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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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南已经转身跳过来,两只手像捉小鸡一样,一下抓住了墨文的双臂。双眼闪亮如含着星光,追问着:“你见到韩郎了!?”
  墨文直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就是在胭脂铺的时候看见韩官人骑马过去的。”
  “不会看错吧……怎么不叫住他的……应该是他……还不到一年时间……”
  周南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说了好一通,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而是墨文比较清醒,“小婢看着韩官人往城南驿去了,应该是刚刚进京。”
  “快让人备车,我要去城南……”周南突然说不下去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出现在脸上,万一那冤家已经忘了自己呢?前次有个赵隆送信来,后来又有个王舜臣带了私信从秦州来,但今次韩冈的恩主王韶率归顺朝廷的蕃人入京,声势浩大,天子连续数次招他进宫。周南一直都期待,可就是没有等到半封信。
  “墨文,还是你……不,还是我……”教坊司的花中魁首犹犹豫豫,始终拿不定主意。
  她当然想早一点见到情郎,但又怕见到心中的那人后,听到的话语会让她绝望。其实周南几乎都快要绝望了,因为最近一直纠缠她的那一人,让周南不敢去确认,她的心上人到底有没有勇气为了她去对抗。
  “周姐姐。”门外这时有人唤着周南,“秦二官人又来了,请姐姐快点过去。”
  “啊,二大王来了!……姐姐,怎么办?!”
  墨文慌张了起来。秦二官人就是先皇英宗的次子,当今天子的二弟。如今他的封国为雍,是为雍王,而雍州乃秦地,所以便以秦为化名。毕竟身为皇弟,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来逛窑子。
  “周姐姐……”门外的人见房内没有回音,又催促的喊着。
  “这就来!”墨文代周南应了一声,又对周南问道:“姐姐,你看现在怎么办?”
  “真烦人。”周南的一张俏脸这是已经挂了下来。若是普通的客人,只要推说一句“倦了”,就能搪塞过去。但雍王身份不同,哪里能怠慢?
  眼下虽然赵颢都是从后门进来,只听一曲,喝两杯酒就匆匆而去,从没有留夜的意思,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得寸进尺。要是雍王殿下用强,难道还能真的捅他一刀不成。现在管着周南的许大娘,甚至把屋里的剪刀都收起来了。雍王要是真的有意,只要露点口风,许大娘肯定会把周南现在随身带的匕首给悄悄收走。
  周南从枕下拿起一块叠好的丝巾,白色的绢绸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是他几个月来的心血。递给自己的小女使:“墨文,你待会儿代我去城南驿,悄悄地把这手巾交给韩官人,不要给人看到。”
  墨文接过丝巾,收在怀里。又问:“只把丝巾给韩官人就行?”
  “……够了,应该够了。”周南有点艰难地点着头,她的心中也没有底。
  墨文应下了,便帮着周南更衣上妆,片刻之后,艳冠群芳的花魁便仪态万方地出现在雍王殿下所在的小厅中。
  坐在厅中正位的年轻人,相貌还算俊秀。穿着士子襕衫,装束都是再朴素不过,乍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穷书生。但世上哪有能隔三岔五就逛窑子的穷书生,而且还是达官贵人才能光顾的地方。何况教坊司中人去宫中的次数不少,颇有几个见过当今雍王殿下的。而赵颢带出来的伴当,竟然还是一个阉宦。
  雍王殿下的身份,其实在一开始就被人揭穿。但一国亲王做这等掩耳盗铃之事,教坊司中上下,也只能当作认不出,看不到。
  赵颢见着周南进来,如果是普通的妓女,看一眼也就过去了,就算长得貌如天仙,对于天子亲弟来说也是等闲。他现今尚居于宫中,见过的绝色甚多,并不比周南差到哪里。只是听说了周南执匕吓走了一个宗室,是风月班中难得的刚烈女子,他才有了兴趣。
  “秦二官人万福。”周南盈盈下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数日,对周小娘子的绝妙歌舞可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啊……”赵颢则是装着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只是在周南眼里,却是全然无趣。
  用着虚伪的笑容陪着喝了两杯酒,周南站到厅中,曲乐声起,随着乐声歌舞翩翩。伴着欢快的曲乐,载歌载舞的女子,颜如牡丹,色如芍药,回身旋舞时,衣袂飘然有如百花绽放,而神色间又有着拒人千里外的凛然。
  正是这种不可轻辱的凛然,和她作为歌妓花魁身份之间的错位,吸引了赵颢的目光。他眯起眼,双手打着节拍,享受着难得轻松的时刻。
  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赵颢如今还住在宫内,因为谁也不能犟得过他的那位贵为太后的娘亲。只是赵颢虽然在兄弟中最受疼爱,但身处在大内之中,身心照样都受到压抑。他跟自家的王妃又是合不来,现在也只能在安仁坊这边寻一个放松的机会。
  看着周南柔美动人的舞姿,赵颢想着自己的王妃。虽是国初历任太祖、太宗、真、仁四朝的名相冯拯的曾孙女,却是个让人感到乏味,却又善妒的女人。两女的身份天差地远,但给他的感觉则是有着完全相反的差距。
  要是她知道自己出来逛窑子,不知会不会向娘娘哭诉。
  想起自己亲生母亲,赵颢心中突然一阵虚怯,忙喝了一口酒压惊。他心中明白,自家的亲娘纵然再疼爱自己,也不会喜欢他私下里出宫来逛窑子的这些事。就是因为害怕如今的太后,赵颢连度夜也不敢,只能稍坐片刻就离去。
  就在过去也没几年的治平年间,当时赵颢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英宗赵曙,即位后不久便发病,不能理事,如今的太皇太后出来垂帘听政。等到父皇病愈,太皇归征,赵颢的母亲仍不许赵曙亲近嫔妃。
  曹太皇当时让人传话劝诫:“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
  而身为曹太皇的亲侄女,又是自幼被抚养在宫中,关系如同母女一般亲近,但赵颢的母后还是硬邦邦的回话道:“奏知娘娘,新妇只嫁得十三团练,即不曾嫁他官家。”
  这件事在京城穿得沸沸扬扬,隐隐的,还有人拿隋文的独孤皇后来比较。曹太皇当年被仁宗立为皇后,从来不干涉仁宗在后宫中宠信谁人,故而人人称其盛德。但现今换做了评价高太后,世人不便说其悍妒,便用严肃两个字来形容。
  也因此,先帝英宗虽然有嫔妃,但赵顼、赵颢他们排在前头的兄妹几个,可都是一母同胞。
  对于如今大宋国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压不住,先皇也压不住,而皇兄当然也拗不过。她想日日见到儿子,赵颢、赵頵两兄弟便都留在了宫中。
  在前两年,有个姓章的小臣说赵颢他和他的四弟赵頵已经成年还留在宫中,于礼不合,当赐邸于外。当时赞同此事的人不少,如今的宰相王安石,也上书表示同意。但当太后一通火后,那个小臣就被赶出京去,连王安石都不敢再说什么,几年过去了,也没人再提这茬事。
  赵颢本身也有一份心思在,所以也没有离开宫中的打算。不过最近宫中喜信频传,而自家则是闱内生乱,他心中就有些烦闷,才会出来散散心,否则,他肯定是在宫中做一个老实听话的乖儿子。
  这是赵颢的秘密,从未对外人道。当然,雍王殿下并不知道市井传言的威力,他自以为隐秘的举动,早就传遍了京城,而监察京中内外的皇城司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报告。要不是顾忌着高太后,早就给御史和皇城司捅上去了。
  一杯酒喝下去,摇了摇头,雍王殿下不去再想那些让他烦心的琐事,很快沉醉于眼前的歌舞之中。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六)
  韩冈从王安石府回来时,李信也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大概是在三班院中受了点气。
  安慰了他两句,韩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机遇和机缘的差距了。
  当初赵隆、王舜臣和李信三人都是几乎同时跟随起王韶,只是后来李信被张守约调了去,三人的道路便分了岔。跟着王韶的赵隆、王舜臣都是靠着军功直接得官,名字直接呈到天子面前,得官前的试射演武只是走过场,三班院也刁难不了他们。
  但换做是李信,他是被推举来试射殿廷,通过后才能得官。没有过得硬的军功,在三班院受到刁难也不足为奇。
  而当初跟韩冈一起上京的刘仲武,情况跟李信一样。他能够一切顺遂,那是因为他有着向宝的荐书。出自京营,当时而且还兼着的向宝在三班院颇有几分人缘,所以没人跟刘仲武过不去。
  三班院和最近新近成立的审官西院,虽然要向枢密院负责,但实际上都是独立,不过韩冈的关系还延伸不到三班院中,真的要找人帮忙,也只能抓瞎。
  韩冈很清楚,李信的才能的确出类拔萃,绝不输给西军中那些声名鹊起的年轻将校,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让他很难一下子得到他人的看顾,只有日积月累的相处,才能看到李信出色的一面。
  不过只要给李信上场演武的机会,一个“绝伦”的评价肯定是少不了的。虽然韩冈有些担心,但试射殿廷就在眼前,应该不会再生枝节。
  倒是韩冈自己这边让他有些烦。从他抵京,到现在才不过半日过去,递了名帖要拜访他的官员已然为数不少,大概是存着通过他跟王安石拉上关系的心思。韩冈望着堆满了桌上的名帖,头疼欲裂。不加理会是不可能的,但全部会面更不现实。可是如果要在其中挑挑拣拣,他也弄不清哪人可见、哪人不可见、哪人可见可不见。
  韩冈今夜已经叹了好几次气了,官场上的应酬交接的确很麻烦,尤其是京城,不像秦州那么单纯。他探头望望隔邻,理应热闹非凡的王韶那边,这时候则是安安静静。
  韩冈前面已经把王厚托他转交的信件给了王韶,里面的消息想必不是王韶想看到的。韩冈是刻意在明确了自己的站队之后,才让王韶知道他跟自己的姻亲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王韶方才看了信后,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也免不了伤心动情。平日总是坚定如花岗岩一般的眼神,今夜却是泛起了水光。他摇头叹息着:“想不到出了这等事。公庥也不过四十,竟然一病不起。还有……”
  韩冈被王韶看了一眼,见他又是摇头一叹,没再说下去。
  公庥是韩冈岳父的字,也是王韶的前任小舅子,与王韶交情匪浅。而今年发生在江州的一场夏季疫症,必然不会仅仅针对韩冈的聘妻和岳父,少说也要夺取上百人的性命才能够资格称为疫。王韶的亲朋好友中怕是还会有一些噩耗,只是没有传消息过来。
  不过王韶并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多久,很快就从伤感的情绪中拔出来,跟韩冈说起正事。尤其是王韶几次面圣时,天子多次提及韩冈的事,都跟韩冈本人说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韩冈这才知道他这次入京应该是能够面圣的。也是天子有心要见他,所以才让他往京中走一遭,否则直接就从秦凤调任了——韩冈并不是京朝官,调职其实并不需要到京中走过场。
  韩冈对此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王厚都能见天子,自己被皇帝接见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王韶都在怀疑王安石那边会不会阻止天子招韩冈入觐。
  堵塞天子言路是每个权臣都想做的事,而让天子只听自己说话,更是臣子们所梦寐以求。王安石虽然是正人君子,但并不代表他喜欢看到天子面前有人说他的不是、不断地给新法挑刺。
  韩冈是支持新法的,还出了几个主意,对新法的推行有着不为人知的殊勋,而且他还是河湟拓边的中坚力量,怎么看都是变法派的干将。但是韩冈对眼下炙手可热的进军罗兀的计划,却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反对派的那一边。
  韩绛那边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军齐集,钱粮皆备,从上到下都知道要打仗了,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可能突然收手,就是天子也很难阻止烽火燃起。韩绛又是宰相,他在外领军,枢密院管不到他头上,天子的诏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韩冈在天子面前说什么没用,最多也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罢了。
  只是不论是从眼下朝局的稳定上,还是从维持与韩绛的关系上,王安石都不便让韩冈去动摇天子对横山战局的信心。尽管韩绛一旦得胜,回来后王安石也得避他锋芒,但凭着王、韩两人的交情,以及共同的政治利益,王安石都会对开拓横山一事鼎力相助。否则让韩绛听说了王安石在战前放了韩冈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等于是把韩绛往政敌的方向推去。
  而且对王安石来说,他也不想听到有人反对陕西的战事。司马光连上三本,先是反对整修长安城防,继而反对河湟开边,最后就是对横山的战事大加指责。旧党赤帜所反对的,正是新党要支持的,如果其中出现了一点动摇,就等于是在大堤上开了个口子,让反变法的一派乘虚而入,由此为切入口,重又开始攻击新法。
  以己度人,韩冈自问处在王安石的位置上,也会想着把反对的声音都给赶出朝堂去。如果做不到全部驱逐,那就有选择的排除。越是思维清明、手腕出众的越不能留,只把那些仅会叫着大道理,实际上百无一用的废物,留下来让他们恶心人。
  韩冈突然失声笑起,真是闲得没事做了,竟然帮着新党想着如何打击政敌,还把自己给绕进去。
  见不到天子那就不见好了,反正迟早能见到的。如果今次的退让,换来的是远离鄜延路那个漩涡,这笔买卖就做得不算亏——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跟失败联系上。
  韩冈笑声未落,一名驿卒在院外敲门,递进来一封信,说是送信之人要见韩冈。韩冈把信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块薄薄的绣了鸳鸯的丝巾。韩冈算不得风流人物,在京城中,会送这等女儿家信物的也只有一人,他忙唤了李小六,出去把人接进来。
  果然是墨文,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周南身边的小女使相貌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个头已经蹿了两寸多高。
  墨文来到韩冈面前,行礼过后,小女孩儿很大胆的抬头与韩冈的眼神对上,“小婢受我家姐姐的嘱托,要传话给官人,不知官人可曾记得当日的三年之约?”
  “这不是你姐姐的原话。”韩冈摇头笑了笑,小女孩的脸上藏不住心事,她进来后老道的韩冈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你家娘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婢只是怕官人忘了当初的约定……”
  韩冈的嘴唇不高兴地抿了起来,如刀如枪的眼神,盯得墨文越发的不自在,声音细了下去。
  熟视良久,韩冈单刀直入地问道:“有谁在缠着你姐姐?……既然你姐姐已经托付终身于我,无事不可直言。何须相瞒,直说无妨。”
  小女孩儿终于怕了韩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低下头,吃吃地轻声道:“……是雍王殿下。”
  “谁?”韩冈愣了一下。
  “是雍王殿下!”
  “当今的二大王?!”
  “对!”墨文突然爆发一般地大声叫着,她又抬起了头,小脸上怒气冲冲:“就是官家的嫡亲弟弟!前些日子,有个侯强要姐姐陪夜,被姐姐拿着官人送的匕首给吓走了。但现在雍王殿下化名秦二,一直缠着姐姐……”声音中渐渐带起了哭腔,“官人,你不知道姐姐的性子,逼到最后,她真的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韩冈看着眼含珠泪,雨带梨花一般的墨文,平和的笑了起来:“前次相别时我也跟你姐姐说过,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回去让你姐姐放宽心,过两天就去看她。天无绝人之路,一切放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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