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2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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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当年韩玉昆第一次上京时,王相公就很已经很看重他了。要不是阴差阳错,婚事早就定下,何须拖到今日?……要说想不到,还是说这三年,韩玉昆的际遇和功劳却是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的。”
  章惇回想着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韩冈,不过是个刚刚被推荐入官的选人,他那一天在王安石家的表现的确是出类拔萃,但要说能从中推断出韩冈现在的成就,却根本是不可能的。三年时间,走完了他人一辈子的路,在座的几人中,又有谁能想象得到?
  “今次平定荆湖山蛮能如此顺利,也多亏了韩玉昆推荐的人选。他的表兄李信果然是豪勇无比,当世罕有一见的猛将。不过更有用的,却是韩玉昆派来的一队医兵。没有他们,荆南山区的瘴气和疾疫早就把官军给打垮了。更别提那十几个部族的投效,有三分之一是靠着给他们族中的贵人医治而带来的。”
  荆湖拓土有了阶段性的成果,章惇也赶在腊月前回来了。他可不像王韶那般能耐下性子,可以在关西一待四五年。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就如福建夏秋时的天候,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可能就刮起了台风。若是他在外面待得久了,很可能他的位置就会被人所取代。以章惇的想法,明年再用上半年的时间,将荆蛮解决个大半,那时就可挟功回京。
  “韩冈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可他心思难测,城府太深。行事作为,老成稳重,可出得计策,却又急功近利,完全让人看不明白。招他为婿,恐怕非是相公之福。”
  不管是偏见,还是成见,曾布始终对韩冈难有好感。自从当日一见之后,就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危险。就像一包掺了糖的毒药,吃下去很是可口,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毒性发作。
  心知曾布对韩冈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章惇都懒得劝他了。拿着银筷,夹起了一块烤得香酥嫩滑的羊肉,笑道:“不论韩冈他日后如何,现在还不是要仰仗曾学士你的青眼?”
  就如章惇所说。尽管礼部试诸考官的名单要到明年正月才公布,但曾布主考官的地位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上一科的主考,就是时任翰林学士的王珪。如今曾布也是翰林学士,加之今科又是王安石主导的科举改革的第一次上阵,当然不会让主考官的资格落到他人的手中。
  曾布冷淡地从鼻中哼了一声。章惇的意思是让他照顾韩冈,可他跟韩冈可没有什么一党同僚的香火之情,就算他是王安石的未来女婿,也别想让他曾布去帮他铺桥修路:“韩冈若真有才学,自会被取中。若其才学不济,他是宰相女婿也一样没有办法。糊名誊抄之后,又有谁找出哪一张卷子是韩冈的?”
  “从文笔、文风上来找人,想找到他也不是不可能。”章惇说道。
  曾布冷笑一声,反问道:“那苏子瞻当年是怎么变成第二名的?”
  嘉祐二年,苏轼的文章被礼部试的主考官欧阳修所看重,但欧阳修以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撰,怕公布后被人说成是徇私,故意将其降了一位。苏轼的省元身份,就这么成了泡影。
  以欧阳文忠的眼力,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弟子和苏轼的区别。曾布要想分辨出韩冈的卷子的确更加不可能。
  再怎么说,曾巩是欧阳修的学生,而苏轼也早早地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被荐到了欧阳修面前。两人的文章,欧阳修早前都是看过了许多,文风、行笔已经很熟悉。而曾布却没看过多少韩冈的文字,怎么可能从五千份考卷中分辨出来?
  章惇也无话可说。虽然可以询问曾布他准备出什么考题,但章惇知道,曾布给出的回答,可能是一记白眼,或是一声冷哼,绝不会给出有用的回答,他干脆就不丢脸了。
  曾布明显的是不想帮忙而已,就算不能先行透露考题,只要事先沟通好,让韩冈在文章中留个关节,到了阅卷的时候,一眼就能发现的文章是谁写的。如此的手段世所常见,别说地方上的贡举,就是礼部试中也是有过。只要不是糊涂到将这个作弊之人列到最前面的几名中,放到中间或者最后,谁又能找出不是来?
  曾布只是不肯帮忙而已!
  但章惇也不是一定偏要帮着韩冈拿到进士的头衔。韩冈就算没有这个身份,以他的才能,要升上去也是很容易,最多进不了政事堂而已。而在章惇对未来的设想中,缺少进士出身资格的韩冈,其实更易于掌控和驱用。
  他举起酒杯,与曾布对饮而尽,并不为此再说一句。
  当然,今天章惇、曾布坐在一起议论的话题,并不是只围绕着韩冈。朝堂上的局势变动才是章惇、曾布更为关心的问题。
  “陈旸叔要回来了。”曾布。曾经先王安石一步升为宰相的陈升之,在地方上任满一届后,也到了安排他下一任工作的时候了。
  “官家能给他什么位置?”章惇推断着,“如今是相公是独相,占着昭文馆大学士。而监修国史和集贤院大学士两个职位,都是空缺着。曾为宰相的陈升之,他回到宰相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谁知道呢。说不得定会在外再留三年。”曾布也揣测着,“不过他做宰相,总比冯当世上来要好。”
  在政事堂中,始终像是一块堵路石挡在面前的参知政事冯京,当然不受新党一众欢迎。章惇都皱着眉头,“要选嘛,也是王珪先上一步,冯京在中书中的资历,远不如王禹玉深厚。”
  “若真的是王珪做宰相,倒是可以放心了。”曾布哈哈笑道,始终只会说着陛下圣明,臣无异议的王珪,在新党中人的眼中,是个极无用的角色。
  只是章惇隐隐地却有某种忧虑,晋升之速并不逊于任何人的王珪,真的有这么简单?
  ……
  女儿终于嫁了出去,王家上下喜气洋洋。在公事上,宗祀大典也结束了。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经常地响起,现在就等着熙宁六年的到来。
  因为已经定了亲,韩冈也不可能上门去拜会自己未来的岳家。他依然还是在王韶家,只是中间抽空去了趟种谔府上,与种朴、种建中见了一面。听说了韩冈要娶王安石家女儿,恭喜之余。
  而王雱也抽空与韩冈见了几面,论起对王安石学术理论的理解,自幼听其教诲的王雱,当然是浸淫甚深。靠着他的指点,韩冈对于王学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自然,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试也更加有了一份底气。
  王安石的学术观点,有一部分是盱江先生李觏的学术理论的改进,比起重视天地大道本源的张载关学、二程洛学两派来,王安石的儒学理论,更追求对现实社会的认识,而少有对格物致知方面关注。
  几家学派,几乎是背道而驰,许多地方,跟道佛两家反而更近一些。
  但他们,却都算是儒学。
  在宋代,儒学就是一个筐。
  孙复撰写《春秋尊王发微》,刘敞撰写《七经小传》,两人在书中大改旧时流传下了经典注释,而是以自己心意来解释儒家经典。自此之后,各家学派,各大儒宗,都是别出机杼,将自己学术观念加到儒学这个筐子中。也就是与汉唐儒者“我注六经”截然相反的“六经注我”。
  流传后世千载的程朱理学,能有几分合乎原始的儒学?孔子若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怕是每一家学派,都不会被他成认为是儒家道统的传承。
  韩冈要把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包装进儒家理论里去,当然也是同样往筐里装苹果。张载这个儒学宗师看到之后,仅是觉得有理,能让气学原理在现实中得到印证,便全盘接受了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新解。
  其实这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挂上羊头,狗肉卖不出去。不但卖不出去,还会有人说这狗肉太贱,完全上不得席面。
  但挂上了羊头之后,尽管还是有人会说这味道好像不对。可大部分人,却会被便宜的价格,以及还算出色的口感所吸引。等到日月长久,人们都习惯了狗肉,就会觉得羊肉就该是这个味道,真正的羊肉到了面前,反而会被斥为假货。
  韩冈便是有这个盘算。只要自己学术能推广出去,日子久了,就会成为正统,人人加以研习。科学体系以儒学的名义建立之后,又有谁能来推翻?
  而物理学掺进了儒学中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封皮而已。两者可不是如科学和神学那般不可调和。
  儒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可以兼收并蓄,可以海纳百川,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就像张载能够重新定义何为儒者,重新定义儒学的本质,二程、朱熹做过,韩冈也同样可以做。
  就让后世的学生,为张韩道学而头疼好了!
  韩冈乐于一见。
第一十三章
上元惊闻变(上)
  距离二月的礼部试越来越近,韩冈日夜攻读诗书,将几年来逐步掌握的经义典故,一点点地融会贯通,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又更加精深了一层。
  与此同时,针对礼部试上可能会出的题目,他也是一日一篇地做着模拟的卷子。锻炼文章别无他法,靠着手熟而已。一个月下来,韩冈行文的速度,也同样是更加得心应手,更上了一层楼。
  在这段时间中,朝堂上也是有了一点变化。
  前任宰相陈升之,因为王安石的建议,外放一任任满回朝后,并没有回任宰相,但却去了西府,担任枢密使一职。其与吴充同掌枢密,靠曾经担任过宰相的资历,却硬是压了吴充一头。可以想见,这个新年,吴充应该过得很是郁闷。
  但另一方面,被中书预定为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却给天子改为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王安石有意让曾布留任在中书之中,而将司农寺另派他人执掌,但赵顼却否决了他的提议——“翰林学士位高,不当为宰相属官”。从这一点改变来看,天子当是在向外界表明他对朝堂人事的控制力——尽管王安石能提议陈升之坐上枢密使的位置,但他决定好的任命,天子只想要改变,那就能改变。
  现在没人会对此觉得奇怪了。从治平四年的年初开始,天子到如今已经做了六年的皇帝,不可能再像最开始的一两年对王安石言听计从。王安石的地位尽管依然牢固,但有心人仍可以看得出,天子越来越明显地掌控朝堂的倾向。
  照这个情况下去,韩冈估计着,也许再过了一两年,天上有个异象,地上有点灾变,或者是王家的亲眷犯点错,王安石就该出外了。但这对韩冈来说并没关系,潮涨潮落乃是常理,就算是开国功臣的赵普,也同样是在政事堂进进出出好几次,王安石何能例外?
  韩冈娶的王安石家的女儿——通过交换生辰八字和婚书,韩冈已经知道他未婚妻的闺名是王旖——而不是她的父亲。韩冈从来都没有过攀附王安石的想法,未来岳父的权力可以借助,却决不能依靠,这是最基本的做人原则。
  而在腊月中旬的时候,慕容武听到消息,上门来拜访韩冈。靠着他跟韩冈的关系,有着几分运气地进了王韶府邸。
  聊了一阵即将到来的礼部试,慕容武也免不了要提到,最近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韩冈与王家女儿的婚事。
  从韩冈这边得到了确认,慕容武连忙站起来向韩冈贺喜。一番礼节往来之后,慕容武重新落座:“想不到传言竟是真的,现在外面嫉妒玉昆你的可有不少……”
  “都是看到小弟风光的一面,没有看到小弟吃苦的时候。西北边陲,满目胡尘,小弟有多少次濒临绝境?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如果重新回到三年前,小弟倒是想着换条轻松点的路来走。”
  韩冈如今的收获,是付出代价后的应有回报,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慕容武叹了口气:“可外面谁又会去考虑玉昆你的辛苦呢?”
  “他人想法又何必放在心上!难道思文兄你这个锁厅举人都没有人嫉妒吗?是否要一直挂在心上?”
  锁厅的贡生一向在贡生中被视为另类,能在科举前就有了官身,基本上都是靠着父荫而来。获得贡生资格又远远比普通士子要轻松,当然让人心中嫉恨。而韩冈,虽然他不是靠着父荫,但一任朝官参加科举,那更是人人侧目。韩冈本人并没有多少可供攻击的地方,功劳历历在目,所以他灌园子的出身,便成了受到嘲讽的焦点。
  但韩冈不在乎……那等又羡又妒的眼神,还有只能在嘴皮子上图快活的郁闷,是让他最为开心的一件事。
  时间过得飞快。
  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着,硝烟味弥漫在东京城内城外的大街小巷之中。除夕夜,王韶领着家中妻妾子女,在后园中祭祖上香。韩冈遥祝过父母之后,跟着王家上下一起守岁听着开宝寺塔上熙宁六年的钟声敲响。
  元旦之日,韩冈依然放弃了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机会,留在房中读书。随着上元夜的临近,天上的月亮从一弯如钩,渐渐变得丰满了起来。
  年节锁印。除了中书、密院之类的重要机构需要轮班值守,让王韶难以在家休养,如王厚所在的三班院等衙门,都已经放了长假。
  韩冈埋头苦读,准备着最后的冲刺,而王厚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东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四处游逛。几乎每一天回来,都要抱怨两句此时的物价,“比上个月又涨了一些。”
  韩冈不理他,眼睛对着书本,随口回道:“到了腊月、正月,物价当然要涨,不涨价才奇怪。”
  “外面可都是在传言是市易法施行的缘故。”
  韩冈眼睛依然看着书:“比去岁时究竟高上了多少?”
  “当然没有多少,市易务不是吃干饭的。但多少人又会去回忆旧时的情况?还是相信耳边的传言,归怨于王相公和市易法比较简单吧?”看到韩冈终于放开书本,投来惊异的眼神,王厚扬了扬下巴,似是有些得意,“我自己想出来的。”
  韩冈抿嘴微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厚的见识和判断的确是越来越出色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群众就是这么好煽动。物价上涨使得民间怨气升腾,只要给他们一个目标,怨气就会朝着目标蜂拥而去。
  这可不是因为教化不足的缘故。就算是千年之后还不是有过因为无稽的传言,成千上万人蜂拥去买盐的笑话——那时可是普及教育已经超过几十年了。作为个体,人类可以很明智很冷静,拥有出色的判断力。可一旦处于群体之中,还能保持着独立思考能力的就很少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看好市易法。阻力实在太大了,强行推行,得不偿失。”韩冈为王安石和新党的行事手段而摇头,“不知处道你听没听过狗急跳墙的这个说法?狗善奔,而不善跳,但被逼到绝境,就算是狗也还是能够越过七八尺高的院墙。其实京城豪商们也是如此,先是均输法夺走了他们对汴河运力的控制,便民贷夺去了他们放贷取息的收入。但因为他们还有赚钱的门路,靠着盘剥外地行商,把持京中商贸,他们至少还有条活路,当时还不敢起来闹事。可市易法一出,京城豪商们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狗急跳墙下,闹得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王厚有会于心,点了点头。转而又笑问道,“玉昆,你怎么不提醒你的岳父?!”
  “太迟了。市易法公布已近一年,市易务设立了也有半年的时间。该得罪的都得罪了,几十万贯的现钱也已经送到了国库中。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反悔的可能?只能咬牙支撑下去。也许日后市易法可以修改,却不会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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