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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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游师雄既然这么说了,又把韩钟送去了河东,那么所谓的大乱,不管有多少的理由说不可能,还是一定会发生。
  张璪的怒火正来自于此。
  韩冈和章惇,又不知在搞什么鬼了!
  游师雄之前会透露消息,已经是准备把事情给个交代了,可在这之前,韩冈和章惇定然是筹划了许久,等大事将成,再无人能够阻止,才授意游师雄此等亲党对外透露。
  张璪就因此一肚子火,压根没去问韩冈跟章惇到底打了什么鬼主意。现在火气还是没消,理智倒是回来了一些。
  在书房中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张璪唤来了身边得力的都管,“拿我的帖子,去升节坊请冯四掌柜过府一叙。”
  张璪暂时是不想再看游师雄的那张脸了。之前一句不问,游师雄眼神中的惊诧,倒是让人有几分解气,可要是现在再回头去找游师雄,那可就是丢脸了。反正是要找人询问,冯从义是更好的选择。
  都管得了吩咐,没有立刻奔走,多问了一句,“是韩相公家的四掌柜?”
  “嗯。是他。”张璪忽然醒觉,看了那都管一眼,改正道,“就说我请韩四先生。”
  冯从义在江湖中,人称冯四先生,冯大财神。不过场面上他还是韩冈四弟,代替韩冈在家乡奉养父母。十几二十年来,避免了韩冈事亲不孝的指责。
  京城之外,冯大掌柜的名号震天响,京城之内,冯从义的名号同样震天响,只有官场上,一应官员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亟需要忌讳的地方。张璪得了都管的提醒,反应过来,却也不会去故意惹人不痛快。
  老都管带着张璪的名帖赶去请冯从义,没留意张璪在他的背影后暗暗自语,“这当口进京,就知道没好事。”
  ……
  来自当朝枢使的名剌,底色浑厚,仿佛漆器年久后的色泽,全不似世间常见的大红洒金帖的俗气,冯从义拿在手中,却也没多看,随意地递回给下人,“这帖子,还回去,受不起。就说我蒙枢密不弃,致书相邀,不胜欣喜,今晚便去拜侯。”
  “没说什么事?”韩钟在旁好奇地问。
  “大虫请客,可是好相与的?”冯从义冷笑,“这当口进京,早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哪里能说没好事?”韩钟笑道,“昨儿不是才签了三十万贯的约吗?”
  “七百二十台机器,只其中两百台船用蒸汽机,按去年的价,就能卖三十五万贯。今年把剩下的零碎加上去,就只能卖三十万。这是好事?”
  韩钟讶然,“怎么被压得这么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开眼,想要开机械厂了?”
  关西能生产各色蒸汽机和火车机车的大型机械制造厂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号和顺丰行的入股。加上几十家小型机械厂所组成的机械联合会,占据了天下机械产品销售八成以上的份额。剩下的份额,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将作监辖下的官营机械厂拿走了。
  官营机械厂主要为铁路、军中和官府提供机械产品。民用产品的市场,全是关西的天下——其实当年为官营制造占据的农具,现在也基本上都是关西造——所以这钱赚得就很开心。
  独食吃得如此之美,机械联合会当然就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开眼,就立刻开打价格战。之前福建商会曾经想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大型机械厂,开发并生产最新式的蒸汽机,工厂建到一半,机械联合会把售价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会一看这价格比厂子建好后的预计成本价都低,投资人一个个都没了信心。韩冈与章惇商议了之后,又将章家的资本拉进了机械联合会,在海州合股开办新厂,这一下子,福建商会再没人提起自建工厂,价格也随即涨回去了。
  这就是垄断者的手段。面对奋起直追的竞争对手,直接用倾销来巩固市场份额,让他们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以此来震慑后来者。有福建商会在前,事情过去也不久,韩钟很难想象还有人不开眼地想捋虎须。
  “是横渠书院的一个学生,有了点发明,跟会里没谈拢,就带了技术出去,找了人投资。”
  关西的发明创造,现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学会里注册专利,然后有的是委托给自然学会授权,并收取权利金。有的则是自己拿着专利去跟人谈。谈不拢的情况不少,但离开关西找外人的却不多。
  韩钟一听就知道是谁了,“是李宝?他找外人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给他起了头,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跑。所以这一回就做得狠一点,让他们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谁?何不更狠一点,等工厂办起来再下手,让他背一辈子债好了。”
  冯从义瞥了韩钟一眼,“有你岳家,想想还是放放手了。”
  韩钟干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孙女。富家越界,反击一下没说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适了,“多谢四叔。”
  “你这一谢,可是值五万贯哦。跟安福号的这桩买卖,京里面不敢做主,所以还是为叔来走一遭。”冯从义叹息,“这世道,钱越来越不好赚了。”
  韩钟诡笑:“陶朱公亲举玉趾,只为区区一掌之数。侄儿是相信的好呢?还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头倒是越发精乖了。的确是有别的事要处理一下。”冯从义瞟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韩钟,“不过你别多问,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真想知道,写信问你爹去。”
  韩钟只能一撇嘴。他四叔这么说了,肯定是没办法追问了。心底有点不忿,他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还是被当小孩子看。
  “还是想想你岳家办新厂的事。”冯从义岔开话题,起身推开窗户。夜中的寒气涌进房中,带着点刺鼻的气味,“办工厂如得金山银水,眼馋的遍地都是,敢动手的,你岳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到时候再降价便是了。”韩钟置气地说道。
  “到时候降价,说得好轻松。”冯从义回头,“你想过会少赚多少钱,机械联合会是我们一家的吗?要用你爹的声威逼着他们亏钱吗?”
  韩钟低头认错,“四叔说的是,是侄儿错了。”
  冯从义从上头看着韩钟的后脑勺,最后摇了摇头。
  “你爹做宰相,却不用官面上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权势压人,这样人人都服气,也习惯了。即使上次降价后,我这一回又打了个大折扣,眼看着利润又要少上百万,也没人说要你爹在朝廷里面使使力,下个黑手什么的。”冯从义叹道,“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执而不用。一旦当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后就干净不了了。”
  韩钟安静地听冯从义教训。
  冯从义道:“别嫌四叔话多,我们和你爹都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看你们。想想你爹说过的话,一切生发消亡,归根到底,还是适者生存。习惯了旧环境,用惯了老手段,情况变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们年轻人更不应该固守旧窠臼。”
  “过阵子你去把李宝请回来,相信他到时候也接受教训了。多一个天才,就多一份安稳。为什么现在我把价格降到这么低,还是能赚?就是因为不断使用新技术,快速更新换代。明白吗?”
  “侄儿明白了。”
  冯从义叹道,“日后这家业当是由子钧你来主掌,你必须得明白的。我们这关西,从地理上说,远比不上福建。四洋连五洲,有船只,无处不可去。从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势力范围,田地,资源,全都不缺,还能往更远去,昆仑、蓬莱、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关西,向东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扩张得远行万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达河中。能支撑起关西的,只有工业。记住了,只有工业!”
  冯从义厉声强调,韩钟认真地点头,“四叔的教训,侄儿一定铭记在心。”
  从韩钟的眼神中看到了诚恳,冯从义稍觉满意地点点头,“为什么你父亲愿意退下来,不止是因为场面上的话,而是关西诸工厂内的技术,已经赶上京师,新进的匠师也不逊于将作监、军器监里的老人。”
  冯从义感慨道:“京师的官营工坊,如今积重难返。年轻的匠师想要出头,都会被老人打压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阔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牵扯,难以使力。”
  韩钟轻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冯从义摇头,“这与官营私营无关,跟规模有关,跟经历有关。船小好调头。采莲小舟,手一拨就能掉头,但五万石的天鲲号呢?新船好操纵,而旧船呢?等过几十年,子钧你们接手的时候,把关西这个群体的局面维持下去,并不比你爹创业要容易。”
  见韩钟陷入沉默,冯从义一笑,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对你的期望可就在这里了。”
第二百七十章
长风(七)
  韩钟没有在冯从义处逗留太晚。
  从两人谈话开始,冯从义就不断收到各式各样的拜帖名剌,一份两份,很快就在冯从义的手边厚厚地堆积起来。又有各部掌事,过一会就进来请示一番。
  韩钟看着人进进出出,说几句话就被人打断,不由抿嘴笑道:“四叔贵人事忙。”
  这已经是经过筛选后的结果了,被认为是重要的人和事,才会送到冯从义面前。来自不那么紧急的、地位又不算高的拜访者或邀请者的帖子,都直接送到外面书房的案头上。
  冯从义批了一份三千贯的请款,又指着另一份复函上的错处把人骂出去,这才对韩钟道,“我这儿比宰相都忙,就是没宰相的权。”
  “阿爹说过,四叔的才干进中书都可以的。”
  冯从义支棱起眼皮,斜睨着韩钟:“只是进中书?宰相就做不得?”
  韩钟笑容僵在脸上,冯从义轻哼了一声,“比李林甫还差一点,比杨国忠还不够吗?”
  韩钟松了一口气,哈哈干笑:“四叔好会说笑。”
  “说笑……”冯从义没好气地又呵了一声,“这顺丰行年入,比朝廷的三司都高。宰相若做不了,三司使也能做……这笑话好不好笑?”
  韩钟挠挠耳朵,不敢再多话。论起权力和财富,三司所掌握的那点数目,还不够朝廷日常开支,比顺丰行的确要差上许多。
  不过现在分宰相财权的三司使已多年没有任命,分管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的三位副使,都对宰相负责。
  都堂中还隐隐约约有传言,说章惇准备在平辽之后,携大胜之威,将朝中官职一一清理,清除从中晚唐延续至今的使职系统,三司使就是其中之一。
  冯从义即使有着超过三司使的才干,也做不得三司使了。
  外面又送进一份名帖,他打开一看,就抬头,对韩钟道:“好了。我这儿也没事了,新妇当还在家等你,子钧你就先回去吧。”
  冯从义干脆利落地抬手赶人,韩钟盯了冯从义手中名剌一眼,赭色横纹的帖子不是市面上的货色,是官府中人常用,只是看不见正面。
  没有多问,韩钟同样干脆地起身告辞,“四叔,侄儿就不打扰了。”
  “嗯,该做的准备先做好,不要临机手忙脚乱。待我与张邃明……”冯从义扬了扬手中的帖子,“……谈过之后,子钧你就可以去北面了。河北河东你自己斟酌一下,家里肯定都会支持你的。”
  “不过游景叔更希望你去河东,子钧你决定之前,最好也跟他商量一下。”冯从义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从冯从义的驻地出来,华灯已上。不夜的京师,万千灯火辉映,本应幽蓝的天幕,也泛着晕晕的红。
  突然间咕咕叫起的肚子提醒韩钟,他在饭点的时候被亲叔叔给赶了出来,汤都没捞到一口。
  这叫什么事?
  坐在昏暗的马车中,韩钟苦笑着。马车正往家里去,可是以如今开封的交通情况,一个小时也不一定能到家。
  坐垫下的暗格中,常年存放着一些充饥的糕点,天天换新。通常都是京师中有名的菓子,狮蛮糕,洋头栗糕,吴家雪花酥之类,不是赶着点去,想买都买不到。
  韩钟现在却没有取用的念头。
  冯从义要去见张璪了,里面牵涉的事情绝不会小。但韩钟的好奇心并没有转到这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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