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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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中轻轻松松地度过了四天。到了初五,便是立春。
  立春劝农,皇帝籍田,官吏鞭牛,向上天祈求今年的农事平安。此乃是农业社会一年中最为紧要的大事。从宫中到州县,上至天子,下至小吏,都不能随意逃席。韩冈作为一县之长,百里之侯,当然也少不了要上阵。
  立春的这一天清早,一头用泥塑起,涂了彩绘的春牛便已经摆放在县衙前,旁边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当晨曦的阳光从东面的城墙上刚刚露出头来的时候,韩冈身穿朝服,带领着县中官吏,自正门步出县衙。当他看到衙门前的几具泥胎雕像,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四年前。
  熙宁二年的腊月廿一,比年节早了十天到来的立春。当时就要启程的韩冈,在秦州旁观着李师中带领一众官员举着五彩棒鞭打春牛。而如今,四年后的今天,他韩冈则亲自上阵。
  摆在自己面前的泥塑春牛,其手艺水平,远不如韩冈当年所见那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显得生硬无比。能与鄜州田家嫡传相媲美的高手,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能找得到。
  所谓时过境迁,当年在秦州制作春牛的工匠田计,现在靠着为天子制作沙盘,早就有了一个官身。而曾与自己并肩站着的王厚、王舜臣等人,如今天各一方,却都已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读了请游醇所作的祭文,在香烛上点火烧了,韩冈接着拿起五色丝缠起的彩棒,绕了春牛一圈,然后在臀后虚虚抽了三下,这就算是礼成。
  下面的县丞、县尉、监镇、监税等县中官员则紧接着上来,排着队绕圈挥鞭。
  在这过程中,一队乐班吹吹打打,奏着欢快的曲子,不过周围围观的人群中,气氛则是越来越紧绷,仿佛夏日已经占了半幅天空的雷云,下一刻就会有狂风暴雨、雷霆闪电。
  今年鞭牛祭春的围观者男女老少数百上千。在外围,还有商贩挤在人群中,贩卖着他们货栏中的泥塑小春牛。但挤在最前面的则各个都是精悍健壮,摩拳擦掌两眼盯着春牛,灼灼地似乎发着饿狼望羊的绿光。
  韩冈看着便是暗叹一声,越是灾伤之年,百姓对祭祀也就越是虔诚。为了争夺一块来自于春牛的泥土,使得家中田地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让灾害不至于延续一年,恐怕他们都会将吃奶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
  当最后一名官员鞭牛之后,赞礼官高声宣布。乐班的伴奏,也在猛地飙起的高音中戛然而止。
  随即轰然一声响,围着春牛的上百群狼一拥而上,如同长河浪起,顿时掩盖了五彩斑斓的泥牛。无数支手臂长长探出,将一匹与真牛大小相仿佛的泥塑春牛碎尸万段,分抢了个干净。一眨眼的工夫,春牛不见踪影,而原本用来祭祀的场地,则已经变成了多人乱斗的角斗场。
  鞭牛之后的场面,与韩冈四年前见到的也没有多少去区别,而且更疯狂。一开始还是争抢着能致田地丰收的春牛泥块,但到了后面,有些人火气上来后,都忘记了一开始的目的,而当真跟对手厮打起来。虽然不在典礼的节目表之内,但也是每年惯例要上演的压轴好戏。观者如堵,叫好声不绝于耳。
  不过这样一场殴斗不会延续,一见其中有人见血,一群县中听候使唤的弓手便同样一拥而上,将仍在争抢厮打中的壮汉们驱散开,而将场中受伤的汉子抬了出来,没大碍的训了两句让其回家,而伤筋动骨的则是有着来自于疗养院,听命随侍在一边的跌打医生来治疗。
  年年都会发生的事,衙役、弓手们都知道该如何应付。只是今年特别激烈,事后得到消息说有十几人骨折,倍于往年。
  争夺春牛,代表着立春仪式的结束。都已经是立春,从历法上,冬天已经过去。而这个十几年来应该是最冷的冬天,京畿这边却是一场雪也没下。
  旱灾依然还在延续,艰难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二)
  以雷霆手段一举铲掉了绊脚石,同时将民怨转嫁给一干粮商,王安石在京城和朝堂重新确立了地位和声望。他的相位,一时间不会再动摇。原本想看着他笑话,准备携起手来将其请出东京城的一干人等,也都偃旗息鼓,一个个都安分了起来——反正河北京畿的旱灾还在继续,今年肯定是要绝收,到时候再出手也不迟。
  只是被王安石所击败的粮商,却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货色,差不多各个都能与赵顼攀上亲。虽然卷着民意一股脑地鼓动天子将他们给捉了起来,但如今事情稍定,麻烦也便来了。
  宗室也分远近。绝大部分的粮商,他们娶的县主、宗女,与天子的关系都不算很近,只是在大宗正寺有个名字罢了。可是其中一人的身份,却让赵顼听说之后,都会感到棘手,更别说王安石、吕惠卿他们。
  “粮行行首高扬的儿子娶得竟是临汝侯的女儿!”
  说话时,吕嘉问面色严峻。王雱听着却有些纳闷。临汝侯又怎么样?郡公的女婿也在大狱中坐着呢。再说京中几千宗室,公侯遍地,他哪知道临汝侯是谁?
  吕惠卿也奇怪吕嘉问的一惊一乍,很少见他如此模样:“一个宗女而已……”
  “是县主!”吕嘉问立刻更正,神情更加沉重。
  “县侯的女儿怎么封县主……?”王雱脸色一变,急问道:“是哪一房的?!”
  看到王雱终于明白,吕嘉问叹道:“是濮安懿王的曾孙女!”
  厅中的诸人同时吃了一惊,王安石都免不了脸色一变。王雱惊问道:“怎么可能,濮阳郡王是什么身份,怎么会答应将侄孙女儿嫁给商户?”
  英宗皇帝赵曙是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子,只是自幼被没有子嗣的仁宗皇帝养在宫中。他登基后的濮议之争,就是是否要追赠其父为帝,还是只称皇伯,从而引发的朝堂之争。虽然英宗没有成功,赵允让只是被称亲。
  可不管怎么说,濮王一系在如今的宗室中,地位十分特别,就算是天子也要让他们三分。赵允让的次子,也就是英宗皇帝二哥,如今袭封的赵宗朴最是要面子,怎会可能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
  吕惠卿叹道:“高扬之母是魏王家第八房纪国公德存家的山阳县主,其妻亦是县主。本来就是皇亲国戚,为儿子与濮王家结亲,大宗正寺怎么会管?”
  王雱听得更为惊讶,母、妻皆为县主,高扬本人至少也是一个地位不低的环卫官。忍不住问道:“高扬此人怎么自甘下流!?”
  “商人出身,还能怎么样?用钱买来的亲戚,能洗多干净?米商又是祖传的行当,他又如何甘心放弃?”吕嘉问长叹着:“说实在的,当是临汝侯那边贪了那几万贯的彩礼,还有四时八节都不会少的礼金。临汝侯所在的那一房早年去了南京定居,与京城的兄弟们来往得也少,一个庶出的女儿出嫁,哪一个会在意?”
  吕惠卿对此也稍有了解:“在南京应天府的那一批宗室,不在天子脚下,他们做出的事是向来出格。”
  吕嘉问摇着头,叹气一声接着一声:“高扬也是聪明,被捉起来后根本就没细说,硬是在狱中坐着,也不让自己家里面来闹。等过了年,开封府开始查玉牒,这才给发现了。现在消息也到了南京,年前事情在风头上不好闹,现在风声稍定,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去求情,说不定还真能脱身。”
  “那就诏令与高扬之子和离,将女儿领回去就是了。”王雱很不在意地说着,“反正都是为了钱。”
  曾布摇摇头:“这不合法度。”
  依律夫妻是可以离婚的。丈夫因故单方面遣出妻子,叫做休妻。而夫妻两人都同意离婚,则称作和离。但丈夫犯了法之后,妻子单方面要求离婚,从法律上说,是不会得到允许的,更不合纲常。
  “而且还有儿女在。”曾布接着反问,“骨肉连心,总不能把他们都和离掉吧。”
  “不然还能怎样?总不能就此放人吧?”王雱狠声说道,“这可是天子亲自下的诏令!”
  “但天子必有悔意,怎么说都是濮王家的人。”吕惠卿作为天子近臣,很了解赵顼的为人。如今的皇帝就是这般,心思和想法都容易波动。当日因粮商们盘剥民财而勃然一怒,将之尽下大狱治罪,谁求情也不理会。可是等到这年节一过,怒气稍收,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宗室们的反扑乃是预料中事,但濮王一脉的身份太过于棘手,天子很难加以重惩。可一旦这一个被放过,所有人便都能藉此脱身。
  吕惠卿和曾布都望向王安石,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但这句话还得王安石来说。
  一直沉默着的王安石,不出意外地保持着刚硬,一点也不在乎得罪濮王一脉的后果,“祖宗亲尽,亦须祧迁。更别说此辈贪于私利,动摇国本。从饥民身上渔利时,可曾想过会造成多少百姓成为路边饿殍,可曾想过会因此而造成民变?!即是如此,如何还能宽宥?当依律加以严惩!”
  吕惠卿、曾布都知道王安石会这么说。他们更清楚,这番表态,对于王安石却不会有好结果。吕、曾二人都是熟知文史,几乎在同时想起两个人来——商鞅、晁错。
  商鞅变法,触犯了以太子为首的秦国贵族。晁错则是鼓动景帝削藩,开罪了所有的藩王。两人最后都没有能落个全尸。
  不过对于新党和新法,并不用太过担心。就像商鞅被车裂之后,秦国依然坚持他所订立的法度,而晁错被朝服腰斩于市后,汉景帝、汉武帝照样还是要削藩。
  可是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后事堪忧啊!王安石眼下这个态度,当真是为国无暇谋身了。身受天子知遇之殊恩,欲鞠躬尽瘁以报之。虽然让人敬佩,但家族都不顾了,他们怎么都学不来。
  粮商一案,是由开封府、御史台、审刑院三堂会审,不过最终的结果还要秉承天子之意。在赵顼的态度表明之前,王安石暂时还不能插手其中。
  暂且丢下这件烦心事,王安石问道:“方今京中的粮价如何?”
  身为三司使的曾布立刻答道:“前面动用了一百一十万石常平仓存粮,京畿粮价都恢复到七十文一斗。”
  “不是七十八文?”王安石惊讶地问道,心头微微生怒。官府卖粮可都是一陌一斗,七十八文的价格是他亲手批准,怎么没人跟他说,就私自将粮价降到七十文去了。
  “官府散出的米价还是七十八文。”吕嘉问接口道:“给出七十文的是京畿残存的粮商。金平等大粮商皆被捉了起来,这一干没被捉起来的中小粮商全都被吓到了,哪里还敢再卖高价。”
  王安石略略皱眉,有些担心地问道:“他们不会亏本吧?”
  “只说米价。粮商们在田间收购稻谷,基本上都是二十文一斗。加上运费、人工,还有碾制的损耗,成本也不过五十文。”吕嘉问掌控市易务一年多,浸淫日久,商务上的事情也便越发地熟悉起来,“金平等大粮商,前段时间以超过正常一倍的价格高价购粮……”
  听到这里,王雱冷哼一声,“此辈心怀叵测。”
  吕嘉问附和地点着头:“谁说不是,虽说成本贵了二三十文,但真的给他们得逞,明年……不,是今年。今年仓中多一斗,他们就能多赚六七十文甚至一百文。不过中小粮商就没有这份财力,没有在这上面花钱。放到现在,就是他们的运气了。”
  停了一下,吕嘉问问道:“相公,要不要将官中售粮的价格也降下来?”
  王安石摇头,“不,用不着。常平仓卖粮是为了降粮价,不是赚钱。仓里的粮食还要用来赈济灾民,能少卖出一斗就是一斗。”
  常平仓的确不是用来的赚钱的,现在仓中的粮食因为价格标得高而卖不出去,可到了流民来了的时候,就都要免费送出去了。
  吕嘉问起身向王安石行礼以示敬意:“相公仁德爱人,嘉问感佩。”
  曾布在一边冷眼看着吕嘉问奉承着王安石,他这个三司使做得很没有意思。吕嘉问是他的下属,却从来不听他的话,有事从来都是找到王安石这一边来,或是去找吕惠卿,而两人也没有对此破坏朝规之举加以指正。就如今日之事,吕嘉问不先通报自己,直接到了王安石这边才说出来。几个月下来,曾布的心中已经积攒了一团火。
  唇角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浅淡笑意,收在袖中的拳头捏紧又放松。
  权力的争夺要未雨绸缪,只看在宣德门之变上横插了王安石一刀的蔡确,他现在侍御史知杂事的身份,就知道天子的态度了。如今也只消仔细看着赵顼怎么处置这一次的案子了,若是天子还是想要保着几家亲戚,那自己该怎么做,也就可以确定了。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三)
  韩冈并不知道京中他岳父和大舅哥现在的困扰,他现在正在接待他的二舅哥。
  大过年的,就算要见面,也是韩冈这个女婿去京城拜见岳父岳母。但王旖终于有了身孕的消息,被韩冈命人急报东京城的岳父家,王安石夫妇听了之后,也不管是不是过年,就立刻让王旁带着一堆滋补的药材来探望。
  韩冈亲迎了王旁进衙,问过岳父母安好,又设宴款待。到了晚间,韩冈安排了王旁在偏院中睡下,回到房中,王旖却还点着蜡烛,坐在桌边没有睡。
  “怎么还不睡?”韩冈进来后就问着,孕妇可是要多休息的。
  王旖转过身,递上来一封信。
  韩冈拿着信纸,有些糊涂:“这是……”
  “是娘写给奴家的私信。”
  “……是说了什么不能给仲元知道的事?”韩冈一下就明白过来。
  如今托人寄送的信函,有的封口,有的不封。不过托自家人带的信件,就不可能涂了糨糊或是火漆上去。王雱写给韩冈的信,王旁也许会看。但吴氏写给女儿的信,王旁怎么也不会有心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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