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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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首们只是在中间过上一道手,就将利润的大头赚到了手中,而且一点风险都不用冒。这等坐地分赃的手段黑得让人发指,也让官府留着馋涎,但不遵守这等规矩的商人们,根本在京中待不住,行首们的势力可是能一直通到后宫之中!
  不过自从王安石秉政之后,均输法推行于世,已经从行首们的手中抢到不少的份额。现在市易法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行首们的转售之权彻底夺过来。
  当然,市易法在具体施行的时候,所用的措施和手段不会这么简单,甚至可以由官府出面收购滞纳商品,以收买行商。但从行首们手上抢钱的实质,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吕嘉问对此心安理得,在地方上,但凡多余下来的便民贷款,都会强制本不需要借钱的上户们借贷——也就是所谓的抑配,以赚取利息。既然能明着从乡绅手中抢钱,那他的市易法推行起来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现在吕嘉问正在等着崇政殿中的那坐着、站着的十几位,对这项法案作出最后的决定。
  用力握着祥云连枝的银杯,吕嘉问的脸上表情让一名准备坐在他对桌的客人,立刻起身,远远地躲到远处的角落里——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自从前两年他把叔祖吕公弼抨击新法的奏章草稿偷了出来,给王安石过目之后,他在家中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因为这份投名状,王安石对吕公弼的攻击提前有了对策,让吕嘉问的叔祖在崇政殿中栽了一个大跟头。回来后,吕公弼就在家中上下彻查,查明了来龙去脉,便大骂吕嘉问是“家贼”。
  “家贼!?”
  吕嘉问冷笑一声,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望之,你好自在!”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吕嘉问从个人的小天地中惊醒过来。
  吕嘉问抬头一见来人,便立刻起身,“原来是圣美啊,这可真是巧了……怎么没看到王衙内?”
  来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展颜笑道,“王衙内现在宫中讲筵之上,望之难道不知?”
  吕嘉问暗地冷哼一声,浮起了同样应酬似的笑容,邀请这位王子韶王圣美坐下来说话。
  王子韶前日进京诣阙,就紧紧地跟在王家大衙内的身后。才一个月的工夫,就在京城人嘴里落下了个衙内钻的名号,自然并非什么正人——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子韶还做一任过监察御史里行。能进御史台,自然是飞黄腾达的基础。可惜他在王安石炙手可热的时候跟着攻击旧党,而后在旧党反扑,王安石称病的时候,又动摇起来,倒向吕公著。最后便是被赶出京城,落了个知上元县。过了两年,又转到了荆南转运判官的任上。
  荆南不是什么好地方,王子韶吃过了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奉承巴结的事,做起来还真是不辱一第进士的头衔。不过这王子韶其实还是有些本事的,能重新攀上王安石和王雱,也是靠着他年未弱冠就考上进士的才学。
  一句“即云不见诸侯,因何又见梁惠王”,就算孟轲复生也只能勉强自辩的指责,让他在王安石和王雱面前重新得到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迎之致之以有礼,则就之”,吕嘉问自问没有王子韶的这番急智,能用孟子的话,让宰相依礼相待。
  一张嘴能说会道,引经据典也绝不输人,也难怪王衙内会喜欢他。也就是人品方面,有待商榷了。
  让人上来撤掉桌上的酒菜,换一桌新的上来,吕嘉问又是暗暗自嘲,自己好像也没脸说他人不正。
  不过只要能让市易法推行于世,在新党之中稳住自己的位子,日后总有一天能在政事堂中得到个座位。到那时,看现在跟自己划清界限的那些族人,还能继续跟自家割席断交下去?!
  自家的曾祖文靖公【吕夷简】身前身后,还不是被人骂成奸佞、奸相。数次为相,把持朝中大权,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被天下清议给骂惨了,但最后怎么样——陪祀真宗!这是臣子少有的荣誉。
  这笑贫不笑娼的世道,官位才是第一。别看现在吕家没人敢跟自己亲近,逢年过节都没人通知自己去祭祖,但过两年再看看!等那两个老鬼死了之后再看看!
  “怎么圣美今日有暇,会往这座酒楼上来?”给王子韶满上一杯酒,吕嘉问貌不经意地问着。班楼酒店在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也是排在很后面的,来的人并不多见。
  王子韶在炙鹿肉的上夹了一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学士院锁院了。”
  “什么!”吕嘉问差点惊叫起来。天子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书诏的翰林学士不得出,这是宰执拜除或是宰相出外的先兆,“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他紧张地问道。
  “说笑而已。”王子韶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然后看着皱起眉头的吕嘉问,“不过等渭州的那一位回来,当是要锁院了。”
  “可是‘谁念玉关人老’?”
  “正是!”王子韶哈哈笑了两声,“如今京城中遍传此曲,早传到了天子的耳中。这不,蔡子政【蔡挺】就要回来了。”
  “蔡子政为渭帅多年,把泾原一路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枢密副使一职,他也当得起!”
  王子韶之前没有说蔡挺回京将会担任何职,但吕嘉问也能猜测得出天子会给他什么职位。
  王子韶放下筷子,微眯起双眼,神情变得深沉起来,“其实谁念玉关人老。其实也有另外一种解法!”
  吕嘉问立刻摇头,“这绝不是蔡子政本意!”这是构陷啊,他纵然胆大,也不敢插上一句嘴。
  “蔡子政这首小词做得虽好,但能忽然间传遍京城,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王子韶脸上的笑容,让吕嘉问感觉他是仿佛被周兴、来俊臣附身一般,“谁念玉关人老啊,自今上登基以来,陕西用兵可有一年停过?”
  “其实也无所谓了,河州城已经攻下,王韶也就要进京。凭着开疆之功,也许在枢密院中同样能得张交椅坐坐。陕西自然也会清净下来。”吕嘉问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不论王子韶想做什么,他都无意掺和。
  王子韶笑得更为意味深长:“照理说河州城都攻下来了,怎么说也该庆祝一番,为何至今还悄无声息。”
  虽说来自河湟的消息都是军情机密,但这东京城中从来就没有秘密两个字,就算王子韶这名上京诣阙,等候天子召见的外臣,也同样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消息。
  吕嘉问知道,肯定是今天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子韶将脸一板,凑近了,压低声音,“王韶领军翻越雪山,据说已经断了消息。”
第四十一章
千嶂重隔音信微(下)
  “还是没有消息。”
  面对沈括的询问,韩冈摇了摇头。已经快十天了,自从王韶领军进了露骨山后,只在第三天有一人带回来王韶的密信,说是正在顺利前进。但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就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传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沈括欲言又止,下面的话不能乱说。
  “露骨山崇山峻岭,林深草密。进去之后,当然不容易将话传回来。在下已经派人去岷州了,从那里得到洮州的情报,还是要快上一点……存中兄不必太过忧心!”
  沈括看着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沉稳得根本不像一名年轻人。而且同在狄道城中的这十来天,他更是亲眼看到了韩冈处置事务事的表现,衙门中积年老吏都很难比得上他。好几次见到韩冈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批奏公文的场面。分心二用的情况下,两边却一点也不乱。这份治才,让沈括也不免要赞叹一二。
  而眼下表现出来的心性,则越发的难得。早慧的所在多有,沈括自己就是。但心性老成,做事举重若轻的少年人,世间却是少有得见。就如他曾见过的王家大衙内,才学不差,名气更大,但行事可就要逊色韩冈许多了。
  不过看着这样的韩冈,沈括的心里更是不喜欢。这样下去,他根本找不到插手经略司军务的机会。难道他沈存中巴巴地赶到河湟来,就是为了摆着算筹,来计算钱粮的吗?
  但韩冈现在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沈括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干笑了两声:“既然玉昆你这么说,那就再等等,希望王经略吉人天相……能马到功成。”
  正在说话的时候,忽听外面的卫兵来报,说是王中正王都知来了。
  韩冈和沈括起身走到厅门外,迎着王中正进来。
  王中正找韩冈有事。行过礼,他便板着脸问道:“韩机宜,临洮堡临洮堡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出城樵采的士兵被蕃人杀了十好几个。景都监说是要出兵,为何机宜你移文去阻止?”
  韩冈一听,心头顿时大怒,继而又是一阵疑惑,什么时候王中正的手伸得有那么长,耳目有这么灵敏了?他才把批复的文字让人移送临洮堡,这监军就杀上门来了?
  心中虽是不快,但王中正眼下毕竟是名正言顺地压在韩冈头上。他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向王中正解释道:“禹臧花麻其人狡诈无比,不会闲得无事,便杀樵采之人来解闷。多半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施展,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落入他的陷阱。”
  “禹臧花麻不是退兵了吗?!”王中正质问着。
  “但禹臧家的老巢就在兰州,才百多里的路程,夜里回兰州喝酒吃饭,第二天就能又赶回来。”
  韩冈说得有趣,王中正笑了两声,继续问道:“那韩机宜你说禹臧花麻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论禹臧花麻转着什么主意,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守着临洮堡就够了。”韩冈可不会随便乱猜测,万一说错了,话语权便会有所损失——王中正……还有沈括,都在这边虎视眈眈呢——只有一些颠扑不破的道理,才是眼下该说的话。
  “但樵采多被杀,临洮堡该怎么办?总不能不开伙吃饭吧?”王中正反问道。
  “樵采被杀,那就不要向北去砍柴,改去南边砍柴好了。这几天吃的亏,终有报复回来的日子,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韩冈坚持着要维持河湟的稳定局面,王韶消息不明,河州城那边正在清理周围木征的亲信蕃部,熙河路再也动荡不起,“不知都知能不能让景都监安稳一点,一切等经略回来再说?”
  “这可不好办。”王中正很是为难的模样,“中正虽然奉旨前来监军,但终究还是一个外人啊!”
  见着王中正边说话,边瞥眼看自己。韩冈心神一凛,知道前面自己说错话了。王中正现在是趁着话头,要让自己承认他的指挥权!——不,不是自己说错话。而是王中正过来时,就打着这个主意,只是自己不觉察间被他引了过去。
  想要帮着压制景思立很容易,承认他王中正拥有指挥全局的身份就可以。
  怎么可能!
  承认一个阉人指挥众军的权力,他韩冈还要在文官的队伍中混迹吗?沈括在旁边都变了脸。
  “嗯?”
  韩冈突然很奇怪地看了沈括一眼,他怎么不说话?
  一般的文官不是应该在这时候将话题引开,或是直接叱骂吗?——两种做法就看各人对阉宦的厌憎程度了——但沈括却不开口,只是脸色稍稍变了一下,难道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韩冈心头多了一阵猜疑,更多了一点怒意,王韶这么一走,牛鬼蛇神全都蹦出来了!
  只是王中正的进攻还是要应对的。却不是同意或是反对,而是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这就不好办了”。又猛然抬起头,“即是如此,那韩冈不敢让都知为难,还是再给景都监写封信去,述说利害吧。希望景都监能听得进去。”
  韩冈顺着王中正的话,将他本人的逼宫轻轻卸到一边去。韩冈宁可让景思立出兵,也不会让王中正能够指挥全军。两者的性质和危害完全不同,他可不敢在自己手上开这个口子。天子下令倒也罢了,自己把宦官请来主持军事,要被天下的士大夫戳脊梁骨的。
  事办砸了,日后还有改正的余地。但名声臭了,可就再难以挽回。
  王中正不意韩冈如此说话,盯着韩冈一阵,见到他始终没有半点改口的迹象,黑着脸站了起来:“那就照玉昆你说的去做好了。希望景思立能听得进去!”
  “也只盼望如此了!”韩冈虽对此不抱希望,也只能顺口这般说下去。总不能说,景思立必然会把劝告放一边,去出兵挣功劳。
  他起身送了王中正出去,回来后对沈括叹道,“真真是让人闲不得啊!”
  沈括也叹道:“幸好玉昆你没有搭他的话,不然可就要出大乱子。传到京中,御史台都不会放过。”
  话声一入耳,韩冈登时又是疑惑起来。这马后炮不该说的啊……现在说出来,反倒让人以为他是因为软弱,而不敢当面指斥,只敢在背后说话。这还不如一直装傻比较好!
  韩冈想不明白沈括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他的做法还真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括又说了一阵话,也起身告辞,他本是来问军情的,既然没有消息,当然就得回去做他自己的事。粮秣转运虽然没有之前那般辛苦,但同样还是一桩繁重的工作,不论是韩冈、还是沈括,都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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