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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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都如此说了,冯从义哪还能再说什么,点着头记下了。
  酒宴上的时间渐渐地过去,韩冈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钟声,当当当地开始敲响。悦耳悠扬的钟声响遍了城内城外,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门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猛烈起来。
  韩冈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来自京城李家的烟花在空中爆开,五彩的图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扑鼻而来,并不算呛人。烟雾弥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过,熙宁五年终于到了。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一)
  和煦的春风,吹绿了江南,吹绿了京东,吹绿了河北,也吹绿了西北边陲的大地。
  阳光还是像冬天一样黯淡,经过了连续半个月的晴天,积雪也才刚刚化到一半。融融嫩绿从半遮半掩的雪层下冒出头来,雪水淙淙,渭水两侧的河滩田地上仿佛变成了癞痢头,白一块,绿一块。斑驳的田地看起来很是难以入眼,可如果深悉农事的人来看,那他的视线就能穿越时间,看到了未来的丰收。
  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行进在渭水边田亩中的大道上,人马足足有万人之多。足足有三丈宽的官道,在数万只脚和蹄踏上后,立刻显得拥挤不堪。幸好事先有分了前中后三军,前后阵的距离超过了两里。长长的长蛇阵,虽说等于是对敌军的邀请,但在行军时便能稍微放松起来,让将校官兵们走起路,也能变得轻快许多。
  前军转过了前面的弯道,队伍被山峦所阻挡,已经看不见了。身处中军之内,景思立望着同样隐入天际的广袤田野,沉吟着。
  一场战略性的决战,是任何一名有着进取之心的将领都梦寐以求的战争。比起在边地紧锁防线,候着不知何时会攻过来的党项人。还不如主动出击,先在党项人的肋部插上一刀。
  景家在关西多年,与西夏的仇怨早结得深了,景思立也想早一点看到党项人的末日。
  他的父亲景泰是旧年的关西名将,而且是考中了进士后,投笔从戎的名将。因为景泰久历边陲,在关西军中人脉极深,而且他还是卒于秦州任上,在担任秦州知州、秦凤兵马都总管时病死。这让朝廷都要,给了景思立几兄弟均增以荫封。而景思立的兄长景思忠,则是殉国于西南夷的战斗中。因而景思立再一次得到荫补。
  一门忠烈,让景思立年纪轻轻就担任起边地的知寨。靠着父兄的荫蔽起身,与郭逵有几分相像。而后景思立更是得了韩绛的赏识,又擢了权摄保安军事。他在大顺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眼下就坐上了知德顺军、兼秦凤都监的位置——德顺军属于秦凤路,在秦州的东北面。今次来自秦凤路的援军,便是以他为首。
  景思立能够成为知军,也算是军政皆通。看到巩州的一片片麦田长势喜人,心中是暗暗称赞。只看田地中麦苗的长势,就知道熙河经略司在巩州没有少下功夫。
  而且巩州还有棉田。景思立久在缘边守卫,与吐蕃、党项回易的生意,都少不了他家的商队一份,对于商界中的消息,景思立也不会如同隔山一般毫无所闻。秦州的诸多商行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如今据说都有心去巩州开荒种棉。棉布的利润人人心动,比起天下都有出产的丝绢来,木棉布、吉贝布,这等名字不同但本质同一的稀缺织物,至少能保证家族十几二十年的稳定收入。
  景思立深悉王韶秉持朝廷的心思,要把河湟之地稳稳地拿到手中,而不是变成又一个由蛮夷统治,只是名义上从属大宋的羁縻州。王韶在巩州的一番辛苦,甚至连叛军都接收了下来,都是为了能将河湟之地重新抓在朝廷手中。
  景思立来之前就已经隐隐听说了传言。王韶前日去秦州,跟蔡延庆商讨今次决战的细节的时候,曾说再过三年,巩州不但粮食和衣料能满足自身守军的大半需求,而且一旦岷州的铁矿和钱监开辟,连军饷也能解决一半以上的问题。
  本来秦凤军中的议论,都是以为王韶这是夸大之词,至少故意耍了一个心眼——三年后,河湟多半就能平定下来,那是熙河各军州并不需要驻屯太多官军——可现在看这眼前的这片田地,景思立已经信了八分。
  “巩州今年的收获当是比去年要好……王存,你说呢?”景思立回头问着身侧的一名将佐。
  王存是景思立的部将,听到询问,便道:“那是肯定得。听说巩州的官田,都是韩玉昆之父主持开垦种植。因为他田种的好,天子都特别赠了官职。这务农都务出官来了。”
  “做工的难道就没有官身吗?献了神臂弓的李定,他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更别提那些入粟买爵的商人了。士农工商,真想做官,都是做得的。”
  景思立和王存正在说话,前军派人赶来回报,“启禀都监,前面熙河路的韩机宜来迎接了。”
  “韩冈来了?”景思立心头一惊,离陇西城还有十几里呢。他不敢多耽搁,吩咐了王存镇守中军,连忙打马上前。
  景思立第一次在近处见到韩冈。对于这位在马背上腰挺背直的年轻人,景思立绝不会因为年龄而轻忽视之。
  一从看到了疗养院的效果之后,景思立就觉得他的确是个人才。何况如韩冈这个名字早已是如雷贯耳,在关西大得惊人。不但在关西诸路的军中人望甚高,据说天子和宰相都是对他每多圜护,看得很重。
  见到韩冈离城十几里来相迎,景思立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他也不敢妄自尊大,韩冈现在的身份并非他能够傲视。
  看见韩冈一行,景思立远远地就提声打着招呼:“可是韩机宜?”
  “在下韩冈,见过景都监!”韩冈也是隔着老远就回着话。到了近前,他更是对景思立下马行礼。
  “不敢,思立久闻韩机宜之名,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故无虚士。”景思立不愧是进士家的子嗣,说起套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看着文气甚重的景思立,韩冈就想起了王厚。他们两人都是深悉兵法的进士的儿子,都是已经或准备在军事上有所收获的武臣。也许景思立的现在,就是王厚的未来。
  只是王韶至今也没有转为武将,依然还是文职的身份,甚至还有一个侍制头衔,在这一点,他就不如景泰做得干脆。
  韩冈与景思立寒暄了一阵,便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景思立是第一支抵达熙河的外路援军。今次从关西各地,来到熙河路的实际战力,总计将达到了破纪录的三万人。
  当初攻打罗兀时,种谔带去的兵马也才两万。从这兵力的数量上看,可要安排下三万人的饮食,同时还要照料胃口比起三万大军还要多上许多的万匹战马,韩冈这些天在累得一身疲惫后,有时都会觉得王韶好不容易才为他争来的随军转运使。还不如在巩州做个安安心心的通判。
  景思立自从军后,积极地领军上阵,多有功勋,又能主持着缘边重要军州的军政大事。他能压倒毛遂自荐的刘昌祚,得以统领秦凤援军,并不是仅仅靠着张守约对他的赏识,以及传言中沈起对刘昌祚的不满——那位名震汉蕃的神箭实在是跟文臣合不来,韩冈对此都有所耳闻——而是他真的有这份本事。
  景思立和韩冈说着闲话,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田野之上,“看到了这一片田垄,才知道巩州不是得来无由。”
  “还是人手少,要是能再添些人丁就好了。只是现在的情况,又有几人愿意来熙州、巩州屯田?”韩冈叹着气。“左近都是吐蕃人,就是为着后代考虑,只要有钱还是在秦州买房置地。到熙河路来,就是纯粹的枕戈待旦。在种田的同时,还要随时准备战斗,没有哪个普通百姓能有如此胆识。现如今巩州的安稳还是靠着广锐军那群叛逆。”
  “广锐军也算是难得的精锐了。不然区区三千人,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声势。”景思立与吴逵也见过面,对其人的武艺、将略也十分欣赏,谁知竟然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韩冈没有景思立的感慨,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今年天下厢军就要全数撤并,所有的旧时军额都将改换。”
  景思立看了韩冈一眼,熙河路的机宜文字这话说得好像太直白了一点:“厢军也有要上阵的,而且里里外外的事务也少不了他们。”
  韩冈呵呵笑道:“校阅厢军的主意不敢打的,那些不校阅厢军除了在官营的酒楼里跑堂、还有在官宦家中跑腿之外,其实也能派上些别的用场。”
  “比如屯田?”景思立试探地问着。
  “正如屯田。”韩冈举起马鞭,遥遥指着一周山峦河川,“巩州如今已经名副其实地被巩固,经略司的一句话,无论汉人蕃人都得站起来听着。不过鸟鼠山的对面,可就不是跟巩州一样的情况。大部还是在木征手中的洮西姑且不说。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被扫平了,不论是饿死,还是战死,其实那里已经都没有多少能再站起来的蕃人。而熙州南部靠着岷州,去年经略司就已经把岷州定下,现在有傅勍和王惟新坐镇岷州、熙南,那里的蕃部还都算老实。”
  景思立听了心头一阵疑惑,情况听起来不是很不错嘛。
  就听韩冈继续道:“只是蕃人不可信,没有汉人为根本,别看现在恭顺,一旦朝廷松上一口气,他们转眼就能翻脸过来。”
  “所以要屯田。”
  景思立明白了韩冈为什么把兴趣突然转到了厢军身上,但对还是第一次正式交谈的自己说起此事,未免太冒失了一点……他心中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韩冈挂在脸上的那个很自然、却又仿佛透彻一切的微笑。
  “难道自己有心留在熙河的心思被看破了?!”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二)
  景思立心中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现在还没见到正主,让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就算以他的老辣,也是一阵惊慌失措。
  景思立想要留在熙河路博取军功,以他现在的身份,少不得也要一个都监、甚至钤辖才能安排得下。而钤辖、都监,都有资格独立领军,景思立一旦到了熙河,等于是抢了眼下熙河诸将的领军机会。不论河州决战后,王韶还能不能留在熙河,但他所一手组建起来的势力,却肯定是一个不愿让外人插足的团体。
  韩冈仿佛没有看到景思立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容,继续说道,“听说朝廷汰撤厢军的目标是二十万。不过真正要动起手来,也不会当真如此狠手,多半还是能留下二十四五万的样子。”
  景思立收摄心神,他不敢肯定韩冈现在说的话,是不是王韶本人授意,也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考验,但他知道,他的回答肯定会影响到王韶对自己的看法,“思立听说,在陕西最后只会剩四万到五万厢军,多数还要集中在永兴军经略司辖下。日后的边寨防务,大的城寨有禁军,小的寨堡,就是靠乡兵弓箭手。”
  在熙宁之前,戍守边寨的多有厢军,但到了熙宁五年的现在,大多数边地寨堡,都变成了乡兵弓箭手来驻防,实行的是半兵半农的制度。免去了乡兵们全额税赋或半额的税赋,但不用发给薪俸,抚恤也不用多给,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一桩美事。
  而且他们所拥有的保护乡土的意识,让乡兵们的战斗力远胜于厢军,甚至接近于装备齐全的禁军。故而几年的工夫,戍守边地的厢军几乎都是被乡兵弓箭手所替代,尤其是保甲法在陕西各路推行之后,结成保甲的乡兵们的作用更是让人无法忽视了。
  韩冈叹道:“就不知今次陕西汰撤下来的数万厢军,朝廷会怎么处理了。若是不能小心安置,也许会出些乱子。”
  “以思立之见,最好能上书天子,从其中拈选精锐,派到边地去实边屯田。”他看了看韩冈,“熙河路其实就不错。”
  大约一个时辰后,秦凤军终于抵达了陇西城。城外的几处营地,早已经安排妥当。
  驻马营门边。亲眼看着手下的队伍,在十几名经略司属吏的指挥下,顺顺当当被安顿下来,并没有发生过往大军移防时必然会出现的混乱。景思立对熙河经略司的理事手段,暗暗地有了几丝敬畏。
  “真是让人吃惊。”景思立赞叹着熙河经略司,虽是借机示好,但语气也是由衷的,“整整一万人马,换做是移防他路,没有两三个时辰的工夫,根本不可能安顿下来。”
  “多谢都监的夸赞,”韩冈一笑拱手,“韩冈愧不敢当。”
  “是机宜你的安排?!”景思立心中说着果然如此,韩冈处事手段闻名关中,秦凤军的安置工作说是他的事先筹划,能如此稳妥就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惊讶了。
  “王经略有命,韩冈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韩冈不多说废话,单是安排秦凤军入营,就又是耽搁了一个时辰。他拱手延请景思立入城,“经略已经在衙中等候,还请都监速速入城。”
  听闻韩冈如此说,景思立更不多耽搁,带着一队亲兵,急忙打马进城。
  一行人飞驰而行,转眼就到了陇西城的东门前。在城门处,好几列满载着一袋袋货物的车队一溜摆开,城中的车斗堵住了并不算宽阔的大门。
  他们本是一辆一辆地要接受检查入城,现在韩冈和景思立到了,守城的士兵忙着让他们把车子赶到一边去。从袋口漏下来的麦粒,可以看得出里面装的都是粮食。
  见着这些运粮车队的领队之人,都不是军汉或是吏员的模样。景思立转头问着韩冈,“这是去折博务入中的吗?”
  “折博务还是刚刚成立,这些入中的商队算是第一批了。”韩冈回答着,不出意外的在景思立脸上发现了一丝忧虑。他笑道:“都监大可放心,今次一战,真正军中需用的大头,已经都在仓囤中了。他们这些商人只不过是拾遗补阙而已——春时不便征发民力,只能用他们代替。不过若是效果好的话,日后补充熙河路粮草的任务,说不定就要靠这些商人了。”
  景思立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出自己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就在二月初的时候,朝廷同意在巩州设置折博务,以商人入中的变通手法,向熙河路加速输送粮草。
  所谓入中,就是招募商人把粮草运到边寨指定地点,兑换钞引,而后商人再凭钞引,去京中或是其他地方去领取报酬。最早的时候,付给商人们的报酬是现钱和金银,后来转为实物,如香药、茶叶,而现在更为普遍的便是盐。
  原本以秦凤转运司的运力,支撑起万人左右的大军,保证正常的补给没有任何问题。但换成是三万兵马,对于陕西民力几乎就是涸泽而渔了。能有别的手段做个补充,不论是蔡延庆,还是赵顼、王安石,都不会介意使用。若是早有明证且卓有成效的手段,更是不会有一点反对之声了。
  但陕西缘边各路入中,商人们兑换钞引时,发给的都是解州的池盐。作为北方最为上乘的食盐,解州池盐的价格要远在井盐、海盐之上,所以商人们趋之若鹜。
  入中的政策,在缘边各路其实一直都在施行着,尤其以靠近解州的鄜延和环庆两路为多。这两路的入中,占去了大半的解盐份额,也因此,能分配给熙河路的食盐数量,就显得微不足道——这就是为何之前韩冈和王韶都没有把注意打上入中纳粟上——可是如今运力不足的情况实在难解,设立折博务纯属无奈。为了解决给付解盐不足的问题,韩冈给王韶出的主意,是用河湟荒地,以及官田出产的棉花来抵数。
  当时王韶犹有疑虑,担心这空口说白话的荒地地契和根本还没下种的棉花,根本吸引不了商人们的眼睛,因而为防万一,还把盐钞都放了进来,希望能用巩州的井盐,来代替解州的池盐——王韶本还想过用茶做报酬,但如今茶园都给官府给包了,尤其是靠近陕西的蜀中,那里的茶园有大半出产被运到熙河路这里向吐蕃人交换战马,吐蕃人不再缺茶,换成茶叶,就没有多少利润可言。所以这一个方案被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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