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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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前日王衙内引荐三哥你?王机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没力气搭理!”
  “别犯浑!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你的前路却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赵子渐,王机宜肯定都会重用!”韩冈的声音严厉起来,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边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过王舜臣还能结交到吴衍,王韶肯定不会放过的。至于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韩冈也看得出来——只不过王机宜要先给个巴掌,才会塞颗枣过来。韩冈对巴掌没兴趣,那颗枣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虽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绝比不了活了两辈子的韩冈,他抓着头:“俺怎么想不明白。”
  “日后便知,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听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晓。”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上)
  王舜臣疑疑惑惑地走了。
  送了他出去,韩冈回来就着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将为伤兵换绷带时沾在手掌上的脓血洗去。一名民夫过来,将脏水端出去倒掉,又换了一盆净水过来。不仅是使用的清水不断更换,连原本肮脏污秽的地面也都给打扫了个干净。
  “这一条绷带,要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韩冈捡起丢在地上、沾满脓血的麻布带,交给另一名民夫,又大声提醒营房内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还有换下来的绷带,都要用滚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还有营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则必生疾疫。”
  才一夜工夫,韩冈还没在伤病营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伤兵们对突然跑来照顾他们的韩冈,还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能得到苦盼不来的救治,他们的确发自内心地感激。同时,韩冈所说的话,也得到了所有民夫们的响应。人人喊着“秀才公”,无不点头应是。
  以朱中、周宁为首的来自成纪县的民夫们,现在都在伤病营中忙碌着。他们跟韩冈不同,韩冈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夫们服得夫役,到哪里都是卖力气的。张守约有权留住民夫,却无权留住韩冈。
  为了整修这段时间被损坏的甘谷城防,张守约回来后便立刻颁下禁令,禁止所有进入城中的民夫们再离开甘谷城一步,并将整修城防的决定上报给经略司,等李师中批准后,就立刻动工。
  民夫走不得,韩冈不想走,两方一拍即合。民夫们早得韩冈指点,皆知这是难得的机会,整修城防是个苦活,饿肚挨鞭是家常便饭,而在伤病营中服侍人,虽是腌臜了一点,但总比吃皮肉之苦强。趁着动工令还没正式下达,韩冈把民夫们拉到伤病营,希图造成既成事实。不管怎么说,成纪县来的这些民夫服侍的都是受了伤的袍泽兄弟,张守约再无人情,也不会将他们调走,拉去工地卖气力。
  韩冈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却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举荐我吗?那我就找张守约!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没什么好在意。即便张守约不荐举我为官,爷爷在军中结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善缘,看谁还能找我麻烦?”
  能利用他人的时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赖他人却绝对不行。自己决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这便是韩冈一直以来身体力行的原则!
  ……
  “韩冈一夜都在伤病营?”
  听着亲信的回报,齐隽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说韩冈拿到回执后就该尽快回去覆命,张守约刚刚颁下的命令,只针对民夫,而不是衙前,韩冈要想走,只要把回执在城门一亮,便能出城了。怎么跑去伤病营去磨蹭着?
  给韩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让齐隽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陈举的厚礼,就没打算再还出去。受人钱财,自要与人消灾。韩冈虽然已经拿到了回执,但只要他还没离城,自己就还有出手的余地。
  齐隽非是只会在衙前身上盘剥的蠢人,他拥有寻找后台的眼光,还有对库中物资不动分毫的自制力,但要让他从韩冈身上分清楚运气和坚持,齐独眼却还没有那么出色的判断力。
  所有能坚持走到甘谷城的队伍,本都可以捡到这个便宜,可最后就只有韩冈把握住了。机会随处都有,却没有不冒风险、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简在哪里?”齐隽不打算放过韩冈,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机会,可韩冈在伤病营的愚蠢举动让齐独眼看到了机会,“伤病营是他的事。”
  齐隽的亲信犹疑不决:“雷大夫几个月都没往伤病营去了,有人帮他处置,他应该高兴都来不及……”
  齐隽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纵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头,可是自家碗里的就是自家碗里的,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叼了去,哪条狗不会追上去、抢回来?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简何能例外?齐隽不信雷简能忍得下去。还有韩冈在伤病营中的所作所为,也是明摆着在指责京里来的这位雷大夫玩忽职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简如何能忍?
  通过雷简这个大夫栽韩冈一个暗害受伤将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狱,不愁弄不死他!
  ……
  当秦凤路军中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游方郎中仇一闻,从安远寨被加急请到甘谷城,为几名军官治疗的时候,韩冈和他的民夫们在伤病营中忙碌着。快一天了,伤病营里堆积多年的垃圾都已运出去焚烧,该清理的秽物都打扫得一干二净。可就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一名有品级的武臣来探视伤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军官们有人情得多,纷纷过来探望自己受伤的袍泽兄弟,看着韩冈他们忙碌,还会主动过来帮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规矩把他的伤口给缝上!”
  “喏!”朱中不习惯拒绝,韩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到一天的时间,韩冈已经将伤病营中的几条通铺,以及上面的铺位都编上了号,按着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夫们不识字,也都能数得分明。
  朱中急急地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伤,虽然受伤之后就做过急就章的包扎,但效果并不好。朱中几下拆开绷带,鲜血一下从伤口处涌了出来。经过十几二十人的磨炼,又受过韩冈的指点,朱中至少学会了一点最基本的急救法。学着韩冈教给他的做法,用止血带扎紧,拿盐水清洗伤口,趁伤员被盐渍得麻木的时候,趁机用麻线缝合起来。
  “多谢朱郎中,多谢朱郎中!”看护伤兵的一人连声谢着,不停地弯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还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实意地感激,还被尊称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卖力的为受了伤的士兵们缝合伤口。
  虽然只是医官中最低一级的翰林袛侯,尚没有品级,雷简在甘谷城的地位依然比较超然。他既不属于文官,也不属于武官,而是个不掌实权的伎术官,平日为城主等城内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治病,打算混点军功和资历,再等两年时间就可以回到东京,游走于宫廷宦门。三十出头的医官,背下了满肚子的医术典籍,但其中没有一条是让他和跌打郎中比拼谁的医术更有效。
  对于一名在战事中受了伤的副指挥使,雷简和仇一闻有着不同的治疗方案。军官不同于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内有宅,都是回到家里养伤,谁也不会去伤病营等死。王君万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里来探视,却看着雷简和仇一闻在那里争吵。
  “用金针放出瘀血,再敷上老夫特制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还你个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铁简砸到背上,伤势已经深入内腑。放血有什么用?”
  “又没有咳血,呼吸也不过促了一点,脉象稳得很,伤得哪门子内腑?”
  “江湖村医也知道什么叫治病?!”
  “嘴上没毛的黄口孺子也别出来让人笑了。”
  一个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个是来自东京开封的医官。他们的话,普通人也分不出谁对谁错。王君万的副手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看着只有一口气,副指使的妻儿则只知在一旁哭,王君万不耐烦了,一拳捶在墙上,怒道:“人都快死了,还争个什么?!”
  “胡说什么!?”仇一闻在秦凤路上资格极老,许多老军头都承他的情。倚老卖老,也不怕王君万这后生,“别看着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是重一点的皮外伤,折了的两根骨头都已经对好了,拖半个月都没事!”
  “你才是胡扯!”雷简再次跳出来反驳,“伤及内腑,不急加调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万给烦得不行,暴怒道:“那就两样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也不会干扰。人治好那就一切无话,人治不好……你们给洒家等着!”
  王君万丢下狠话走了,仇一闻和雷简便是一通忙活,一个开药方,一个施针敷药,虽然争了半天,都指责对方是庸医,但他们的治疗却颇有效验。扎了针,喝了药,骑兵指挥的副指挥使脸色便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看,老夫说得没错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药的缘故!”
  仇一闻和雷简在副指使妻儿千恩万谢中出了屋,犹自争论不休。一人突然在他们身后出声,“两位要争个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伤病营,你们将伤兵各治一半,看谁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中)
  两名郎中闻声回头,一见来人,仇老郎中眉头就皱了起来,“齐独眼?……你哪来的那么好心?”
  雷简也瞥着眼,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给你送到伤病营的衙前治病?”
  仇一闻资历老,人面广,承过他人情的军汉秦凤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齐隽即便有个官身,他也不会放在眼里。雷简自京中来,也不惧一个进纳官,对经常给伤病营增添死亡数字的齐独眼同样没什么好感。
  齐隽笑了笑,貌似没把两人的蔑视放在心上,“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来甘谷,不是伤病营走一遭的?”
  “……那也罢,俺就去一趟看看。”对于齐隽的提议,仇一闻想了一想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又对雷简道:“小子,要不要比试比试?”
  仇一闻也是好心,他不论到哪个城寨,看到伤兵都会收治下来,不过他是在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到处跑,运气好碰上他的,还是不多。而能跟仇一闻分个胜负,雷简也不会怯场,唤了随侍的药童,背起药囊就走。
  伤病营离着也近,也就几步路的工夫,三人就已经站在了营地的门口。
  仇一闻惊讶地停住脚,“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变成了这般干净?”
  而在同时停步的雷简的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将四个月换成了三个月。
  不同于来甘谷镀金的雷简,仇一闻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军医。他走过的桥多过雷简走过的路,吃过的盐多过雷简吃过的米,而治过的人,也比雷简多出数倍。没别的,多活了一倍时间而已。在仇一闻四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治疗过的伤兵数以万计,见识过的伤病营也不知多少处,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干净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伤病营中,遍地的污秽垃圾不见了,露出了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充斥在营房内腐臭味也淡了许多,应该不绝于耳的哀声听不到了,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这是伤病营吗?!”两个医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错了罢!”
  “没走错!”齐隽在两人背后冷笑着,“雷大夫,你在甘谷已有不少时日;仇老,自甘谷立城后你也来过多次。可是看起来,还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脚啊……”
  ……
  “这是怎么回事?!”
  随手从身边拉过一个要出门的军汉,雷简怒声质问着。他是甘谷城的医官,虽然他几个月也不会踏足一次伤病营,但营中事务还是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可现在却没人跟他说起,这让雷简火冒三丈。究竟是谁篡夺了他的权力?!
  军汉急着要出去,用力挣了一挣,随手指了指房内,“是韩秀才来着。”
  “韩秀才?!”
  雷简丢下军汉,一步跨入营房。视线只一扫,便一眼盯住了韩冈。营房中有着上百号人,但韩冈的文翰之气让他如鹤立鸡群,决然不会认错。
  雷简几步冲到韩冈面前,不顾礼节,厉声问道:“你就是韩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韩冈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台何人?”
  只看雷简身后背着药囊的小童,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韩冈却是故意相问。
  雷简没回答韩冈的问题,反而更进一步逼问:“你来伤病营是奉了谁的命?!”
  “救人何须上命?”韩冈干脆利落地回道:“韩某行事只求心安,与他人何干?”
  雷简心中莫名火起,狠声道:“军中自有规条,不是你想作什么就做什么?”
  韩冈还未作答,一旁的伤兵和他们的亲友不干了,他们都认识雷简,对这位明明闲得很,却从来不为他们治病的医官没有半点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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