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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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副会首笑问:“不苦吗?”
  第一副会首苦笑着点头,“是苦,是苦。”
  第三副会首见其点头,得意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冯从义轻轻敲了敲桌子,哒哒两声,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
  “留点口德吧,他是我们这边的人。”冯从义叹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
  不管做了多少,阉人的身份,总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即使冯从义,在与王中正来往的过程中,也是觉得有些别扭。真不知道他的兄长是怎么才能让王中正对他心服口服。
  王中正在京里就听韩冈的话,致仕出京后,依然是听了韩冈的建议,准备在陕西多走走,多看看了。完全待不住,在京兆府歇了几天后,就说要趁还能走动时多看一看关西的风土民情。
  按他的说法,打算旅游的不仅仅是在关中,还要去陇右,不过这要到几个月后了。
  王中正自己规划的旅游线路,他离开长安京兆府后,就要先去延州,从当年的罗兀城那条路,一路走到银夏之地,然后再前往兴灵。自兴灵往兰州有一条铁路,就在黄河北岸,刚刚修起不久,而且铁路总局正准备设计建造一座在兰州跨越黄河的铁路桥,以便那条路能直接接入兰州城旁的另一条线路——不过这要好些年后了。
  到了兰州之后,如身体条件允许的话,王中正还会往河西走廊走一回,看看老朋友。冯从义从他那里听来,说是“玉门关外的风景,只在诗书中读来,却一直无缘一见”,王中正当年甘凉路也走过了,不过到了肃州就回头了,没有继续向西往瓜州、沙州去,当然也没有去游览过古玉门关。
  等他从甘凉路回来,将会由兰州走青唐线,经过陇西返回关中。
  这一趟,就算是全程走马观花,也要两个月之久。走得慢些,在路上就得停下来歇一个冬天,等回京兆府时,说不定就要明年夏天了。
  冯从义对此很担心,这一趟西北游,莫说年岁如王中正这样的老人,普通人在路途上奔波两个月,也会大感吃不消。
  但王中正坚持要去,冯从义也只能依从他的决定。背后派人一路飞马传信,将王中正要经过的州县全都通知到,让他们好生准备。
  一想到王中正要一口气走上几千里,冯从义就想叹气,好生在京兆府休养该多好,就是要走动,也没必要走那么远。
  “听说会首把子午镇外的一座庄子送给了王太尉。”又有人问道。
  王中正在京兆府有一座宅院,乃是出京前面时太后所赐。冯从义又送了他近终南山的一处田庄。
  那座田庄在京兆府中名气还挺大,望山临水,风景绝佳。又有上田十余顷,沟渠密布、水车风车林立,每年的出产绝非小数,是韩家在京兆府最好的产业之一。但冯从义随手就送出去了。
  真要说起来,这手笔并不算小了,但雍秦商会的资深会员都能拿得出来。不过商人们对外付出好处,没有利润拿回来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可是现在没几个能想明白,冯从义如此大方是准备拿回些什么。
  而冯从义只是想让他兄长满意罢了。
  每隔两三天就要互通一次信件,冯从义很了解他的兄长对王中正的态度,只是酬赏功劳,一座田庄还嫌太简薄了。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厅中,四十七人坐满了圆桌旁的所有座位,冯从义随即就开始了今天的会议。
  “想必在座的每一位都还记得,家兄当年许下的诺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会议的主题,其中有三分之一得到了冯从义的事先通报,保证能够维持住会议能如愿达成协议,所以冯从义没有多做寒暄,几句闲话过后,便直奔主题,“但是,有很多人都觉得家兄最终还是会设法留在朝堂上。所以我就直接说了,家兄从来不会食言而肥,更不打算用其他手段留在朝中。他并不打算愚弄世人,所以家兄他会在明年的大议会会期前,辞去相位。”
  会议厅中立刻就沸腾了。冯从义的话就像比烧红的铁块直接丢进水缸里一样,一下就把众人心中的忧虑和疑惑给引爆开来。
  “但是……如果你们了解过家兄的为人,就应该……”
  一直以来,韩冈辞相的事看起来都是在说笑。以韩冈的年纪,三五十年的宰相不做吗?但谁能想到,这件事韩冈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主动要求离开。
  这不可能不引起与会者的恐慌。
  韩冈是雍秦商会最大同时也是最硬的后台,如果没有他高瞻远瞩的指点,如果没有他以自身的声望集合各家豪门投入商会,如果没有他在官场上方方面面的照顾,雍秦商会绝对发展不到今日的地步。反过来,雍秦商会在各方面都对韩冈和他的派系,竭尽一切地给予了巨量的支持,这使得韩冈能够维持住他手下的那张网。
  一旦韩冈辞位,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任职,京师里面做主的就是章惇了。那时候,不仅仅是京师,京外各路都会听从章惇的吩咐,甚至作为韩冈自留地的关西,都难以抵抗宰相的命令。
  因而冯从义在这些资深会员、商会理事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甚至还有愤怒。韩冈的辞相,甚至可以说是对他们的背叛。
  “相公退下来后打算做什么?”
  “还会留在京师吗?”
  “是不是要回关西?”
  七嘴八舌的询问,差点就将冯从义给淹没。
  “收一收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一名副会首上来驳回了之前所有的疑问。他坚定地问着,“相公现在打算做什么?”
  此问一处,一切噪杂都消失了,韩刚打算做什么,这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之一。
  而另一个问题,“相公辞位,商会该怎办?”
  当韩冈辞位之后,押注在章惇身上的当不在少数,即使是铁杆的反都堂派,也是会投效章惇。只要他们能够撺掇章惇对关西下手,韩冈也只能反击,两人就此反目成仇,旧党的出头空间终于就要来了。
  即便没有旧党,韩冈这一系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冯从义在议论声中抬起手,“且少安毋躁。让从义给各位好好分说分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变迁(三)
  种朴轻轻扣了扣桌边,眉心微皱,“想不到几年前江南烧工厂的事到现在还没完。”
  种朴是因为种沐带回来的商会会议内情,匆匆自绥德返回的。
  种沐前两天才去京兆府参加过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议,会首冯从义就商会所面临的形势,以及未来的发展,都做了详细说明。
  雍秦商会囊括了关西所有排得上号的工商业主,以及几乎所有的大族豪门,背后还有着韩冈这一坚实后盾。但这一后盾明年就要离开相位,作为韩冈沟通商会的代表,冯从义肯定要透露一些内情,以安定人心,因而这一次的会议便显得极为重要,重要到种朴都要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了解。
  刚刚经过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种沐脸上看不见疲色,“冯会首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圣贤都难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须要知节制,不可一味放纵欲望,悖了仁心。”
  “不用说这些废话了。”种师中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些日子正顾着练兵——都堂宣称对辽要作战到底,种师中就盼着能被选去攻辽——族中产业的事他压根就不想多问,“江南的丝厂现在用倭国和高丽的奴工,人工比我们关西少得多。这种事还用多说吗?直说准备怎么办吧?”
  在场的几人当然还记得,正是因为那一次的暴动,使得雍秦商会内部通报到所有开办工厂的会员们,对工人展开了大检查,确认是否有暴动的可能。
  而结论是否定的。关西工厂对工人的待遇,远比江南的工人要强,能吃饱喝足,自是不会有人闹事。但与暴动可能微乎其微所相应的,就是关西工人的人工极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贯都只是平均数。
  除去购买装备和军事工程的费用,剩下军费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这个数目了。而这些禁军士兵拿到手的现钱,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这样的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做官的官人里面都有每个月只拿三四贯料钱的——虽然只是从九品,虽然没计入衣赐、冰炭、年节和其他各种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实打实的俸料钱竟然跟每天一身肮脏的工人差不多。
  连只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没暴动,关西的工人当然更不可能暴动。但关西工厂主们的宽厚,其他地方的工厂主却没有一个能学得来,全都是尽一切可能地盘剥工人。
  江南丝工在魔教的煽动下暴动,烧毁工厂、捣毁机器、杀掉厂主,当暴动被平定后,江南的丝厂厂主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外购奴工,倭人和高丽人充斥在江南丝厂中,而且使用奴工还多了一个好处,就是能用妇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汉家妇人,必然会引来卫道士的各种抨击,压榨汉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动无数责难,朝廷更因此彻查了多次,十二岁以下的幼童严禁进入工厂劳作——但这一切保护,对异族并不适用。
  因为这些丝厂厂主的肆无忌惮,丝绸的成本降到了关西工厂主们都不愿与之较量的地步。关西工厂主们只能依靠不断进步的技术和优秀的工人,保住对棉纺织业的控制。
  但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也就是棉布的销量,近年来增长越来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会所能控制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极限,商会中的成员对这一趋势,都感到十分担心。
  种师中别的没在意,这件事还是记得的。
  “急什么?”种朴瞪了种师中一眼,“此事事关重大,不问清楚怎么行?”
  种师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经事的时候被拉过来,更加心烦,“等二哥,五哥,九哥他们来了后又要听一遍,这烦不烦?”
  “事关玉昆相公,没有他,你去了北面都没处立功。”种朴脸一板,“安心坐下听!”
  种家现在是关西第一将门,老一辈已经在家休养,族中之事都是他们这一辈的兄弟来管,官中的,军中的,还有族中产业上的,权力都分到种朴这一辈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长不是种家嫡长一系,而是种谔之子种朴。
  种朴一声呵斥,种师中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耐下性子,坐着没敢动弹。
  种朴转回头,温和地对种沐道,“十五,你继续说。”
  种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冯会首说,江南丝厂那是涸泽而渔,绝无好结果。”
  种师中动了动嘴皮子,强自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种沐手上有一本小册子,这是他参加会议时自己记下的笔记,每一句就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不过配上头脑中的记忆,却几乎将冯从义的原话都复述了出来。
  “我们关西人开厂,比如棉纺织厂,商会会给最合用的机器和技术,平安号会给贷款支援。只是因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对工人的要求很高。这就使得关西的工厂,必须优待工人。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完全把人当做消耗用的工具。再举个例子,就比如缫丝厂,工人的手必须时常伸进滚水中,挑出蚕茧的线头。新工人第一天就会把手烫伤,之后一直都很难愈合,三五年之内,整个人就废掉了。为了避免出现当年烧厂再现,丝厂主大量使用倭国和高丽奴工。他们这么做,看起来人工成本时低了许多。但我们的工人是努力地做事,而奴工则是被动无奈地做事,效率就不一样。还有机器,奴工操纵不了太高级的,而我们用的永远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们一个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个人干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细细算下来,关西工厂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实比江南丝厂的丝绸都低。”
  “而且那些厂主最蠢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他们大量使用奴工,这么做的结果,是原有的工人无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买不起出产的丝绸。”
  “织造的买不起布料,种地的买不起粮食,不说仁义二字,就是以商论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买卖规模,永远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买卖又比不上盐,盐比不上粮食。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别?”
  种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种师中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种朴则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为使用的人多与少吧?”
  种沐点头,“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与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别。”
  “越是不可或缺的买卖,规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饭;盐也不能缺,只是比粮食需求要少;布帛当然也重要,但总比不得米麦和盐,至于香精香料,没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从潼关运进来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还有各色税费,每斗还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赚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样子。可这一斗米看着是利薄,实际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几万贯的赚头。东面的福建人是怎么情况,诸位……呃……”种沐从笔记本的记录上抬起头,“两位叔父也许都知道,他们仗着手里每年出产的两千三百万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粮价操控在手中,看着一直都是低价,仁义之名传布天下,却把粮食上的钱都赚了,比贵价卖的时候都赚。其他商货也是一般。按照冯东主的说法,市场越大,垄断市场就越有利益。”
  饥荒时,富贵人家高价售粮,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收买农户手中土地,并不只是贪图那么一点粮食利润。只有城市中的粮商,才会只把心思放在利润上。
  但不论这些人的想法如何,过去的做法又如何,自从福建商会崛起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了。
  福建商会控制了南洋周边数以千百计的种植园,即使是在南洋有产业的雍秦商会成员,都把种植园产出的粮食交给福建商会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粮价,在他们的操纵下,开封府无论灾情如何,粮食永远不涨,而其他州县,粮价的波动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这是福建商会的功德,博得了无数善名,同时他们也在其中赚到了更多。
  以此为例证,冯从义的道理,外人也许还不明白,雍秦商会的成员只要听了,很快就都会明了了。
  种朴只瞑目深思片刻,就点了点头,“有道理……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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