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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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底的时候,白天多了鞭炮声,夜空中则渐渐多了烟火的五彩斑斓。无论白天和黑夜,人们脸上的笑容和空气中的硫磺味则是一起增加了。
  昨日送过了灶神,家中已经给装饰得喜气洋洋。
  各个衙门此时都开始放假了,军器监也不例外。从上到下,除了监库的军卒和官吏,都一起放了年假。不过工匠们都住在兴国坊中,家人也一起受着严密的监视,即便放了假后,也不能随意出外走动。
  韩冈却是成了大忙人,但凡有些交情的,这些天都过来上门拜访,连王韶都遣了人过来打听,问着铁船之事。韩冈则只承认理论上可行性,却没有说一定能造的出来。
  尽管如此,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准备打造铁船的消息,依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他不承认,那是谨慎,但如今忽然流传开来的手抄本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明了铁船浮水的原理。即便是说给些乡愚听,最多费点口水就让他们明白了,很浅显的道理,证据也随处可见,只要将瓷碗丢进水里就能了解,过去却没有人去为之深思,并加以推演。
  这就是格物致知的运用,大道至简,却在百姓素日所见之处。
  这个年节,东京城上上下下,都在期待着铁船的出现。
  “三哥哥,当真要造铁船?”韩云娘给韩冈磨墨的时候,突然就问道。
  上下一色的鹅黄色襦裙,外面套了一件夹了棉的半臂,纤细的腰身则给巴掌宽的腰带衬托了出来。
  韩冈放下笔,抬手亲昵地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怎么家里面也在传了?”
  韩云娘秀目含嗔地横了韩冈一眼,才说道:“外面都在打听,隔壁陈员外家的李娘子今天也来打听。”
  云娘所说的员外,不是外面烂大街的、店铺招呼客人时所称呼的员外,而是货真价实的虞部员外郎,品阶是与韩冈平级的正七品,管着在京库务的陈燊。
  陈燊与韩冈做了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互相都会打个招呼,只是并不亲近。不过两家的女眷走动得倒是频繁,且还是陈燊的夫人主动贴上来的。这等夫人外交的手段,也让心明眼亮的韩冈在妻妾面前,为之笑叹过几次。
  “那你们怎么说的。”韩冈问道。
  “姐姐吩咐了下去,对外面都说不知道。”云娘直接称呼为姐姐的就是王旖。至于对周南和素心,则是喊着南娘姐姐和素心姐姐。“姐姐今天回李娘子,也说妇道人家只知家中事,外事不问。”
  “这事做得好。”韩冈听着就说好。王旖的吩咐的确也不算差了,家中之事都能帮韩冈考虑着,省得他处理外事的同时,还要烦心家中给他捅娄子。
  “其实姐姐回头也跟我们说了,家里的人都忠心得很,都没人会向外说家里面的事,她也只是多提上一句。”
  韩冈现在家中所用的仆婢,虽然还算不上家生子,但基本上都出自于关西,是从投奔到韩家名下的庄客家中带出来的。想要收买他们,可没那么容易。仅有两名老仆是从开封雇佣,不是让他们干活,而是教着韩家的仆人们符合京中官场习俗的礼节。另外还有一个老宫人,仁宗时曾在宫中做了二十年,韩冈雇了她作为教导韩家使女们的教习。
  其实如果不是韩冈在熙河路的地位,要想招揽一两百户庄客,根本不是几年之间就能完成的。往往都要一两代人,或是二三十年时间来积累。也只有韩冈,在大战中立下了赫赫功名,而后直接接受了一批残疾的军汉,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投奔到韩家名下。还有当初护卫他的一干亲卫,也有四分之一从军中退了出来。同时这也是靠了熙河路是新辟之地,韩家能大起庄园,同时将庄子周围的土地都纳入名下,换做是国中腹地,想买个百十亩连成一片的土地都难。
  “多说一句就对了。”韩冈则是对王旖的做法大为赞许,“纲纪都是一步步败坏的,耳提面命才能让人时刻小心。如果太过于放心,迟早会出乱子。”
  “来,磨墨!”他向云娘一招手,“今天得将名帖都写完,过年还要送人呢。”
  到了午间的时候,外出了两日的冯从义回来了。
  进门后,韩冈就问道:“都让人准备好了?”
  冯从义点着头:“表哥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城外西面的那间库房,安排人住下一点也没问题。如今年节,附近的几乎都空着,不怕走漏风声。最多一个月,飞船肯定能造出来。”
  韩冈将热气球起名做飞船,就是要确定腾飞的原理来自于大气给予的浮力,是飞在天上的船,道理如一,只是外在不同——理一而分殊。
  “这件事关键是保密。”韩冈叮嘱着,停了一下,更进一步地明确说道:“在试飞前一定要保密!”
  “表哥放心。”冯从义拍着胸脯道:“选的不都是自家的庄客,嘴巴哪敢不严?决不会对外泄露半点!而且小弟也会去盯着,绝不至于有差错。”
  韩冈一贯的厚赏重罚,仆婢的家人在庄子上都有一分优待,但相对的,如果犯了错,惩处也绝不会轻。不是肉刑,那样太粗率,也违反律法,而是单纯的株连。如有重过,绝不仅仅是个人受到责骂或是罚没月例,直接就会连累家人。
  韩冈还算是好的,真正让人害怕的还是那些以军法治家中的士大夫,比如王韶,他对仆婢的管束就以号令森严著称。而吕惠卿,也是有名的治家严谨。无论有没有过军旅经验,文臣们都喜欢用着军中的做法,动私刑,杖杀仆婢的事时有耳闻。
  而顺丰行在京城的店铺中,也有几人来自于关西,被安插在紧要的位置上,监督着京城的雇员。加上护卫着,都是得用的干才。可以守着秘密,又能帮韩冈将事情做好。
  “对了,表哥。”冯从义凑近前来,很有些紧张,“如果当真造出飞船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给关押起来,就像军器监的那些工匠一般?”
  韩冈微微一笑,浅淡的笑容却能安抚人心,“原理都出来了,还有谁学不会的?飞上天的东西谁都能造,没看到外面的挂着的一排灯笼吗?”
  对韩冈将孔明灯当成普通的彩灯,一排挂在栏杆上的行为,冯从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别人家的灯笼是向下吊着的,而韩家的灯笼却是向上吊着。不过看着倒挺漂亮。就不知道来拜访韩家的谁有这个见识,能从这里看出些端倪来。
  韩冈又问着表弟:“义哥儿,若此次飞船当真成功,要不要为兄将你的功劳报上去,也可以一并受赏。”
  “多谢表哥,不过还是行商更适合小弟。”
  冯从义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靠着高家的关系和韩冈的支持,他已经有了一个官身。即便因功受赏,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而受赏过后,说不定就要一辈子管着制造飞船的事,冯从义怎么可能会愿意?
  “只是飞船当真有那么大的用处?”冯从义不怀疑飞船能不能成功,韩冈将一番道理说得简单明了,再透彻不过,而且还有孔明灯在外面飘着。若当真飞起来,肯定轰动天下。但韩冈想靠飞船得到的,冯从义却没有把握。
  韩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还是到时候看吧。”
  对韩冈来说,铁船和热气球两个都有那就最好,可以从多方面证明浮力原理的正确性。
  不过铁船要见功,难度很大,焊接的问题就不说了,变通的办法总是有的。可要想造船,耗用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目,至少在军器监内他要做到如臂使指才行。可惜韩冈做不到。谁让吕惠卿现在是参知政事,县官不如现管这句话,在如今的军器监内可行不通。判军器监怎么跟执政比。而且还有一个曾孝宽在,他若反对韩冈的命令,韩冈也别无他法,只能将官司打到御前去——这样他韩玉昆就是个笑话了。
  制造热气球的难度,则要比铁船小得多。再怎么说,都是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出现的东西。制造起来不会要求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绝对要比铁船要低。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个时代也完全可以胜任——并不要后世经过改进的热气球,能环球航行的那种。只要能载着人浮上天空,飘上一两刻钟就足够了。
  舟船古已有之,即便不是木头而是该由钢铁打造,给人的震撼仅仅是一时的。在没有出现蒸汽机的时代,铁船即不如木船灵活,又不如木船物美低廉,肯定会有人说,造此无用之物,是在浪费公帑。
  但飞天之梦,又有谁实现过?!
  比起铁船,热气球的出现给人的震撼可是要大上千百倍!
  而且热气球一出,空气的物质性便可以由此得证。
  虚空即气——不,确切地说“气”更应该写作“炁”——这个概念,将会深入人心,张载进京的道路也由此铺平。
  至于韩冈本人,在士林中有《浮力追源》张本,而在民间,他身上的光环则更会添上光彩夺目的一圈。
  一举多得……
  ……一本万利!
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扰(上)
  过了年,就是熙宁八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即便以司马光的心性之沉稳,也难以安心地继续将书读下去。
  “起昭阳作噩,尽阏逢阉茂”,南北朝时的一卷,读到宇文泰鸩杀废帝一节,他终于难以忍耐耳边的嘈杂。
  离开东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独乐园,也已有数载,而掘了地窖写书读书,差不多亦有两年了。小园虽云独乐,但墙垣卑小,占地不广,外界的喜乐照样随着鞭炮声传进了独乐园中的读书堂来。
  读书堂的书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习俗,就是过年时送名帖门状。过去讲究着过年时上门拜贺,但在官场上,来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访的精力和时间?逐渐的就变成了新年派仆人上门送名帖,只将心意送到。司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几张出去,却得到了几百张回来。
  司马光放下资治通鉴的手稿,带着嫌恶的眼神撇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觉得还是去地窖里读书比较好。
  读书堂的这间书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里著书,偶尔用一次却吵着这般厉害。站起身,就要带着书下地窖。
  “君实。”司马光的贴身老仆敲了门后,走了进来,指着书桌上的名帖,问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马光回头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风日下,人情如纸,一张门状就算是登门拜访了,司马光还是有些看不惯,“都收拾了。”
  老仆麻利地收拾起书桌,司马光又要下地窖,儿子司马康却也进了书房来。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写信来了。”
  “刑和叔?”司马光接过信,严肃的一张脸上多了点欢喜。
  刑恕是程颢的弟子,也曾投奔于他和吕公著的门下,考上进士也早,不过因论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于外。这些年来,信也来得甚勤,司马光倒是挺想着他的这位门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刘贡父【刘攽】的信还没有回,今天得先写好。”他对司马康道,“前日刘贡父写信来,说蔡确是倒悬蛤蜊。想着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谐谑侮人,不意却给忘了。”
  听到了刘攽如此拿蔡确的名字开心,司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随便笑,紧抿着嘴,脸也给憋红了。
  蛤蜊又名壳菜,反过来就是蔡确【注1】。而蔡确身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样。风闻奏事如同张开的蛤蜊嘴,大得没有边。而一旦合起来,也跟蛤蜊闭壳一般,咬谁都是一嘴血。对于在御史台中为虎作伥的蔡确,这个绰号再确切不过。想必只要流传出去,转眼就能从京城、洛阳,散布到天下各处。
  “刘贡父平生多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马光又叹了口气。
  他与刘攽交情匪浅,编修资治通鉴并非司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马光提举整个修书局的功劳,刘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其人乃是当今的史学名家,尤其精于汉史,如今通行于世的《汉官仪》和《汉书刊误》便是其所著。被司马光推荐负责资治通鉴中的以汉史为主的部分篇章。
  “刘贡父若是能改,何至于做了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一职?”
  刘攽最爱拿人名讳开玩笑。曾有名叫马默的御史弹劾他玩侮无度。有人私下里告诉刘攽,他立刻就道:“既称马默,何用驴鸣?”又写下一篇《马默驴鸣赋》作为报复。
  王汾的名字与“坟”同音。而刘攽的“攽”与“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刘攽的名字说笑,道“紫宸殿下频呼汝。”——上朝时,唤班吏都会拖长声调叫着“班班”。刘攽则回道:“寒食原头屡见君。”——寒食节都是要上坟的。
  据说,去年曾布和吕嘉问之争,王安石袒护吕嘉问【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当时在官场中流传,出自于论语,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的玩笑,就是刘攽所说。
  甚至他还拿如今声名正盛的韩冈来取乐过。“扶摇万里倒飞回”,这就是拿韩冈的表字在开玩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司马康可不觉得刘攽能改了他这个多嘴多舌、爱拿人姓名开玩笑的毛病。
  正说着刘攽,方才那位老仆此时又走进来,向着司马光父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拜帖,“君实,程家两位官人在外求见。”
  在洛阳说到二程,自然是程颢、程颐到了。
  司马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对儿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叙话,待为父更衣。”
  等过了半晌,司马光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就听着程颢、程颐,在与儿子说着话。
  程颢道:“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则在于穷究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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