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7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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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章惇发出指令,要求召开议会,为皇储举行登基大典,召集天下各州议员的文书,当天夜里,就从京师分发出去。
  然后,下一任皇帝,大行皇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赵士训,想要坐上大庆殿正位上的御榻,就得等到最后一名议员抵京为止。到底要等上多久,则要看云南的山林河流和西域的荒漠戈壁,哪一个更耽搁行程了。
  短也要三个月,长则说不定要拖到半年,已经远到万里之外的议员才能赶到京师。因而新天子登基的仪式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旦,这样就能有足够的时间,让最远处的议员也抵达京师。
  也因此,在长达两百天的时间里,大宋帝国就不得不维持一个完全没有皇帝、所谓天下无主的状态。
  先不说在全民代表面前宣誓登基,已经完全背离了过去几千年来王位传承形成的规则。只是这长时间的皇位空悬,一个巨大的空窗期,就足以引来众多愚蠢的、贪婪的、充满野心的投机者。
  “也不知道这半年会有几个皇帝跳出来?”
  冯从义刚刚回到关西,他跟着召开议会的传书一起回来。带来了京师最新的消息,也带回了对时局的忧心。
  “离京前,游景叔和黄勉仲都分别跟我谈过这件事。”冯从义的脸上还带着整整三天舟船劳顿的疲惫,不过精神上却因为想要说服韩冈,而有着一种提振起来的亢奋,“他们都在担心,天子迟迟不能继位,最终会引发大乱。”
  “大乱……”
  轻淡且满不在乎的回应,没有出乎冯从义的意料。他谈话的对象,也与话语一样风轻云淡,隔着翻滚着浑黄泥浆的渭水,远眺着对岸林立的烟囱。
  一只只烟囱,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仿佛秦岭上的杉木林,挺拔地向上生长。滚滚黑烟,遮天蔽日,从上游咸阳一直延伸到长安城外。
  将视线投往同样的方向,冯从义不由得轻声喟叹。
  规模甚至可以比拟开封北的工厂群,更有着还要超过开封官营工厂技术水准,还有着比巩州渭源的老工业区更加优越的地理位置,位于渭水之南的这一片工厂,正是他的表兄能够毫无动容地面对未来混乱局面的主因。
  要说冯从义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实际上也并非那么担心。经过韩冈长年累月的宣传或者说洗脑,工业越发达,战争潜力就越大这个概念,至少在雍秦集团的高层中已经根深蒂固。
  但雍秦集团在京中的代表们的忧虑,他也必须原原本本地传达给韩冈。
  身居京师的危机感,守在安全的关西的人是难以体会的。尤其是在皇帝无故猝死之后,朝堂上死水微澜的局面,反而凸显了京中气氛的诡异。
  当列车穿过河南府,平安进入陕州地界,冯从义终于摆脱了好些日子辗转反侧的失眠,睡上了一个好觉。
  正值汛期,渭水大堤上隔着一里地,就有一个窝棚,监察大堤和水位的人日夜在堤坝上巡查,休息就在窝棚里。
  韩冈是巡查的。大堤上的人们自是勤谨了许多。窝棚里面看不到人,全都在大堤上来回巡视。
  冯从义知道,韩冈挺不耐烦这些表面文章,过于殷勤的知县和县丞都被他晾在大堤下。不过在堤上值守的,基本上都是大堤后村庄里的乡民。不用担心韩冈走后,就松懈下来。
  冬天新修的大堤看起来质量不错,修堤的钱总算没白花,之前走了好一段路,都没有看见裂隙和蛇鼠的洞穴。
  没有蛇鼠洞穴,也许是觉得水太脏,冯从义想。
  据说近些年渭水里能捕到的鱼一年比一年少,而鱼肉的味道也总是有股子莫名的异味。
  都是工厂里排出的脏水导致的。尤其是那些生产酸碱的化工厂,规模都不大,可排出来的废水比大型的钢铁厂炼焦厂都差不多了,流经之处,同样是草木不生,鱼虾不存。而钢铁厂和炼焦厂的烟气还要更胜一筹。
  但就算是雾霾污水,都比在京师里面强——其实京师里的水和空气也是差不多的污糟——如果不是更差的话。
  京师里的气氛真的很不对劲,所有人都装作对皇帝的死没有太多感觉,都堂甚至还在继续推进对辽攻略。只有私下里,才会对熟悉亲近的人交底。
  黄裳且不论,冯从义很了解游师雄。那是能如河蚌一样把心事藏在紧闭的壳中的人。当年面对南下的广锐叛军,而身边只有几百老弱时,他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胆怯,而是保持着最大的信心,鼓励身边人——这是冯从义早年打听到的。如果不是很不看好局势,又对韩冈抱有期待,不会让自己转告他的想法。
  “第一回心里没底是肯定的。”韩冈说,转身往前走,“能多经历几回,习惯了就好了。”
  还要死几个皇帝?!
  好吧,这其实没人在乎。
  问题在于皇帝死后引起的变化。
  变化会带来机会,也会带来危机。
  冯从义跟上去:“如果是三哥你在京中主持,他们是一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但现在在京中的是章惇,而不是三哥你。”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在几年前就已经解决了。”韩冈冲冯从义笑了笑。
  这一段堤坝分段的负责人,也是这一段堤坝下面村庄的里正,带着人过来,被韩冈的护卫拦住。韩冈让护卫放行,向这五六十岁的老者问了几句堤坝上的事。
  老头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韩冈的身份吓的。韩冈对这类人一向好脾性,笑着说话,冯从义却是不耐烦地扭过头看着河中的风景。
  堤坝内侧不远处,河水之中,竖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桩,那是测水位的柱子。今年的汛情要超过往年。最近涨水,已经被淹没了大半,警戒水位的红线在浑黄的河面上忽隐忽现。现在还只是人盯着,再涨一点,就得安排军队上堤驻守了。
  打发了诚惶诚恐的里正,韩冈在冯从义的身侧,同看向河中浑浊的洪流,“要说乱,永远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宇宙本来就是越来越乱的。”
  冯从义几乎翻白眼,有时候韩冈的确是神神叨叨的,虽然他不会怀疑韩冈说话的真实性,但他对钻研自然之道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皱着眉头,“好吧,不收拾的房子的确会越来越乱。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什么宇宙、房子……”
  “那就说这洪水,哪年会没有?”
  洪水的确年年有;朝堂上吵架什么时候都不会少;天灾人祸对于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来说,完全是日常;就是皇帝,前些日子,利州还抓了一个关起门来在庄子里称帝的,封了东西宫,封了宰相,还要建三宫六院,把村里的女子都收入房中,而后村民报官,利州的警察把他抓了起来——基本上只有流放远恶军州一个结局了。
  难道真的可以不用担心了?程度上有差别,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要拿洪水来比,如今可是黄河破堤了。”冯从义说。
  “只是涨到平堤面,会否破堤,那得看治水的怎么处理了。堵也罢,疏也罢,都得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暮色渐浓,风大了起来。工厂的气味,正随风散去。没有了黑色的烟气干扰,天边的晚霞此刻红得分外妖娆。
  霞光映入河水,浑浊的渭水也似乎多了一抹红晕。
  渭水奔流不息,终南山山色若有若无,韩冈似也为此刻的风光所打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韩冈素不作诗,但偶尔会有一二金句,让冯从义印象深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兴波(下)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冯从义咂摸了两遍,挑了挑眉,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三哥,不知这两句又是谁的大作?”
  不出所料,“是苏子瞻的。”韩冈说。
  亏得冯从义今天没心情,换在往日,肯定要跟韩冈玩笑两句,“就连路明那厮都有枯藤老树昏鸦了,哪天三哥你念两句我的大作如何?”
  今天也就只有几句讽刺了,“苏子瞻?看起来他想在岭南过一辈子了。一时多少豪杰?这是说蔡确呢,还是戾王呢。”
  如果不知全篇,只从江山如画这两句里,硬栽苏东坡——不,当初乌台诗案,他不是编管黄州,而是去江州监酒税,也就没有东坡上的居所,更没有东坡肉……东坡居士的存在——苏轼一个死不悔改,为逆贼招魂的罪名,御史台能做得很溜。
  不过冯从义完全是讽刺了。既然这两句词出自韩冈之口,天然的就少了八九成的真实性。
  韩冈八风不动,这点讽刺对他来说不过是清风拂面。
  出口成章、引用诗文已经成了韩冈同化入士大夫阶层的证明。随口带出属于他人却并未存世的名句,韩冈犯下的也不止一次两次。每一回被人问起时,他都会加以否认,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习惯。
  只是次数多了,身边亲近的人都也不再相信他的辩解,认定韩冈是故意这样掩饰自己的文学水平,少不了会刺上两句。这种时候,韩冈也只能是呵呵哈哈两声。
  冯从义早习惯了韩冈的反应,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言碎语,“我在京里听人说,章相公似乎是正准备把他给弄回来。”
  苏轼当年参与宫变之案,即便不能算首恶之一,也是逆党的重要成员。属于十恶中的谋逆大罪,最后的判决不过是除名编管,到岭南生活。莫说凌迟、斩首这等极刑逃了,连顿板子都没有。章惇这位苏轼的好友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再想要帮苏轼一把,太后和韩冈两人肯定绕不过去。
  “是有这回事,章子厚很早以前就跟我提过了。”
  “答应他了?”见韩冈点头,冯从义摇头,“还是三哥你大方。”
  他做买卖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都没有如此宽容大量,真的遇上了威胁自己身家性命的对头,必然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免得日后麻烦。
  “我是没什么在意的。”韩冈说,“该死的都死了,放过他又能如何?措大而已,换做是带兵的可就不行了。”
  “那京西的那些个呢?”
  “他们倒是收买了一些将校,不过本身可还都是措大。”
  韩冈没把京西世族放在眼里。即使那些人懂得收买军队——近年来的确有许多京西甚至京师的将校与他们关系密切——但真正拥有战斗力的上位禁军,是他们无法插手的。
  尽管他们的行为,其实是在学习韩冈、章惇,乃至相州韩家——皇权不振,臣子们各自异心、坐拥重兵,类似之事,史不绝书——但他们所谓的收买,与韩冈、章惇对军队的控制,完全是两回事。他们豢养的是吃完就走的野猫,而章韩手中的是真正能出猎的鹰犬。
  另一方面,他们的作为,也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圈。章惇、韩冈自家能做,却看不得别人做。尤其是章惇,清洗京西世族,章惇比谁都热心,跟他比起来,韩冈只是算一个敲边鼓的。
  京西本就有不稳的迹象了。
  世家大族的兼并盘剥,让贫困阶层的人口数量急剧扩大。而京西世族所盘剥而来的财富,却又被雍秦、福建两大集团利用更强大的权力和经济资源,变本加厉地吸走。而且两大集团还利用先发优势,一直在遏制京西工业的发展。
  京西世族并非都是蠢货,很多人都看到了开办工厂的优越性,但当他们想要仿效先行者,建立起自己的工厂、开始生产产品的时候,就发现市面上同样的商品售价,立刻就会降到自己的成本线上。多年来,破产倒闭的工厂一家接一家,不加入雍秦、福建体系的工厂,从来没有能存活超过三年的。
  京西上下对这样的世道不满已久。
  京西百姓之所以还没有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只是因为朝廷……不,是因为章惇和韩冈一直在设法控制天下的粮价,其中福建商会出力尤多。
  而京西大族的不满,就是来自于他们的地位、财富、权势不断下落,而且看不到未来。
  只是中枢不会给他们机会了。解决了他们,被他们禁锢在土地上的京西百姓就能解放出来,分去一点好处,减少他们的怨气,对京西、对国家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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