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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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要为大旱负责,避免不了的要辞去相位,但要保住新党,吕惠卿本有着足够的自信。
  废新法?那是旧党之流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幻想。
  说句难听话,如果天子现在尽废新法,转眼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候朝廷养着的文官武将胥吏士卒,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亲友,数百万张嘴张大了要吃饭,看看天子又能怎么办?
  大手大脚地花惯了钱,怎么可能再节省得起来。已经给胥吏发了几年俸禄,突然说不发了,看看下面闹不闹?更别说这两年给官员的加俸,给军中的加俸,难道还能再削减?
  别看如今旧党见到大灾连年,叫得跟春天的猫狗一般欢快,真换了他们上台来废掉新法,比熙宁初年更为严重的亏空,谁能解决?是坐拥千顷土地的韩、富、文,还是只知道要天子节衣缩食的司马光?
  只要仗着这一点,天子就根本不敢动新法一下。就算一时废掉,也要重新恢复。
  可惜了这个机会。
  吕惠卿暗自惋惜,又与王雱、吕嘉问一同,开怀地笑起。
  王雱笑过,又想起了今天的功臣:“不知道玉昆在开封府那里能不能说服孙永,今次河北流民可就全得靠他来安置了。”
  “不用担心。”吕惠卿道,“孙曼叔现在巴不得有人能帮忙处理好流民。”
  换做任何一位开封知府,若是听说有人能解决涌来开封的数以万计的流民,肯定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将手上的这一摊子事交出去,而且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不会拖任何后腿。不管怎么说,流民都是在开封府的治下,出了点事,不但韩冈要遭灾,连开封知府也少不了要受牵累。
  正如吕惠卿所言,接下来的数日,有天子、有宰相,再加上开封知府做后盾,韩冈顺顺利利地将府界提点衙门接手,在他的指挥下,天下汇聚于开封一府的庞大资源,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向旧滑州三县。
  韩冈对河北流民的决战之地,也就打算放在旧日的滑州。
  ……
  身在安上门,听到了御史台来人带来的“送御史台根堪奏闻”的通告,郑侠没有丝毫动摇,上书数日来毫无音讯传回,他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
  平平静静地将公事向下属交代清楚,郑侠回头对着领头来捉人的吏员道:“好了,可以走了。”
  在官员中闻之色变的御史台内,郑侠昂首阔步,没有丝毫畏缩,挺直的腰背,严肃的神情让他带着一分悲壮。
  被押解进御史台的三堂,郑侠在堂中站定。一名御史高高坐在上首,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问:“郑侠,你可知罪?!”
  郑侠昂起头,坚定地双眼盯着堂上的御史:“若说擅发马递,郑侠甘当其罪!若说将下情禀明天子,使权臣不能蒙蔽圣聪,郑侠则不知何罪之有?!”
  听到郑侠的回话,蔡确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审这一桩麻烦的案子,但御史中丞邓绾报请天子后,将差事交到自己手上,他也不愿因为拒绝而开罪天子。
  蔡确明白自己能在两三年间,就做到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靠着的就是揣摩圣意。
  罪轻罪重,端看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接受了,那就什么罪名都不算数。
  开封民妇妄敲登闻鼓寻猪算不算有罪?但太宗皇帝收了这桩案子,那就不是罪过,官府还要赔一头猪钱出去。
  蜀中老秀才题下反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算不算有罪?可仁宗认为这只是穷措大急着要官,就不算罪过,还给了他一个司户参军做安抚。
  郑侠的上书,虽然是擅发马递,只要天子接受了他的奏疏。蔡确就会批一句情非得已,将罪愆给掩过去,发遣到开封府,让孙永给郑侠一个申诫了事,最多将其踢出东京城,让他到外地做官。
  但现在赵顼既然不接受,而是正经八百地发到御史台来定罪,蔡确也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
  当然,说郑侠妄言白马县中事,构陷朝臣的罪名,蔡确不会认同,那是要直接驳回去的。要不然,一贯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全都得要下狱。同时,蔡确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反正郑侠擅发马递,那就是铁打的罪名,没有必要在其他事上纠缠。
  只是郑侠的态度让蔡确很不舒服。乌台何等地,连御史们吃饭的时候都是禁绝言笑,犯了就是要罚俸。哪一个来到御史台中的官员不是战战兢兢?就算有人胆壮得如虎如龙,三五天之内也要乖乖地变成一只猫、一条虫。
  能在台谏之地抬头挺胸的只有御史!蔡确就是要将监门官现在表现出来的这股傲气打掉:“郑侠。你可知前日天子问起韩冈如何处置于你,他是怎么回答的?”
  郑侠一声冷笑:“奸佞之辈自不会有好话!”
  “韩冈说,‘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惺惺作态,沽取直名!”郑侠的回答毫不客气。
  “韩冈还奏请陛下,调你入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他说要让你心服口服。”
  郑侠头仰得更高:“郑侠若要为高官显宦,早就可以做了,何须韩冈来?君子正人,岂会五斗米折腰?”
  “还真是嘴硬。”
  蔡确笑了笑:“韩冈前日在延和殿中又说,他清晨曾见石上有水,树上有露,乃是降雨的征兆。想来郑侠你在安上门处也看到了吧?”
  郑侠终于变了颜色,一张严肃傲然的脸,转瞬就涨得通红,愤怒地说着:“此乃污蔑!”
  “污蔑?”蔡确哈哈一笑:“这两日,天上阴云渐多,今日更是不见艳阳,寒风阵阵,说不定当真就要下雨了。”
  当韩冈在延和殿上奏对的一番对话传出来后,蔡确知道自己的亲家是不能如愿了。招了个好女婿,王安石一时还下了不了台。
  而且韩冈手段高明,郑侠拿来赌命的一手,竟然轻而易举地被他化解了过去,顺便还将罪名栽了回去。听说了韩冈的手段,蔡确都有些后悔,过去他做的事太得罪人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与韩冈拉一拉关系。
  低头望着终于不能再高傲地仰起头的郑侠,蔡确志得意满地冷笑一声。如此也就够了,这个案子其实没得审,郑侠又不是不认罪,而眼下形势尚未见分明,蔡确也没有将之重惩的打算,最多一个远州编管而已。
  呼啦啦的一阵带着水意的风卷进堂中,将蔡确正要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然后就听见外面一片骚然,不知多少人在乱喊乱叫,轰轰的如同雷声,就连一向被威严沉重的气氛所包围的御史台,都一下沸腾起来。
  蔡确疑惑地望着堂外,不知出了何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道雨幕落了下来,落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听着外面的万众欢呼,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蔡确轻轻拍了拍手,对着似喜似忧的郑侠:“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郑侠,你说得还真准……与韩冈一样准!”
第三十五章
甘霖润万事(上)
  甘霖终降,开封全城都振动起来。
  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不为此而欣喜欲狂。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着干涸的大地,无数人冲进雨中欢呼雀跃。
  时隔近八个月,开封城终于开始有了雨水,这怎么能叫渴盼已久的百万军民按捺得住心中的喜悦。
  高阳正店二楼雅座中,刚刚卸下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一职的屯田员外郎吴审礼,望着骤雨如瀑,还有在雨水中手舞足蹈的民众,轻声叹道:“明日可就是同天节了。今日幸降甘霖,贺天寿,慰黎民,王相公也随之得脱大难啊。”
  “寻常女婿都是靠着岳父帮忙,那韩冈倒好,却是让他的岳父靠着他。”坐在对面的大理寺丞张景温笑道:“王相公今次逃过一劫,这相位至少还能再坐个一年半载。”
  “谁说不是呢?”吴审礼悠悠然地微笑着。
  明日就是四月初十的同天节,也就是天子赵顼的诞辰之日,赶在生日前一天下雨,等于是老天爷帮着赵顼一个大忙,证明他是确确实实的真命天子。而民怨因这一场雨暂时散去,赵顼也就不需要赶在现下让王安石出来为大旱负责。
  张景温举杯相邀:“此一杯还要恭喜仲由兄得受监司,用事于河北,当可一展长才。”
  “不过一个河北西路转运副使而已,吃苦受累的活。”除了权发遣河北西路转运副使,算是升了一级。吴审礼当然高兴,只是故作矜持:“只是在开封任亲民官,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不小心冲撞了那家贵戚,就算下面的小吏都是手眼通天,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
  “但仲由兄还不是将开封府界中事,安排得无可挑剔,连天子也是赞许有加。迁调河北,也是因为仲由兄的名讳早在天子心中留着了。”
  “太夸赞了,愚兄可不敢当。”
  吴审礼抱怨归抱怨,但他也算是难得的能吏。不论是在京府诸县推广保甲法,还是撤除只会浪费朝廷公帑、豢养闲人的京畿马监,都是卓有成效。
  话说回来,能在开封府任职的官员,施政能力绝大多数都不会差。不论是知府、还是提点,又或是下面的判官、推官和知县们,没有点水平,都不会被安排到京畿之地来任官。京畿一带,遍地勋贵豪门,皇亲国戚。要在其中辗转腾挪,同时将政事处理妥当,都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手腕。
  “河北如今大灾,盗贼宵小为数不少,真要清剿起来,并非易事。”吴审礼叹道。
  张景温笑道:“总比在开封府界中捕人要容易。”
  “说得极是,京畿的这一摊子事就丢给韩玉昆操心好了,能者多劳嘛!我等才德浅薄,还是挑着清闲的差事做!”吴审礼也随之哈哈大笑,举起就酒杯,与好友一齐痛饮起来。
  ……
  雨点不断敲打着园中小亭顶上的琉璃瓦,久违的哗哗雨声,听在亭中的韩冈和王韶耳中,就是一曲动听的歌谣。
  从亭中向外望去,如同瀑布般的一道水帘挂于檐前,模糊了视线。看着雨势,仿佛要将七八个月来,积存起来的雨雪在一天之内全都还回来。
  满园的竹林,原本在吹了一个春天的风沙中沾满了灰黄色的尘土,此时在雨水冲刷下,终于变得青翠欲滴起来。
  从林中收回视线,王韶举起酒杯:“玉昆,这场雨下得可喜可贺啊!”
  “何来之喜?”韩冈举杯相和,却叹了口气,“雨下迟了一个月,河北的田地已经来不及补种,流民还是少不了啊……”
  这是韩冈此次进京后第二次拜访王韶,前一次只是匆匆一会,没有来得及多说。不过现在韩冈接手府界提点一职的大体事了,明日拜贺天子生辰之后,就要离京返回治所,今天就趁着余暇再来拜访。
  “不是说这个。”王韶摇摇头,“久旱逢甘霖,这场旱灾总算是过去了。怎么能说‘何来之喜’?”
  韩冈一笑:“是韩冈失言了,能见到雨水,的确是可喜可贺。”
  两人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王韶又道:“上书的那名监门官,怕是难逃重责。擅发和妄言二罪不论,单是诳言欺君就能让他编管远恶军州。”说着,王韶微微眯起了眼睛,“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好大的赌注!”
  韩冈在延和殿上的奏对,此时已经在高层中传开,王韶当然也听到了一些。郑侠以性命相赌的言辞被韩冈轻巧地破去,乍听到时,基本上人人都认为是韩冈纵横之术了得,王韶也是一样这般想着。可现在雨水一下,情形一下反了过来。就连王韶也认为郑侠是事先算到会下雨,才敢如此说来。而天子则更是早就认定郑侠欺隐,现在甘霖一至,他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如此一来,令岳也算是渡过了这一关了。”王韶将酒杯放过来,让韩冈为他斟酒。
  这几个月来,朝堂上虽然波涛汹涌,两党相争激烈。但王韶不趟浑水,他安然地做着他的枢密副使,只盯着军事方面的事。说起王安石来,口气如同一个看客。
  韩冈知道王韶一直以来不怎么支持新法,对他现在的态度并不以为怪,笑道:“家岳身为宰相,要操心的事太多。原本还以为能清闲起来,现在看来还是要继续烦心下去。”
  王韶摇头笑道:“旱灾缓解;与北虏相度边界一事,又派了韩缜去了;市易务眼看着曾布要败;流民又有玉昆你来照管,令岳现在哪还有要烦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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