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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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韶有些惊异地看了韩冈一眼:“这算是在立言了?”
  儒门弟子行事,讲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韩冈在甘谷城做得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个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谓章程给整理出来,立言这一条也算圆满完成。
  所以他点头:“如此才不枉学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张都监荐学生管勾路中伤病事务,不论成与不成,现在将章程定下,日后各处伤病营也可以参考一二,不致再沦入旧有的境况。”
  “玉昆!”王厚猛地叫起,王韶和韩冈两人围着正题绕来绕去,让他实在烦透了,“你当真以为张守约荐举于你,是因为看着你伤病营打理得好的缘故?他是为了向宝啊!”
  韩冈看着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摇头轻叹,似是感慨万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说什么,韩冈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张守约的用意,他怎么会不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他并没有生在相州韩家,不然凭着一个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韩太师,莫说十八岁,就是八岁,也能身披官袍,领着俸禄。他也不是生在灵寿韩家,否则借助自仁宗朝的执政韩亿以下,八子皆为显官的荣耀,横行乡里也不在话下。他只不过是菜园韩家的幺子,想在秦州混出个名堂,先得找个好后台。
  韩冈很清楚这一点,但后台他绝不会溜须拍马地去找,得让人自己送上门来。要想受人荐举,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韩冈把握住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机会,表现得足够出色,所以才引来了王韶和张守约的目光。
  荐举本质上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必须要给荐举人带来足够多的利益——这个利益可以是名声,可以是权位,也可以是财富——否则谁会浪费自己的笔墨和信用,还要为他人担上责任。任何荐章的最后,都有类似于“甘当同罪”的一段话,这是荐举人在向朝廷表示对被荐举人的信心,也意味着荐举人将和被荐举人休戚与共。
  王韶想用他韩冈,目的不外是开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职位的官员,能荐举的人数都是有数量限制的,即便是统御万邦的天子,即便是执掌中枢的宰执,都不可能想用谁,就用谁。以王韶担任的经略司管勾机宜文字这个差遣,他能荐举的人数,最多也就两三人。分给韩冈一个名额,王韶所想要交换回来的,绝对不会少。
  至于张守约突然荐举他为官,明面上是因为他在伤病营的表现。可韩冈还不至于那般幼稚,张守约前日还特意问过伏羌城的事,韩冈人精一个,就算王厚不说,张老都监跟都钤辖向宝之间的微妙关系,他照样能看出来。
  王厚爆发之后,三人陷入一阵沉默,在院中静静地走着。沿途的护工和伤病,见到韩冈陪着人走,都是立刻避开道路,站在路边鞠躬行礼。他们不是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为了韩冈。王韶不禁惊叹,韩冈在甘谷的这段时间,当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简和仇一闻已经得到了消息,领着一众护工和能行动的伤病在门口候着。仇一闻穿了身易于做事的短衣,老脸上都是嫌麻烦的表情,而雷简则不愧是从东京来的,衣裳干净整齐,一脸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处。
  韩冈上前一步,欲为王韶介绍这两名疗养院中的主治医师。王韶笑着打断道:“不用介绍了,都是熟人。”
  雷简是秦凤路四位军医之一,而仇一闻虽为民间郎中,但在秦凤军中比雷简名气大上百倍。王韶在秦凤路已经待了一年,当然不会不认识。
  王韶被恭恭敬敬地请入病房内。新近打理好的病房干干净净,地面上无一丝杂物。被木板分割开的床位看起来整整齐齐,床单都是常洗常换。躺在病房中的重伤员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疗,虽然无法起身,但也不是颓然待死的模样。放眼一望,偌大的营房整洁清爽,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顺眼。
  王韶看了直点头,对两位大夫赞许有加。回过头来,又对韩冈赞道:“贤侄做了件善事。如甘谷疗养院般的伤病营,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如今仅是刚开个头,有许多还要改进的地方。”韩冈谦虚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这黄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营房内铺设砖石也太耗费。所以等道明年开春,有了闲暇,还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来界平地面。”
  王厚惊奇道:“玉昆真是博识。连江南豪民修墓墙的手段都知道。”
  韩冈也是吃了一惊,他说的可是土制水泥,难道这个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他问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砖?”
  王厚解释道:“旧时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砖石砌墙,但往往被奸民所盗取。如今都学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筛土砌墙,干后便坚硬如石,不比砖石稍差。【注1】”
  筛土就是沙子,从河边挖出的河沙都是含着石子石块,都要过筛才能使用,所以称为筛土。用石灰拌和筛土,便是最简单的水泥。韩冈真没想到,土制水泥在这个时代便出现了,亏他还想等把水泥造出来后,拿来炫耀显摆,如果能顺便赚点身家那就更好。
  参观过两间病房出来,王韶让雷简和仇一闻继续做他们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闻掉头回病房,雷简腆着脸还想凑个趣,却被王厚不耐烦地斥了回去。
  三人随意地在挂满衣物和床单的晒衣场边走着,王韶突然问道:“贤侄还记得裴峡中袭击你所率车队那些蕃人吗?”
  “当然记得。他们听了西贼内奸陈举的撺掇,妄图截断粮道,学生也是深受其害。多亏了机宜当机立断,揪出幕后罪魁陈举、刘显。这个消息学生已经听说了,想必不数日,当日出兵裴峡谷的蕃部当水落石出。”韩冈顺着王韶的口气说话,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个场又如何。
  “当日在裴峡中偷袭你的是洛门山【今洛门镇】的末星部!自陈举的祖父辈开始,就跟陈家有几十年的往来。经略司已经从伏羌城和夕阳镇调出四个指挥的人马,又征发了附近的九个蕃部两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这几天,末星部便要族灭。”王韶说得轻巧,漫不经意间,一个拥有近千帐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飞烟灭。
  注1:北宋江休复的《江邻几杂志》中有载:“江南王公墓莫不为村人所盗,取其砖以卖之。是砖为累也。近日,江南有识之家不用砖葬,唯以石灰和筛土筑实,其坚如石。”这应是中国比较早的水泥记载了。
第二十六章
仕宦岂为稻粱谋(下)
  “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当是灭得越早越好。”韩冈义正辞严。
  王韶摇摇头:“末星部只是小患,不过有八九百帐【注1】,官军一到,举手可灭。真正的大患,远的是西贼党项,近的是诸部吐蕃,都是难以剿灭的隐患。不知贤侄对此有何高见?”
  韩冈心知这该算是考试了,如果通过了,一切好说,如果通不过,王韶大概就会掉头走路。幸好他这些天做了点功课,王韶去年上书天子的《平戎策》的内容并不是秘密,而在担任过渭州军事判官的张载门下,他过去也曾记下了许多资料和数据,不会在王韶面前露怯:“具体的措施,机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说尽,不外乎以夷制夷,收吐蕃,攻党项。”
  王韶轻轻点头,没有说什么。韩冈很清楚王韶要听的并不是这些,大手一挥,开始谈古论今:“吐蕃与大唐同时兴起,其为祸中原,三破长安,烈度远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灭也几乎与唐同时,如今已不足为惧。不过吐蕃国虽亡,部族仍在。如今关西四路,大小部族数以千计,而以秦凤为最。秦凤路沿边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户口倍于汉人,其中吐蕃诸部占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凤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则更多。”王厚在后面插了句嘴,算是帮韩冈做个哏,好引出下文。
  韩冈扭头对王厚会意地笑了笑,回过头来继续道:“不过吐蕃有一桩好处,就是畏服贵种。从松赞干布传下来的血脉,最为吐蕃人所敬服。否则李立遵也不必远赴西域去把唃厮罗请回来,再立为赞普【吐蕃国王】,以占一个大义的名分。”
  李立遵是几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领之一,但他没有吐蕃王家血统,无法就任赞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将传承松赞干布血脉的唃厮罗弄回来做个傀儡,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了才十二岁的唃厮罗,做足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他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领温逋奇都不得不在名义上低头听从他的号令。
  “可叹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废唃厮罗而自立为赞普,不想唃厮罗先行一步,转投了温逋奇。”
  韩冈说到这里,王韶冷笑一声:“魏武不是那么好做的。”
  “机宜说的是,自与唃厮罗反目,李立遵势力大衰,不复旧日之观。唃厮罗投温逋奇后,抛弃了李立遵的女儿,但他以李立遵为殷鉴,不娶温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乔家族之女为后,其势力扩张又为温逋奇所不容,到最后一场火并,温逋奇被杀,唃厮罗成了真正统治河湟的赞普,甚至还大败过李元昊那反贼,让他退回六盘山后。”
  王韶似有感触,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个李元昊。”
  “的确。唃厮罗家中不睦,他弃李立遵之女,便与其所生长子瞎征和次子磨毡角反目。最后却是幼子董毡继承其位,其余两子皆自立。瞎征和磨毡角甚至曾阴助党项,逼得唃厮罗离开青唐王城而远避历精城。如今唃厮罗已死,董毡手段远不如乃父,河湟一带又趋分裂。西贼对河湟虎视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视,让西贼乘虚而入,关中危矣!”
  对于韩冈的一番话,王韶很满意,从中完全可以看出韩冈对河湟局势深有了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连要针对的目标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贤侄的意思,对青唐吐蕃又该如何处置?”
  第二道考题出来了,韩冈照旧胸有成竹:“汉设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设安西都护,以西域定西域。以学生愚见,当以汉家兵屯为根本,亲附者用之,不顺者攻之,威服董毡,团聚众部,十万大军举手可集。此一事,可谓之断西贼右臂。待王师北上兴灵,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贼可灭,兴灵可复!国耻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号……”
  王韶轻轻击掌,神色却是淡淡。韩冈的话几乎是他上书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与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话很多,任何一个对西事有一定了解的士人都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王韶他需要的是能处理实际事务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论,应该是由自己说给天子和宰相们听。
  “不过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里可不是种地的好地方。”
  “河湟两千里,为汉陇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汉宣帝时,赵充国留屯金城尽平诸羌。东汉建武年间,马援也说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只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诸部要麻烦一点。”
  “如何麻烦?”
  “有党项在,吐蕃诸部就多了一个选择。如果逼得太紧,让他们投了党项,反而会弄巧成拙。必须攻心为上,利诱为辅。而征讨最好只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慑服众蕃。”
  “如何攻心利诱?”
  “如今吐蕃诸部多虔信浮屠,唃厮罗之名便是吐蕃语中佛子之义,可为明证。当请朝中遣派胆识、才学、医术皆是过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个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无法脱离中国控制。至于利诱,无外乎册封、赏赐,还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该以谁家为宜?”
  “河州为河湟北部重心所在,处于水陆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征是瞎征之子,唃厮罗的长孙。其人素来狂悖不逊,不服其叔董毡号令,又交通西贼,有取董毡而代之的野心。剿灭木征,夺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毡,亦可威服之。河州地处青唐北部,王师领有此地,董毡便无法与西贼联络,也只能投靠于我……”
  韩冈侃侃而谈,一切都已烂熟于胸。王韶的问题都在他的准备之中,更确切地说,他回答王韶的考题时,都是刻意将话题带往自己准备充分的领域,从而影响王韶的出题偏向。这种与人辩论上的进阶技巧,韩冈前世是刻意练过,连声音、手势、眼神都在计算之内,可不是王韶一时间所能看破。
  一问一答到了最后,王韶也不得不点头称赞:“张子厚真是会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边一张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韩冈和王厚没资格坐,只能在两边侍立。王韶抬手轻抚还没有打磨过的椅身,对韩冈笑道:“这长条交椅倒不错,坐和躺都可以,亏你想得出来。”
  韩冈微笑的一欠身,前面他已经通过考核,如今就该说正题了。看得出这只是王韶的开场白,他便没有搭话。
  王韶果然也不等韩冈回话,又道:“只观疗养院中布置,便能看出贤侄你腹中自有锦绣,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导。张守约荐你为官,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弃文从武,怎么说都是辱没斯文的一桩事。贤侄在子厚门下游学多年,不知是甘心还是不甘心?”
  “儒门弟子以仁为本,伤病垂死待救,学生不忍弃之。至于文武殊途之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韩冈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狸!”王韶暗骂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贤侄倒是一番仁心。不过管勾伤病营一事是归于经略司名下管辖,却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举。即便是文资也是一般可做。”
  “机宜的意思是?……”
  “从九品的判司簿尉。秦凤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务。经略司中事务繁芜,勾当公事一职也是千头万绪,再加上还要兼理路中伤兵事,旁人怕是难做得周全,不过以贤侄之材,当是举手之劳。”王韶很干脆地开出价码,静静等着韩冈回复。
  韩冈沉吟不语,心中比较着王韶和张守约的出价。
  对于向宝和张守约之间的牌局来说,韩冈他可算是鬼牌了。现在张守约既然把他这张牌丢了出来,只要向宝反对,张守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使人向枢密院甚至天子上书,把向宝家奴在甘谷城危的时候,拦截辎重车队的事给抖出来。
  以韩冈于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凤道上流传的广度,凭向宝的权势根本遮瞒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宝少不得灰头土脸,多半还会被降职。就算向宝不反对,让他赞成,肚子里保不准要积蓄多少怨气,日后向韩冈报复,到时张守约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样。
  给人当刀使,韩冈并没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没有给他荐书,为了一个官身,韩冈绝对会去拼命,被当刀子也认了。但现在,王韶推荐韩冈任的同样是最低一级的从九品,不过本官却是属于文官系统的判司簿尉——顾名思义,也就是主簿、县尉和监司官的统称——并不是武官。对于王韶的这份推荐,身为武臣的向宝插不了口,相对的,韩冈也便不会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宝,何况还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该如何取舍,韩冈自不会弄错。
  注1:蕃人多居帐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间帐篷。所以计点蕃落户口,都是按帐篷计算。
第二十七章
宿怨难解杀机隐(上)
  秦州。
  都钤辖向府。
  都钤辖府的主人,如今正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强的年纪。每日清晨,他便出来习武练箭,打熬筋骨。冰雪无碍,风雨无阻,乃是标准的武将之为。
  校武场中,向宝赤裸着健壮的上身,一块块线条刚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来。他将一条大枪舞得矫如龙蛇,枪风呼啸声声。去了枪尖的枪头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记记不离要害,把陪练的两名小校逼得步步后退。压得陪练无还手之力,向宝毫无兴奋之意,双眼瞪起,长枪边舞边吼:“你们就这点武艺?秦州可真是无人了!”
  年长点的军校不为所动,沉稳如一,只将一杆枪左右遮拦。而另一名年轻一点的小校,不忿被小觑,枪势随即转急,枪尖在向宝眼前虚晃一招,反手枪尾直敲向宝胫骨。
  “这样才够味!”向宝痛快地一声大喝,双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枪顿时化作千万虚影,滚滚枪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周一圈圈荡开。狂风平地飙起,呼啸化为咆哮,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一条长枪眨眼间就飞出了战圈。年轻小校双手空空地被捣翻倒在地,而年长的军校只稍稍退了两步,握紧长枪将门户守得谨严。
  千重枪影合而为一,又恢复成一条大枪的模样。向宝挺枪待刺,眼角余光却瞥到向安不知何时站到了校武场边。他随即收枪撤步,跳到了圈外。就这么练了一阵枪术,向宝已是汗流浃背,身子热腾腾地直冒白气。一见场中的较量停了,校武场边的两名娇俏可人的侍女,忙拿着手巾上来要帮向宝擦汗。
  向宝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轻小校身边,抬脚猛踹了一下,怒骂道:“一点激都受不了,日后怎么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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