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6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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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天下太平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年,不需忧惧西贼北虏,边境上只有官军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从无割地失土的新闻。去年年中过来的大战,捷报接连而至,连百年来的大敌都快要被灭了,民间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皇帝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太后也真放得下。如今手握天子之权的是太后,议会和都堂剽夺了天子权柄,等于是太后为人架空。
  不过,即便放不下,从宰相手里把权柄争回来,又能怎么样?日后传给她的“好”儿子?莫说没有向家活路,连太后她本人应有的尊荣都不会有,赐以恶谥,剥夺尊号,都是可以想见,焚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
  哗啦一声,王安礼猛地从水中坐了起来,两名侍女惊吓得连忙请罪,王安礼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们退下,心中盘桓着:太后要避免这种结局,绝不可能维持现状下去。
  韩冈和章惇都不会。
  只是,畏惧于弑君之名,天子从未亲政,昏庸又无从谈起,弑父之说过去没有追究,现在更不可能追究,那么宰相们怎么能在避开恶名的情况下,解决皇帝这个问题呢?
  大议会的出现,韩冈的提议,章惇的默认,其他宰辅全无反对之声,或许,就是解决问题的尝试。
  王安礼紧皱着眉,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侄孙女呢?
  ……
  冬日的葡萄弥足珍贵,而春日的葡萄在京师里,更是寻常人无从一见的珍品。
  但陈良才,还有其他近两百位议员的面前,都摆着一小盘泛着水光的紫色葡萄。天青色的磁盘上,葡萄颗颗如紫色珍珠,虽只有七八颗,却也极为难得。
  看起来议会得到的拨款着实不少,竟能够给议员们准备上温室里长出的反季节的水果。
  陈良才在主席台上,甚至看见有好几位议员,甚至舍不得吃,准备用汗巾包起来藏进袖子里带回家去。
  不过大部分议员都没有去管什么劳什子的葡萄,还都沉浸在之前田腴发下去的草案上。
  陈良才低头看了看桌上,摊开的草案远比他的提案要厚上不少,字数更多,页数更多,而内容,则更加让人惊骇。
  对于大议会,有许多人始终是不以为然的,觉得有朝廷在就足够了,何必叠床架铺,本来就是冗官冗兵冗费三冗压着朝廷财计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有了几年好时光,又觉得钱多了烧得慌,弄出几千几万议员来,县议员一个月都能有一贯钱一石米,春秋换季、冬夏寒暑,都有衣料和冰炭的给俸,而州议员就更多了一倍,至于国会议员,都赶得上通判了。
  而最近大议会被渲染成闹剧的集中地,内城的新瓦子,每天上演参军戏的新象棚,嬉闹遍地,丑角横行。更加让那种不以为然变成了否定的认知。
  陈良才就只想着为大议会正名,给污蔑议员们的龌龊小报一点颜色看看,更进一步,也不过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新闻报刊对大议会的骚扰。
  他从来也没敢想过,会有人敢把大议会被赋予的权力发挥到十二分。全然不把小报放在心上,而直指天下。
  皇帝?天子?
  只要田腴的这个议案通过,皇帝日后都得在议会前俯首。
  初看到此案时,陈良才的心脏就剧烈跳动起来,这实在是太惊人,太可怕的一个议案。
  不过此议案一出,恐怕比踢了老虎屁股还要严重,带来的反扑,恐怕幕后支持的宰相亦难以压得住阵脚。
  相形之下,他的新闻审查法案只不过是捅了一个老旧的蜂窝,几只马蜂出来嗡嗡叫一阵,根本算不得什么威胁。
  这肯定是重点议案,或者叫做核心议案。必须要有议员总数的百分之五,也就是四十一名议员联名提案,才能列入议题。而陈良才已经在小册子的第二页,找到了这总计已达五十五位议员的名讳。
  这些提案者,除了田腴一人之外,全都在下面坐着。大部分似乎还在为身边的议员解释草案中的内容。
  这么多人参与到草案编订中,而且不是一日两日。只看里面的内容,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起草和修改。甚至应该早在大议会召开前,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提案了。
  但陈良才一点口风都没有听到过,虽然他也是韩党议员之一,可他这个资望浅薄的成员就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外,直至此刻。
  果然还是不够资格。
  陈良才想,虽然没有被视为派系内最为核心的一份子,但他一点不快的心情都没有。陈良才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那么容易的就得到田腴,乃至更上位的韩系成员的认同。
  但今日之后,有了新闻审查法案打底,与核心成员的距离,可就更近了许多。
  河北厅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直没有停止,陈良才在上面冷眼看着,还要计议什么呢?这种事,需要的只是胆量,不,只要有不是太愚笨的头脑就够了。
  毕竟田腴拿出来的议案,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独断,也不会是五十五名议员商讨的结果,而必然是来自更高层的意志。
  韩冈、章惇,乃至与其他宰辅都达成了协议,才会真正把这个议题摆上台面,让大议会充当门面上的工具。
  只要想通了这一点,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更不必多费口舌去讨论了,只要到时候举手表决便可以了。
  铛……铛……铛……铛……
  墙角的座钟,分针指向了最上方整点的位置,清脆的报时声随即响起,一声一声,打断了厅中的议论声。
  田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金属物件,白银的外壳闪闪发亮,最上面一个按钮扣着一只小银环,小银环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挂在衣襟内的褡绊上。
  田腴按了一下按钮,上半部的外壳一下弹开,露出了里面的圆形玻璃。
  这是当今世上最为精巧的机器,由数百比米粒更小的金属零件构成,只有顶尖的工匠才能打造出如此精巧的计时器件。
  据说被宰相亲自起名,叫做怀表,陈良才只在田腴手上看到过。最早见时,他还不知道是何物,听人介绍后才知是计时用具,微缩后的座钟。
  “时候差不多了。”田腴看着怀表上的指针,“就差两分钟。”
  随着田腴的话语声,一道汽笛长鸣,议会大楼内部通知会议的信号。新一天的大会会议要召开了。
  田腴起身,汽笛声中用力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田腴拿起了他的草案文本,对众人扬起,提高了音量,“对此案,可有人还有意见,现在尽快说。”
  没有人回答。
  “都没有吗?”田腴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开口。
  “那好,这是今天的第一号议案。”田腴决断地说道,又扭头看了一眼陈良才,“陈良才议员的新闻审查法案,是我们今天要推动第二号议案。还请诸位用心。”
  齐齐的应和声,仿佛在说明韩系议员们的齐心。
  “那么,走吧。”
  田腴领头而行,一行议员鱼贯而出。回到大堂侧门处,一条人流迎面而来,也是上百人的队伍。走在最前的议员姓章,出身福建,就是章系议员们的首脑。
  田腴和对面的章议员相互点头致意,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同转身向前,肩并肩一齐汇入了空间雄阔宏大的大会堂中。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议(二十)
  跟随着人流,陈良才神色沉郁。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紧随在田腴的身后。可短暂的议事结束后,陈良才惊讶地得知他的新闻审查法案,不过是拿出来张扬的幌子,再起身时,不由自主的脚步就慢了一拍。
  其他议员从他身边走过,紧随在田腴身后,陈良才的脚步下意识地越来越慢,渐渐就落到了过去的位置上。
  虽然议员们走路从来没有论资排辈的规定,陈良才即使走在田腴前面,也不会有成文的条贯能指责他,但论资排辈的现象无处不在,深入人心。原本支撑胸中自信的东西一下崩塌,陈良才走在队列前面的底气不复存在。
  一想到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就跟跳梁小丑一般可笑,陈良才对听信蛊惑做了冤大头的自己,足足耍了半夜猴戏的自己,半个时辰前洋洋得意的自己,真恨不得一锤都砸死,用铁皮桶装了,灌满水泥后沉进大海里,一个两个三个,全都丢下去,再也不要看见。
  还有田腴,一直蒙蔽自己,直到最后才图穷匕见,还有五十五个联名提案的议员,全都装作毫不知情,还有韩冈……当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蹦出来,陈良才呼吸都停了,飞快而又隐蔽地左右看看,没人关注到他的神色变化,最近处的两个议员正在窃窃私语,陈良才紧张地竖起耳朵:
  “……这个案子麻烦估计不会小。说不定清君侧的都有。”
  “怕个毬,大不了回去跟着韩相公……”
  陈良才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那议员自己或许是眼尾的余光感觉到了陈良才的视线,没有再说下去,而陈良才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
  脚步维持不变,抬头看着前方,深长的回廊中,安装在两侧墙壁上的精油壁灯日夜不息,灯芯在缓缓燃烧,昏黄的焰光映射出来,抹去了他脸部表情上的一切细节。
  西北那一片,的确是以韩冈马首是瞻,有韩冈为天子的呼声近十年来从来没有断绝过,而且私底下愈演愈烈。
  这些话,陈良才往常只会当没听到,被问起时只嗯嗯啊啊地说两句,从不给一句实诚话。
  毕竟一个篡字少不了,有此想法的人虽多,还多不过认定赵氏为正统的人,而且希望能保持现状的人在上层还是占大多数。陈良才认识的想要改天换地的一帮人,多是郁郁不得志之辈。陈良才本是跟他们厮混,婚后就幡然悔悟,渐渐不来往了。
  更何况韩冈本人都没表现出有那样的想法——必定要名垂千古的大宗师,不可能不珍惜羽毛。
  想做从龙之臣的那一干人,也一样很少有人想过韩冈直接谋朝篡位,绝大多数还是期待章惇、皇帝或是其他人,弄得天下大乱,这时候韩冈名正言顺地出来收拾局面。
  田腴属于哪一边的?除自己之外,明确归于韩冈一党的一百七十七位议员又是属于哪一边?陈良才带着浓重的好奇心,以及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恶意想着。
  跟随在人流之后,他一路来到大会堂中。
  每一次进入这宏大的空间里,陈良才都忍不住要惊叹匠师们巧夺天工的技艺。
  面宽三十步,纵深五十步,高约十丈,大会堂中数百盏煤气灯多如繁星,照亮了整个空间,但抬起头来,竟然看不清穹顶的模样。
  大会堂上下三层,一层比一层更小,第二层只有第一层的一半,第三层就只有第二层的一半,但仅仅是第三层,依然有着两百多个座位,能提供给旁听的士民和记者们。精巧的声学结构,能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中央前部来自主席台上的声音。
  这还只是大会堂,以大会堂为主体的议会大楼主楼,比大会堂还要更大上许多。
  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是陈良才平生之仅见,据说只有大庆殿才能更胜议会大楼一筹,但也有说法是大庆殿如果不加上五丈多高的台座,其实远不如议会大楼。
  陈良才还听人说,宰相设立大议会,目的就是要跟皇帝别苗头,议会大楼的高度都已经超过了皇城城墙,能俯视皇宫,其规模对比大庆殿自然是只会更大,不会比大庆殿稍小。
  陈良才的座椅是在右侧靠后的位置,头顶就是二楼的棚架,即使心情很糟,陈良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头顶上,仍旧担心上面两层的棚架,会不会忽然间就坍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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