立万的指纹破案,与其说他有能耐,还不如是自然学会又借机扬了一回名。实际上依靠指纹侦破的案子,在那之后,像样点的一桩都没有。
  倒是各家现在生儿生女的时候,会给孩子留一个手印脚印,做个记认,免得给人换了。
  至于用画押时留下指模,辨认契约真伪,那是老早就有的事,与什么案子都没关系。
  所以丁兆兰在东京城中的名气,就像吹出来的气球,看着是大,内中可是空心的——韩冈本来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草草看过有关丁兆兰的记录,侦破的案件的确是不少,可是与他的名气相比,就对不上了——但丁兆兰这一次表现出来的在刑侦方面的才干,的的确确对得起他的名声。
  章惇点头又道:“不过真要说起来,能查到的确是本事,能知道该查什么就更是本事了。一件案子中出现的三辆车,丁兆兰只用了两天就查清了,换作他人,那是想不到的。”
  韩冈笑道:“三辆车从头贯穿到尾,这个案子要是日后能出话本,估计可以叫做《三套车》了。”
  章惇没好气,“要不要现在就写一本?”
  “也好,先入为主,免得日后给人泼脏水。子厚兄你可听说过,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一部《杨家将》,从故杨老令公,说到杨文广。杨老令公之死,那是潘美援救不利,但之后潘家人降辽,倒真是脏水上身了。”
  章惇看着韩冈不说话。
  “真的不是我。”韩冈辩说道,“杨令公庙在古北口,可不是我建的。”
  “罢了。”章惇小叹了一声,“按照玉昆你的说法,的确该小心一点,这桩案子真相如何,你我心照便可,至于日后,那一等流言蜚语,还是能免则免。”
  “子厚兄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宣传上的工作,一向是韩冈主持的。官府对外宣传的水平连阎王殿都不如,如果没有韩冈在外操纵民间言论,一群乱臣贼子,哪里还能维持这么好的名声?
  章惇点头,韩冈的水平他还是放心的,何况他自己手底下也有一班人马,加上福建商会的财力支持,操纵一下报纸上舆论方向,并非什么难事。
  他对韩冈说道:“整件案子差不多都明白了。就剩那枪手了,不知丁兆兰能不能将他擒拿归案。”
  韩冈道:“光靠他可不够。”
  在偌大的开封城中,去搜捕一个人,丁兆兰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得了的。
  章惇向韩冈征求意见:“展熊飞一向做得不错,可以让他总掌此事,军巡院、行人司暂且配合他。”
  韩冈顾虑道:“可他的脾气就是太差了一点,官阶也不够,压不住人。军巡院人数最多,行人司耳目最广,至于快班,名气不小,但终究是人少。”
  “快班的刑警,军巡院的交巡警,行人司的国安,这么大的衙门,加起来五六千人,他是管不来,可只是一时嘛。”
  “也好。”韩冈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谁用心谁不用心,这一次的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希望军巡院能卖力点——就数他们人最多,别真的日后只能指挥交通了。”章惇笑说着,咂了一下嘴,也不知什么时候,交通的词义就开始发生改变了,“交通,交通,明明是往来沟通,却变成了运输之意了。”
  “时过境迁。”韩冈道,“本来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什么不能变?”
  章惇笑道,“每次听见你说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不是春秋、战国,也不是南北、五代,百多年的太平年景,总觉得对不上。”
  “过去不过是蜗角之争,争来争去还是在蜗角之上。但这一回,天地不知要开阔多少了。”
  章惇也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的天下,各种各样的机器、发明层出不穷,几千年前刀耕火种,再之后牛耕用了三千年,但马上就可以用机器耕地了。
  三日下江南,四日至陇西,五天就能将万余大军送到河北边境上,这是铁路。蒸汽船一出,三天就能登陆倭国,一月不到就能历经南洋、天竺,直抵大食。还有天上的飞船,装了蒸汽机带动的桨叶,更可以超山越海,走遍天下了。
  过去几千年的争斗都是在黄河、长江这一片地上,号称天下,其实正如韩冈所言,不过是蜗角而已,但再往后,就是整个世界了。
  想起这变化,章惇叹息起来,“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见玉昆你说的飞天遁地,一日千里的那一天了。”
  韩冈立刻说:“你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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