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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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新议(二十三)
  “《皇帝继承法案》?”
  回荡在巨大空间中的声音醇正浑厚,吐字一清二楚,田腴提请审议的法案,仿佛往热油锅里泼上一瓢冷水,在短时间的寂静之后,引起了一片议论声。
  范纯粹却只希望自己听错了。他只听了这个名目,浑身寒毛就竖了起来。
  混合着愤怒与恐惧的感觉笼罩全身。
  图穷匕见了?
  是要立太子?还是要皇帝退位?
  所谓《新闻审查法案》,都是幌子吗?
  疑惑过电一般从头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平复了混乱的心情。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贼窝里孵不出好蛋。田腴的草案,其中内容再冠冕堂皇,其本质也必是悖逆不道。今日左遮右掩,打了个人措手不及,他提出的新草案,就更不必说了。
  但是要发作,还是得等到草案印本发下来,抓住其中破绽,再行放对不迟。
  范纯粹直起腰杆,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席位。
  韩党那一片十分平静,肯定是早有所知,五十余人联名,果然是处心积虑。即使范纯粹现在犹然隐怒在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田腴今天的这一招暗渡陈仓,玩得真是漂亮。
  抛出了一个党中小卒,咋咋呼呼地弄出一个提案,唯恐天下不知的到处散播,才半夜不到的工夫,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范纯粹他所有的准备都放在新闻审查这件事上,现在是措手不及。
  范纯粹深深地盯了田腴一眼,韩冈摆在议会里的这一枚钉子,已是他在议会中最大的对手,想要实现匡济赵氏、力挽狂澜的目标,此人不可不除。
  章党一方,此刻似乎有些乱。章系议员都有着很明显的骚动,只除了章恺周围的十几人——明显是事前已经得到了通知。这让范纯粹很失望。一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大议会的态度,就让人感觉是恨不得大议会越乱越好,幸好有苏子容这尊大佛镇着,把规矩立了起来,否则保不准就变成演武场。真正用心在议会上面的,还是西北来的人。不过在这一议案上,章韩依然携手,两个逆贼的联盟,分崩离析的迹象一直不断,却始终没有当真反目。
  不过李格非倒是让范纯粹心情好了点,此刻都站了起来,虽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想必是茫然失措,对自己从最风光的时刻一下跌落到幌子和丑角的身份,还没有反应过来。
  呵。范纯粹发自心底的冷笑,狗就是狗,主人把它卖了也好,杀了吃肉也好,并不需要狗知道,更不用它同意的。
  飞快地看了一圈,章韩两党对这一草案的态度和准备,范纯粹心中已稍稍有了点数。
  转头看自己人,陆表民和江公望双眉深锁,其他同伴要么交头接耳,要么皱眉苦思,而身边的王交,双唇颤抖,青筋毕露,显是怒意到了极点,“子易……”
  范纯粹才开口,却像一点火星飘到了干柴堆里,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王交已怒发冲冠地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逆贼!”
  范纯粹下意识地一把把他拽住,王交回头,面色狰狞,双目殷红如血染,“德孺公,那逆贼是要造反了!”
  范纯粹本只是强压下怒意,但王交剧烈的反应反让他更加冷静,他警惕地望着主席台上,沉声说:“先别动。看清楚再说。”
  临时议案加入审议流程的表决,并不会说明内容,只有草案标题。内容如何不得而知,此刻闹事,反而给了人驱逐的机会。
  王交却不理会,死命一挣,哗啦裂帛声响,范纯仁愣然地看着手中的半边袖子,王交则踉跄了一下,一手撑住桌子才站稳。
  陆表民这时早站起来,紧抓着王交的肩膀,不让他再动弹,急急地低声道,“子易!子易!你想被赶出去吗?!”
  王交微微一怔,江公望、范纯粹,还有旁边的几个同伴,便一拥而上,横拖竖拽地把他压了下去。
  “范纯粹议员,王交议员,陆表民议员,请安静。”当当的击锤声后,御史中丞黄履的警告毫无波动地响起。
  这是第一次警告,王交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台上。眼中的凶光,让范纯粹下意识放开了手,不期然的,他想起了曾经在河东的官道上看到过的狼。
  朦胧的暮光中,那头皮毛斑驳的老狼就蹲在路边,肚皮瘪瘪的,明显饿了许久,盯着马车的两只眼睛泛着荧荧的绿。车夫拿起枪放了一枪,巨大的声响惊走了那匹狼。老狼跑上路边的小坡,潜入树丛前回过头。那一眼,范纯粹隔着车窗看得分明,跟王交现在的眼神莫名的相似。
  王交引发的小小的混乱,并没有耽搁会议的进程,很快开始举手表决。
  王交瞪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陆表民、江公望见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又一齐看范纯粹。范纯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
  虽然在范纯粹的影响下,他这一派的议员都表示反对,但议员们举起的手,依然如同树林中的树枝一般茂密。总票数六百出头,比起方才的两个近乎全票的《新闻审查法案》要少上不少,却也远远超过了通过所需的半数。
  一本本印好的草案发了下来。最后进行表决的皇帝继承法案,却第一个开始进行审议。
  没有人对此质疑,相对于不会有什么新奇内容的《新闻审查法案》,使人疑惑的《皇帝继承法案》更让议员们迫不及待。
  王交依然性急,散发草案印本的小吏还没到近前,他起身两步过去,劈手就抢了一本,转回身的时候就已经翻看起来。
  基于士大夫的自觉,范纯粹没有像王交一般将心中的浮躁暴露出来,但他沉稳地接过草案后,却也第一时间翻开了扉页。
  飞快地扫视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草案稿件,疑惑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而愤怒却在渐渐积蓄。
  无君无父四个字,人家早不在乎了。
  大议会初开时,就有一议员在大会堂上公然宣言,“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当时范纯粹直接开口骂他是无君无父,可那位议员操着一口粗俗的乡音回说,“有爹才有窝,没爹就没窝。罗思没皇帝,窝们给他选一个。”
  那一天,范纯粹第一次被赶到楼上的旁听席,那一天,范纯粹彻底放弃了与章韩妥协的打算,那一天,范纯粹下定决心,要扶保皇宋,殒身不恤。
  但现在,除了无君无父四个字,范纯粹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够更好的形容这部草案里面的内容。
  坐在前面一排的同伴,这时回过头来,“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新议(二十四)
  “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
  范纯粹闻言凛然,这部草案翻开来到处都是权臣的影子,根本就没有给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没瞎就不会看不出来。
  “哪里没有问题?!”范纯粹阴沉地反问。
  那议员一看范纯粹的脸色,不由得嗫嗫喏喏起来:“这……这法案也只是要设立皇储,以防变乱。文正公在世时,不也曾上表请仁宗立太子嘛。”
  他说了几句,话语渐渐流畅起来,变得理直气壮,“若有此法,储位早定,文正公当年又何须心忧。”
  连自家老父都被扯进来,范纯粹脸色更加难看得厉害。
  这本草案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排定继承顺位,将皇子,皇孙,乃至宗亲,排定继位的顺序,从第一号继承人排到第五百号。死一个,下面一个顶上,多一个,就往后顺延,只论嫡庶长幼,血脉远近,不论贤愚。
  有此继位顺序,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都无所谓了。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储。皇储贤与不肖,一切无关紧要。皇帝的意见也同样无足轻重,即使偏爱小儿子,也改变不了必须让嫡长子继位的规矩。
  正如前日那韩党议员所说,“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捣乱?!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当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捣乱也捣乱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确不须忧心天家承继动摇国本,但随意操持天子,视君如无物,如此明显的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不然。”这时江公望在旁说话,“这问题可不小。”
  “何以见得?”那议员反问。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为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余日,须发为之白。”
  江公望冲那议员笑了一下,笑得他皱起了眉。
  议员姓范名呈,表字原甫,成都府人。在成都府旁的怀安军选了议员出来,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范氏子弟。旧日以清正闻名朝野的范镇范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长。
  范镇最有名的两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时,反对新法最为不遗余力,二是在仁宗立储事上,言行最为激切。不过自熙宁之后他就被赶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没能回京。如今作为只比文彦博小一岁的人瑞,以耄耋之龄,骂起王安石、章惇和韩冈来,据说依然中气十足。
  “敢问原甫。”江公望道:“忠文公当时是请立太子,还是直接在章疏中说,当以十三团练为太子?”
  范呈被江公望堵了一口气在肚子里,范纯粹则微微点头,但江公望随后的话,却又让他表情僵住,“不过,这里面,也有些话有点道理。”
  江公望压着草案一页,指着一段话说,“这话说得我觉得挺在理:万一天子不豫,一纸遗诏出于宫中,幼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该谏诤,还是跪领遗诏?”
  他点了点书页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宪太后设金匮之盟一事真伪不说,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涂事。太宗皇帝仓促即位,逼死太祖之子,便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心中犹虚,不得不设法免除后患。换做燕懿王继位,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也不会有这些事了。”
  虽然江公望是铁杆皇党的中坚,一心想要让天子掌握实权,可十几年下来,赵氏的那点阴私事在报纸上被说了又说。他也早就没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觉。
  范纯粹一阵失望。江公望多聪明的一个人,竟为韩冈所惑。凡物皆有阴阳,凡事必有正反,祸福皆蕴一体,此等气学的谬论,江公望竟然信之不疑,还想在这包藏祸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谓有道理的词句。
  此前大议会的窘境,一干议员收购报业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种抹黑、各种宣扬,也包括在京师外,各地报纸转载相关报道的联络,范纯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身份。就连用刺杀挑拨章韩二贼的计划他也都考虑过,只是手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执行。
  继承了他父亲范文正公在谋略上的才干,范纯粹他一贯认为,对付敌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简而言之,就是不择手段。
  范纯粹早早的就预备好了应对韩党即将到来的反击,还做好了大议会被解散,自家入狱的准备——他甚至在期盼这一个结局,要曝露韩冈逆贼的真面目,不付出一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可韩党的反击比预计的要巧妙不少。即使是做幌子的《新闻审查法案》,都是直击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露本心的《皇帝继承法案》更是要将皇帝彻底变成权臣手里的傀儡。
  并非范纯粹不赞成从西周传下来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谁手的问题:一边是议会立法、都堂执行、皇帝遵从,另一边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拟奏本,天子批复许可,二者结果相似,内里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虽说皇储人选事关天下亿兆生民,做臣子的的确需要为其谏言议论,但决定权还是得放在皇帝身上。自家的产业交给哪个儿子,那是自家的事,外人越俎代庖,情理上都说不过去。即使是皇储,臣子要保嫡长即位,也得用谏阻的手段,而不是命令。要皇帝遵守的规矩,当是来自于周公订立的礼法,而不是议员们投票出来的法案。
  范纯粹正准备要跟江公望分说个明白,旁边的王交把手里的草案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江公望,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周围的议员闻声都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怒气勃发的王交。
  陆表民在旁前因后果都听得清楚,不认同地对王交说:“子易,何必如此。”转过去又与江公望和稀泥,“民表,子易一时失言,切勿放在心上。”更朝范纯粹使眼色,让他站出来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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