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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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径两侧的迎春已经谢了,茎叶倒是茂盛,一片或浓或淡的绿。向太后缓步走着,“方才还是走过来的?”
  王越娘扶着太后手臂,“也是听医嘱,多走走身体轻健。”
  迎着阳光仔细看了王越娘几眼,“恩,这个冬天将养得不错,气色都比去年秋天要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中。
  “阿虎,金官两个孩儿这两天还好?种痘后就关在房里,闷着了吧。”
  两个都是养在王越娘身边的宗室子,一个乳名阿虎,一个乳名金官,最大的也不到四岁,刚刚种了痘,宫里规矩大,要隔离养护十天半个月,看看痘疹的情况。本来王越娘身边还有一个,不过突生疾病,夭折了。
  “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的确是闷了。今天还回话说闷得很,又说想大妈妈了。”
  “金官嘴笨,说不出这好听话,还是阿虎说的吧。”
  王越娘为向太后挡开迎面的一枝桃花,直笑道:“娘娘真如亲眼所见一般。”
  笑了笑,太后道,“金官憨厚朴实一些,阿虎更机灵一点,都是好孩子。”
  “娘娘说的是,两个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太后点点头,与王越娘说着两个孩子的闲话,一路走出苑内桃林。
  此时日影西斜,正映在苑内的小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犹如碎金屑玉的湖面,太后突然道:“早点定下来吧。”
  “啊?!”王越娘愣然片刻,笑意顿消,略侧过身,“请娘娘训示。”
  太后向后看看,只有几位女官跟得近。
  如今宫里面,得用的内侍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三十岁以下的阉宦,尽是胡虏蛮夷出身。宫里的几个主人,都没有把这些异族内侍当成自己人的打算。
  而这些异族内侍同样不得外朝看重。入内内侍省已为都堂操纵。过去,内侍们转入武职后,方才受外朝控制,如今就连内部的升黜,都要经过都堂。
  除了太后身边,所有宫室无不如此。宰辅们的一句话,就能把这些个异族内宦拖出去处置了,赶出宫去更是只要不经意地皱一下眉。每年总共要有几十条冤魂,让内侍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太后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老内侍,皇后近前听用的就只有女官了。
  让这些女官退得更远一点,太后更进一步,“早些定下,内外都安心。拖久了,手尾就多了。”
  王越娘没有立刻回答,只皱起眉,想着太后的用意。
  见王越娘没有反应,太后又问,“齐国夫人……前几日入宫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敏锐地感觉到太后提起王旖的时候,语气有些变化,王越娘没有细琢磨,摇了摇头,更是不解的样子,“姑母入宫,只说了些寻常话。如果是朝中事,姑母不会说,姑父也不会对姑母说。”
  “这样啊。”太后沉默了下去,忽而问:“那你怎么看你姑父韩相公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新议(二十八)
  “姑父?”
  “记得小时候,二姑父每逢年节,都会寄许多好玩意儿过来,每次最盼着就是二姑父的礼物了。”
  王越娘笑着说的,朝堂政事上,她一句都不敢提。太后的真实想法,她也不想去试探。但心中,却在暗暗忧虑,“姑父又弄出什么事了?”
  在王越娘的记忆里,打小儿开始,时不时就能听到那位二姑父在哪里的任上,弄出些震惊朝野的事来。
  按祖母的说法,是“惯能生事”,还对祖父说,“比你还能耐”,当时还小没多少想法,现在想起来,比创立新法,闹得朝堂士林对立两分的祖父还要“能耐”,肯定是讽刺了。
  毕竟在先帝第七子因痘疮而夭折的当口,献上了牛痘法,还上奏说因为有干天和,把最早传自孙真人的人痘法隐了十年之久。
  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想来,也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放在一根细绳上吊着。
  虽说那时候才记事,但当时祖父的为难,祖母的愤怒,以及家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感,都像刻在心里一样,至今记忆犹新。
  幸而没过多久,开封就传来消息,二姑母一家安然过此劫,姑父被调回京中任职,家里面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据说后来,祖母亲自写信,把二姑父好一阵教训,但等到厚生司保赤局开到了江宁府,府中幼子排着队开始种痘,她和兄弟们则是保赤局的医工上门,一个个亲朋好友在祖父母面前夸赞二姑父,就连祖母的抱怨也没了。
  很快,经过二姑父手的什物成了抢手货。虽然还是小孩子,但她的几个玩伴心机都不缺,一不注意还给骗走了两个京里来的魔合罗——因为是二姑母从京里寄来,说是二姑父在京西买的——因此,还被阿母教训了一通,当时是委屈透了。
  这是王越娘对韩冈——她的二姑父最早的深刻印象了。
  长大后,才稍稍明白,二姑父的举动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讳,但是,正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即仁且智且勇。即使是触怒了皇帝,冒犯了天家,也是不忧不惑不惧。
  而从那时候开始,二姑父的“能耐”,一桩桩地传入耳中。跟祖父争道统,与天子辩是非,出外领军,入内治政,及至先皇中风之夜,逆王宫变之时,更是力挽狂澜。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过去的二姑父,都是一派正直忠良的千古名臣的风范。
  所以当太后不满她的敷衍,停下脚步,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你可知道,方今朝中,最为忠心的臣子究竟是谁?”
  王越娘也并不惊讶地回复道:“是二姑父?”
  “当然。”太后说得十分肯定:“若无相公,吾母子尸骸不知在何处。”
  的确,二姑父一开始肯定是忠心的。
  然而皇帝不顾念两次救命再造之恩,对二姑父衔之入骨,忠心还能剩下多少?
  “但皇帝不断让人失望,至今也不知悔改。”太后瞥了眼低下头的王越娘,“你也的确不方便说。不过吾知道,你是明白的。”
  王越娘的确明白,也的确不方便说。
  不过母子嫌隙至此,她这个做新妇甚至为夫婿辩驳的念头都没有,却不是不方便的问题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方便,而是不愿。
  皇帝的日常行事,王越娘都看在眼里。即使出言为其在太后面前缓颊,言不由衷,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对皇帝所作所为更加了如指掌,“卖画,笑话。真当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王越娘更加沉默,只低头看着脚下的道路。
  “韩相公也是对皇帝太失望了。虽说早年立下誓言,不会恋栈相位,可如果皇帝可以辅佐,韩相公还是会留下来的。”太后说得很笃定,可是,她又是一叹,“如今韩相公这一去,李承之、张璪之辈,哪个是可以危身奉上的?”
  太后跳过了章惇,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对当朝首相猜忌到了这般田地,王越娘暗暗心惊。
  而太后接下来说得更加直白,“即便皇城内外兵马,有忠良统领,可宰相之权之威何人可抵?”
  王越娘忍不住飞快地向身后一瞥,幸好随侍都知趣地离得挺远,十来步之外。
  王越娘视线再转回来,就看见太后冲她一笑。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王越娘羞涩地低下头去。
  太后没有抓着说什么,安静地走了一阵,移步换景,前方一座凉亭掩映在花木中,“进去坐坐。”太后说,拉着王越娘的手,走了进去。
  凉亭内被早一步过来的宫人生了火,地板下升腾着热气。凭栏坐下,太后看着栏杆外春意融融的花海,王越娘看着太后的侧脸。
  气色还好。今年过来,太后的身体比去年好了许多。
  “老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没精神跟那个不肖子周旋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妻子,这时候不是为丈夫辩解,就是要起身为自己劝谏不力而谢罪,但王越娘一句都不想说。与太后,她有许多地方和观点截然相反,但对皇帝,却是同样的放弃了。
  “你姑父呢,怕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韩相公终究是忠心,又有先见,早早的就预备下了议会,以防有人图谋不轨。”
  说到与太后看法不同,议会就是一桩。
  议会的确能克制宰相,但议会的这种克制,跟天子对宰相的克制是同样的性质,其取代的,正是天子的位置。
  议会出世,天子权柄不之存也。过去十载,祭由天子,政归都堂,自议会后,天子在与不在,却也是不重要了。
  “设议会,立法案,用代表天下士民的议员牵制宰相。韩相公行事有始终,在临去前,又安排了一份法案。”
  太后看过来时,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间说要早点将储位定下来,应当是有变化了。
  “什么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王越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重复了一句。
  “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排定继位顺位。即使有人想要学北面伪帝,也改不了已定的顺序。”太后看着王越娘,“看来皇后你是明白了。一旦此法案定下来,顺位第一的,就是安康郡王。”
  王越娘心猛地一跳,安康郡王赵士闵,是已经去世的英宗之子、熙宗之弟——韩恭惠王赵頵的嫡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堂侄。
  “但皇帝还……”
  王越娘欲言又止。皇帝还在努力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嫔妃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设立这个法案之后,皇帝若有子,那该如何?
  “所以让皇后你早日定下,一旦你定下了,那就是嫡子。”太后斩钉截铁,“谁也越不过去!”
  她回望花海,“那样的皇帝,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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