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1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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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六)
  夜深了,罗兀城疗养院的病房内还是有着灯光。
  两间大型营房改造的病房,总计上百张床位上,躺满了伤兵。而且都是重伤员——轻伤包扎一下就归队,只有重伤才会留医。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房内的空气中,还有断断续续的呻吟,让人不忍卒听。
  现在罗兀城的护工基本上都是才挑出来的,原本的一批人,却在上次回绥德时,一起跟着伤病走了。缺乏得力的人手,韩冈也不能再在旁边看着,也不得不出手帮忙。
  韩冈蹲在一张病床边,帮着一名腹部中箭的士兵更换伤药。
  伤兵很年轻,上唇处才刚长出融融的髭须,当比韩冈还小上两岁。在换药时,他一直忍着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都没有吭上一声。只是当韩冈为他缠好绷带,正要离开,他才抬手扯着韩冈的袖口,惶然地问着:“韩官人,俺会不会死?”
  韩冈一直略显锋锐的眉眼柔和了起来,“不用担心,好生休养一阵就会好了。”
  在罗兀城士兵的心目中,韩冈的威望甚高。极少有哪个官人能像韩冈一样,为士卒尽心尽力到这个地步。也就在这几天中,韩冈得到了整个罗兀城的尊敬。他的一句话,就让年轻的士兵平静了下来,松开了抓着韩冈衣角的手。安慰了惶惶不然的士兵,韩冈从病床边站起身。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入睡的一些伤兵,皆感激涕零的目送着韩冈从身边走过去。
  出了病房,韩冈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明月,虽然清辉依然堪比昨日的满月,但已经可以看见有了一点缺口,正往下弦月变化去了。
  算起来今天已经是党项围城的第十天了,经过了十天算不上激烈的攻防战,城中守军伤亡虽然不大,也有五百多人了。但韩冈现在对罗兀城的守御能力极具信心,罗兀城依然完好,甚至永乐川寨也至今犹在。
  西夏国相梁乙埋的旗号,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不止一次,但城高濠深的罗兀城始终没有被打下来。而有罗兀城在背后牵制,小小的永乐川寨,党项人也一样没有打下来。
  一旦西夏人准备进攻永乐川寨,高永能都是毫不犹豫地派军出战,让党项人无法顺利地进兵。永乐川寨离罗兀只有两里,这样狭窄的战场,缺乏两面作战的活动空间。而如此积极的防御姿态,也是至今保住永乐川城的关键。而且就在两天前,在出战的步军阵列的掩护下,一个指挥的骑兵还冲进了永乐川寨,加强了永乐川寨的守卫。
  高永能毫不犹豫地坚守着罗兀城。被派进来劝降的使者,如果是党项人的,那就割了耳朵和鼻子和双手赶出去,如果是汉人的,则直接在城头上剁翻。梁乙埋派了两次使者后,就再也不派人进来送死和找虐了,转而变成了加强攻势。
  经过这些天的战斗,城中上下都明白了,以罗兀城的城防水准,还有党项人拙劣的攻城器具,梁乙埋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罗兀城,那等于就是在做梦——为了保证不会有内应开城,种谔事先连一个蕃人都没有留在城中。
  罗兀城如今城高近三丈,外面的壕沟,以及城下的羊马墙,其防御力虽比不上绥德、古渭这些已经有些年头的军城,日后也需要加以增筑,但眼下的防御,抵抗西夏人的进攻还是没有问题的。加上城中还有一万多人的守军,城下的战场又过于狭窄,甚至连供大队骑兵纵马驰突的空间都没有了,使得梁乙埋纵然拥有七八万大军,也无法将手上的兵力全数派上去攻城。
  而且城内口粮也不虞匮乏,守城的物资也十分充足,虽然水井只有十几眼,以城中的人马来算,的确是少了一点,但在西贼无法彻底围城的情况下,连接无定河的水道还是通畅的,也不至于会渴着。
  罗兀城本身很安全,上上下下都有坚守到底的自信,但是……抚宁堡却已经陷落了。
  前几天来自告急的狼烟,就算隔了整整三十里,已经浅淡得几乎成了天幕中的一缕阴翳,仍深深地烙在韩冈等人的眼底。抚宁堡的失陷,使得突出在前的罗兀城成为了孤军。不过城中的局势从一开始的混乱,到后来则逐渐的安稳下来。
  得到抚宁堡失陷的消息,高永能并没有任何慌乱。从他身上,韩冈能看到胸有成竹的自信。因为接下来,就是绥德和细浮图城一起出兵,击败了攻夺抚宁堡的西贼,虽然在路途中始终要受到干扰,但来自绥德的信使始终没有断过。
  每天都有来自绥德的信使进城。为了保住连接罗兀和绥德的交通线,韩绛孤注一掷地调兵遣将。不仅仅是鄜延路的兵将,最近处的环庆路调兵更多。从最新传来的军情上看,韩绛已经把有名的老将、人称张铁简的张玉也调来了,还有与西军中,与种诂、种谔、种谊三种并称,二姚中的姚兕也奉命领军来维系罗兀后路。
  不过韩冈还是抱着悲观的态度,一座大型军城的日常消耗难以计数,眼下也许还能支撑,但时间长了,是不可能在后勤要道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坚守下去的,如果不能将抚宁堡重修并稳守下来,罗兀城必然要放弃。
  但西夏一方,韩冈也估计他们的粮食不会太多了,现在的情况,就得看哪边先支持不住!
  ……
  顿兵在罗兀城下已经超过了十天,梁乙埋始终处在进退维谷之间。
  现在驻扎了一万多精锐的罗兀城在前面顶着,梁乙埋也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将全军都绕过罗兀城去,只能分出一部分兵力,绕道南方,主力还是放在罗兀城。
  而且罗兀城所在的地方,也摆不下跟随梁乙埋而来的全班人马。三四万兵就已经撑满了谷地。同时党项人多马,需要的营地远大于宋人。在野地里驻扎的营地,又没有罗兀城这样的墙体让人能安心睡觉。布置出来的各部营帐,就不能挤得太紧。而是要分割出一段距离。不然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是波及全营的骚动,甚至动乱。而最差的情况,便会炸营。
  而此前种谔扫荡罗兀周围附夏蕃部的行动,也成了勒住梁乙埋脖子的一根绳索。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梁乙埋越来越多的精力都要放在后勤上。八万大军消耗的粮食是个天文数字,过去党项人南侵,要么是从横山蕃部处得到补给,要么就是靠打下宋人的寨堡从而得到存粮。因粮于人四个字就是西夏军的后勤法则。
  但现在,两条路都走不通,亲附大夏的部族被清剿,而其他蕃部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惹不起宋夏两家,但往山沟里一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梁乙埋现在也只能企盼他事先埋下的手段,能及早起到他所希望的作用。
  ……
  其实头疼的不只是梁乙埋,大宋天子最近也是寝食难安。
  虽然种谔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取了罗兀城,让赵顼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上元节。但紧接着河东军的失败,却是相当于当头浇下的一盆夹冰冷水,把他从讨平灵夏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对照着现在摆放在武英殿偏殿正中央,横山和无定河的地形沙盘,河东方向的失败对整个战局的影响,赵顼有着极为直观和明确的了解,并不为韩绛轻描淡写的言辞蒙混过去。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接下来就有人开始质疑罗兀城后路的安全性。
  郭逵当先上书,说抚宁堡必须着重防守,否则罗兀必失。因为郭逵远在秦州,他的话赵顼半信半疑。但前些天,韩绛的副手——宣抚判官赵禼也上本密奏,说抚宁堡由于筑城不利,形制小于预定,使得无法驻守足够的兵力,很难抵挡西贼的进攻。
  郭逵管着秦凤,离抚宁堡有千里之遥,而且又跟韩绛不合,他说的话赵顼可以不当一回事。可赵禼就是宣抚司中人,是直接的当事人,赵顼一见他的奏章之后,便大惊失色,忙遣人去罗兀、抚宁视察真相。可是人刚走没几天,这抚宁堡陷落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赵顼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加之就在当天,刚刚出生才两日的皇子又夭折了。两桩噩耗顿时将体质并不算好,加之又劳累过度的年轻皇帝一下击倒。
  等到赵顼终于能起床理事,已经是三天后了。值得他庆幸的是,经过了这几天,罗兀城的情况又渐渐开始好转。西夏军虽然占了抚宁堡,但却在自绥德出兵的种谔,以及驻屯在细浮图城的折继世的打击下,吃了一个败仗。现在罗兀城和绥德之间的要道,正在被环庆、鄜延两路的兵马稳守,以防备西贼的骚扰。
  听到陕西战况平稳的消息,赵顼心情好了不少,今日中午时补身子的药粥还多喝一碗。但到了午后,王安石匆匆求见,并呈递上来了一份辽人国书。
  赵顼只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发白,一阵头晕目眩,怎么契丹人也掺和进来了!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七)
  辽人的插手完全出乎于赵顼的意料之外,让他猝不及防。一场宋夏两国的边塞之争,怎么会引起北方的注意,这让赵顼在震惊中,又百思不得其解。
  摊在眼前的辽人国书让赵顼心烦意乱,挥手想扫到一边,却在不经意间把桌上的茶盏打翻。里面的茶汤洇湿了御桌上的国书,也溅到赵顼的身上,湿淋淋的直往下流。
  随侍在侧的李舜举见状连忙上来收拾,把国书拿起来也不敢多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上面的茶水折放起来。伴君如伴虎,虽说从真宗以后的大宋诸帝都是宽和的性子,但天子就是天子,一点小事触怒了他,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在服侍天子的时候,谨守本分是最重要的。
  “官家,先换身衣服吧……”
  李舜举收拾干净桌子,看了看赵顼的脸色,又轻声道。但赵顼却失魂落魄得什么都没听到。
  在他数年的天子经历中,尚未跟辽国有过太深的接触。只是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收复燕云,实现太祖太宗也没有完成的事业。但对契丹兵马的恐惧,却也是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的。
  由于地形和国势的因素,党项骑兵突破不了关中。但辽国却是大宋被迫要与其并称南北朝,不得不结为兄弟之国的强国。从位于燕山南侧的辽国南京道,一直到东京城下,除了一道黄河之外,并无其他天险可以凭借。而辽国数十万骑兵举手可集的实力,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从开国之初一直到到澶渊之盟订立,大宋虽然抵挡住了辽国的屡次进攻,但每次宋辽交战的战场,都是在大宋这一边。一旦没能在河北将入侵者堵住,契丹铁骑就将直逼东京城。这样的结局是每一个宋室天子的噩梦,难道赵顼很想每年送上五十万银绢给辽人?这是花钱买平安,不得已而为之!
  王安石在下面看得直皱眉头,赵顼如此失态,让他这个宰相都看不过眼。心中也不由暗叹,究竟不是从小就作为皇储来培养的皇帝。
  赵顼虽不是在深宫中养大,但也没出过富丽繁华的东京城。自幼时起就没有受过什么挫折。虽然梦想着能重现汉唐遗风,能如唐太宗一样,文成武就,成为名流千古的明君。但真正临到大事时,却远不如李世民这等经历过战争的帝王性格坚毅,情绪波动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陛下!”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高声提醒着赵顼他的身份。
  宰相责难的声调让赵顼仿佛是被先生斥责的学生,慌慌张张地想着:“对了,要派人去应付辽人!”
  “让冯京去做馆伴使!”赵顼连忙说道。
  宋辽两国在对方国中,并没有常驻使节,不过在正旦等重要的节日,或是天子、太后的寿诞,双方都派出使臣去对方国中贺礼。朝中做过使臣去过辽国的大臣不少——王安石就去过辽国,还留下了几篇诗作——而为了接待这些使臣,就有了所谓的馆伴使。
  依照双方地位对等的原则,受命接待辽国使节的馆伴使,一般都是选则与对方正使官位相当的官员临时充任,当然,也要考虑把能力和口才考虑进去。
  不过现在赵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应付辽人,至少要宰执一级。但王安石是宰相,绝不可能让他去;王珪是个软性子;而文彦博又是乐得接受辽人的条件。只有冯京勉强能充任。
  “陛下!”王安石见赵顼完全陷入混乱之中,心头更是不快,高声提醒着,“仅仅是至书而已,并不是有使臣来了!”
  “啊……啊!”赵顼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用手按着额头,问着王安石:“王卿,辽人这份国书,究竟该如何处置?”
  “只是边塞之争,何预辽人事。明说是为了膺惩西人屡犯边塞之举便是。辽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何尝会为西人火中取栗?”
  王安石虽是因为辽人插手宋夏之战,而赶在宫掖落锁前入宫,但他对辽人的威胁还是保持着强硬的态度。他见赵顼还有些犹犹豫豫,又加重语气说道:“眼下罗兀鏖兵,战事正烈,一旦朝中贸然下令退兵,罗兀城的上万守军,可能安然回返?”
  赵顼慢慢地点着头,似是赞同王安石的言辞,但脸上的犹豫亦依然不减。
  “攻取横山,谋划已久。积数年之功,因辽人一言而退,让外间如何看待,朝廷的体面可还要了?日后使北,使臣又如何在辽国抬得起头来?!”王安石的质问如同用鞭子抽打着赵顼的自尊心,“如果今次依辽人之言而退兵,日后整兵攻夏,难道辽人就不会再说吗?届时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赵顼终于被王安石说动了,他现在最在意的目标便是剿平西夏。若是总是要顾忌着辽人,日后那就不用再妄想观兵兴灵了。“王卿说得是!就依王卿之言。”
  王安石走了,下定决心的赵顼又坐立不安起来。
  他很清楚,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出身于北方的大臣们,必然会群起上书,逼天子下令收兵。对于辽人的威胁,北方人有切骨之痛,而王安石这个江西人,却是隔了一层。赵顼能够想见出身河东的文彦博在朝堂上跳脚的样子。
  幸好王珪和冯京都是南方人。要回辽人国书,光是天子和宰相点头还不够,必须要参知政事点头。没有执政的副署,诏令就不算合法,国书也不合法。如果有个北方人做参政,他们会不会同意王安石的意见回至辽人国书,那就可是难说得很。
  直至夜深更漏,赵顼犹在灯下踯躅。福宁殿中,数十支龙涎香巨烛已经烧去了一半,却也不见赵顼有半分就寝的意思。刚刚病愈,便熬夜下去,这身体如何受得了?今日当值的李舜举劝了几次,却见官家是越来越不耐烦。无奈之下便想去让人通知太后或是皇后来规劝,但赵顼却突然开口,叫住正想悄悄去殿外叫人的李舜举。
  赵顼问着李舜举:“若是要派人去鄜延体量军事。你觉得宫中谁人为好?”
  “官家!”李舜举一听之下,慌忙跪倒,这事他哪敢插足进去?传出去,宰执班中没一个能饶他。他连磕了几个头,言辞恳切地劝谏道:“我等刑余之人,当时洒扫庭院,侍奉天家。鄜延战事事关重大,岂有我等内臣插言的余地?还请官家自朝中选取贤能正直之臣前去鄜延!”
  赵顼摇了摇头,他需要的是准确、而不带任何偏见的情报。遣朝臣去并不是不好,但他们不像宫中的宦官,各自的立场都太过明显,回报也免不了要被他们的立场所影响。
  赵顼瞥了言跪在地上的侍臣。李舜举行事素来小心谨慎,不敢稍逾规矩,这点是他很喜欢的。但今次赵顼却还是要听一听鄜延那里的真实情况,好决定在罗兀城后路受到威胁,而辽人又为西贼撑腰的情况下,罗兀城的现状到底有没有让他坚持下去的必要。
  “你且起来吧!”赵顼先说了一句,又道:“你明日知会王中正,让他去鄜延一趟。”
  ……
  “玉昆!可曾行了未?”
  天还没亮的时候,韩冈就被一个略嫌苍老的大嗓门从睡梦中叫醒。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韩冈从硬邦邦的床铺上起身。昨天他是和衣而睡,也省得换衣服了,直接就着盆中的清水擦了擦脸,就走出门去。
  站在门外叫醒韩冈的是一个须发已然花白,但筋骨依然强健,个性看起来很张扬的老家伙——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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