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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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多岁的苏颂在官场上沉浮三十年,如今也算是身居高位,一个集贤院学士就让几千几万的官僚一辈子都只能仰望,而他很快便要就任的应天知府一职,也是大宋四百军州中,排在前五的要职。
  虽然在码头上,认出身穿常服的苏颂的人不多,但十几个身穿红袍的元随,就已经是人人侧目,都在猜测究竟是哪路神仙,能让至少是两制一级的高官亲自出城来迎接。好奇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究竟。码头上每到一艘官船,苏缄的一名元随酒会上前去高声询问,问着是不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皇城使是武职,为正七品,是四十阶宫苑诸使中最高一级,离横班也只差一步。但这个官职很显然远远比不上文臣中两制官,绝不够资格让人亲迎。只会是来迎接亲戚长辈,多半就是同样姓苏。朝中两制以上的贵官,姓苏的不多。熟悉朝堂人事的,很快就猜到了码头上这位高官显宦的身份。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每一次询问,都是否定的答案,随着苏颂而来的元随们也渐渐没了精神。到了午时前后,伴着几声锣响,又一艘从南而来的官船渐渐地靠近码头。苏颂的元随照例上前,有气无力地喊话,“可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正是!”回答声中气十足,反问道,“可是苏子容苏学士?”
  苏颂上前一步:“苏颂在此!”
  一个须发花白、面孔黝黑的老头子很快就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六十多岁的模样,脸上的皱纹差不多能夹死蚊子。不过精神矍铄,腰背一点也不像这个岁数的老人一般佝偻。站在上下浮动的船板上,不见身子动摇半分。
  随行之人都有着一副晒得黝黑的皮肤,甚至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也是微黑的肤色。而且有好些个仆役明显的是岭南的相貌,显然是从南方进京来的官员。
  苏颂一见那老头儿,便在码头上拜倒:“侄儿拜见二十六叔。”
  “子容,不必多礼。”老头儿等着船板搭上来,忙走上栈桥,亲手扶起苏颂,上下打量着:“这可是多年不见了。”
  苏颂执着老头儿的手,相看泪眼:“昨夜侄儿接到二十六叔让人从雍丘连夜送来的书信,真是喜出望外。前几次二十六叔上京,侄儿在外任官都错过了,今次当真是赶巧。”
  “谁说不是?上一次见面,还是仁宗时候的事,都十多年了。”老头儿和苏颂一起叹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回头招了两名少年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女孩儿:“对了,这是你的侄儿侄女。”随后就冲着孙儿孙女喝道,“还不来拜见你们七伯!”
  苏颂坦然受了他们一礼,问着老头儿:“都是元哥儿的?”
  “嗯,都是大哥的。”老头儿点点头,“二哥家的两个还小。这次上京,顺道让他们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待在广南。”
  河上一阵风吹来,老头儿眯起了眼:“还是春天啊,在岭南待得太久,都不习惯北方的清寒了。”
  苏颂笑道:“二十六叔三年四诣阙,怎么还是没习惯?”
  老头子随之一笑,带着一丝苦涩:“若是当真习惯了,我苏缄都不知该怎么回邕州【今广西南宁】了。”
  邕州知州苏缄,今年春天又是奉旨诣阙。
  熙宁四年,交趾就闹了一次,有消息说准备北犯,不过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当今天子,还是将苏缄调去了邕州。自从中了进士出仕之后,苏颂的这位堂叔在南方诸路做了近四十年的官,甚至还参与过讨伐侬智高叛乱的战事。论经验、论资历、论威望,在广南都是排在最前面的。有他守着邕州,才能让天子和朝堂放心。
  不过这也是苏缄的悲哀所在。
  流内铨外的阙亭中,每天都守着几百位官儿,就是不见人去成潼利夔、福荆广南这八路去。寻常官员去了这八路,升官倒容易——别说选人做知州,如琼崖岛上的那几个军州,甚至都有吏员权掌州职——就是很难再回来了。尤其是去岭南任官,一旦在那里待得久了,再想回北边来,几乎就不可能了。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这南方八路,由于地理偏远,中原之人多不愿去其地任职,常年是官等人,而不是一般的人等官。许多职位都是空缺的,只要有人肯做,这些职位任其点选,点到哪个就能做上哪个——这就是指射。
  既然南方八路职多官少,朝中又无人肯去顶替,那么那几路仅有的一些官员,就不得不来回转任,根本就没机会回来。如苏缄,他中进士近四十年来,基本上都是在南方几路来回调任。狄青平侬智高的时候,苏缄他就已经是英州【今英德】知州兼广南东路都监,二十年过去了,他现在是邕州知州兼广南西路钤辖。一辈子全都消磨在岭南了。
  苏颂看着苏缄神色郁郁,心中也暗叹一口气。他的这位二十六叔运气不好,一考中进士,就被发派到广州任职。偏偏苏缄没有拒绝,而是接下了这个职位。自此之后,官场生涯就再也离不开南方了。
  “二十六叔,侄儿已经在家中设了接风宴,还是早点进城。”
  苏颂说着。苏缄也只比他长了四岁,但辈分就是辈分。见了族中排行二十六的苏缄,苏颂也必须恭恭敬敬地道一声二十六叔,自称也只能是小侄、侄儿。
  苏缄收起心绪,笑了起来:“劳子容费心了。”
  “不敢……对了”苏颂谦让了一句又道,“二十六叔奉旨诣阙,得先去城南驿留个名,不过行李可先送去侄儿家里,省得来回搬了。”
  苏缄点点头,“如此也好。”
  苏颂这一次也是上京诣阙,然后就出京任职。不过他十岁随父进京,家早就安在东京城中,并不需要住在城南驿。同样的,苏缄也只要在城南驿留个名就够了。
  待儿子与远房的族兄弟见过礼,苏颂便与苏缄同上了一辆车,其余人骑上马,一起返身回城。
  一行人沿着大道从城东一直往驿馆来,沿途的富丽繁华的街市,让苏缄的几个从来没有见识过京师胜景的孙儿孙女,看得眼花缭乱。
  与苏缄、苏颂同乘了一辆车的孙女儿,虽然守着礼仪安静地坐在苏缄的身边,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待到马车进城,突然扯着苏缄的袖子,叫了起来,“大爹爹!那是什么?”
  苏缄随着孙女儿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几个或大或小的黑点,远远近近地浮在空中。不过他已经老了,眼力不济,眯起眼看了两眼,没看清天上飞的到底是什么。不过身边的苏颂,虽然也是年纪一把,也老花了,但他知道天上飞的究竟是何物。
  “那就是飞船。”苏颂转头对苏缄道,“想必二十六叔北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吧?”
  苏缄点了点头,又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天上的一个个黑点:“听说了,在泗州换船时就听说了。是王介甫的女婿做的吧?只是没想到当真能飞天。”
  “没错,就是韩冈。”苏颂感慨着,飞船送人飞天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水中,在天下掀起的波澜,就算猜也能猜得到,“素日见着虫鸟在眼前飞,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着人上了天!”
  “听说是在二月中旬,金明池里面上天的?”
  “二月中是第一次。这一个月来,金明池天天都能看见飞船上天,已经有几十个胆子大的坐上去过了。”
  “那些都是带着人的?”苏缄抬手指着天上一个个圆球状的物体,随着马车前行,离得最近的飞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能载人的叫飞船,不能载人的,如今的诨名是热气球。现在城中天上的这些,其实都是热气球。”
  苏缄很是惊讶:“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造的这么多?”
  “只是没人去想,当真要造起来其实再容易不过,而且也不是军器监造的。”苏颂说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好笑,“第一家是紧邻着兴国坊的王家铺子,听说就在金明池飞船试飞后的第四天,两个热气球就带着招牌上了天,接下来就是日日宾客盈门——也亏他们想得出——之后才半个月工夫,七十二家正店,如今家家门口都开始悬挂热气球。旧时是彩楼欢门,如今就是气球悬门了。”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二)
  苏缄听得目瞪口呆,京城人的想法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打招牌的方法,亏他们想得出来。
  苏颂啧啧叹了几声,又道,“飞船不好在船上生火,不然就会太重。但热气球容易,本来就是跟孔明灯一样,里面装了油、点了火,带条绸缎上天,能在空中悬上一两个时辰。若是到了夜间,气球中的灯火映出来,就宛如天上灯市。”
  苏缄听得悠然神往,连声感叹。他的孙女儿则是趴在车窗上,一直在抬头看着天上随风轻舞的气球。
  一路到了驿馆门口,苏颂和苏缄前后下了车。他们在驿馆中留个姓名,就能去苏颂府上住下了。
  只是甫下车,就见到一名内侍在驿馆门前守着。
  那名内侍显然是认识苏颂,见了人便双眼一亮,立刻小跑着过来。并没有照规矩行礼,而是在苏缄苏颂二叔侄挺直了腰,高声问道:“可是邕州知州兼广西钤辖、皇城使苏缄?”
  一听问话中的称呼,苏颂苏缄便知这名内侍必然身负皇命。
  苏缄上前一步:“正是苏缄。”
  “奉天子口谕,诏苏缄抵京后即刻入宫觐见。”
  苏缄也不惊讶,从今年年初开始,交趾国中的小动作便越来越多。单是他呈上去的奏折,就差不多有十几份,都是提醒天子,要加强戒备,并且请求天子下诏,让广西经略、同时也是桂州知州的刘彝不要再做蠢事。对于那个南方小国,朝中提防得很厉害,天子也十分关心。苏缄三年四诣阙,每年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消磨在路上。
  他就在驿馆大门处行过礼:“臣遵旨。”
  起身后,苏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对内侍道:“黄门权且少待,等苏颂沐浴更衣后,便去宫中觐见。”
  衣冠不具,身体不净,当然不能见天子,这是大不敬。虽然口谕中有着“即刻”二字,却也不是急在这个地方。传过口谕,内侍的态度变得谦卑起来:“皇城请便,小人就在门口候着。”
  苏颂正要送着苏缄入内,但内侍这时又转过来对着他道:“苏学士,陛下也有口谕,诏你入宫备咨询。”顿了一下,低声道:“是军器监里的事。”
  苏颂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听明白了。招来一名元随,吩咐他快点回府去取公服来。转身对着惊讶的苏缄一笑:“这样比回去换衣要快上一点。”
  叔侄二人一起往驿馆中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被惊动的驿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为两人——主要还是苏颂这位集贤院学士——准备下了更换衣袍的房间。
  苏缄方才听到了内侍对苏颂的传话,心中藏了几分诧异。方才在车上,他听说了苏颂即将调任应天府,也就是南京【今商丘】,与军器监根本没有干系。等着身边没了外人,他便问道:“前面子容你不是说要去南京应天府吗?怎么又跟军器监里有了瓜葛。”
  “是为了水轮机。”苏颂苦笑了一下,“侄儿治学不精,一向心有旁骛,学得东西驳杂了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个博学的名头。弄得连朝廷要造器物都问到了侄儿的头上。”
  “水轮机?”苏缄哈哈笑道:“难怪要问你。机械上的事,问别人都不如问子容你了。”
  苏缄很快就换好了衣袍,而苏颂遣回家中的元随也很快带着他的一身穿戴回来了。各着朱紫,苏氏叔侄便在内侍的引领下,上马前往宫中。
  一路进了宫中,天子正在殿中议事。苏缄、苏颂就被领到崇政殿外的阁门中等候传唤。两人刚到,正好就见到一人从前面的回廊转过去。是一个很年轻的官员,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朱袍,腰悬鱼袋。
  苏缄看得惊讶无比:“怎么宗室都能这时辰上崇政殿?”
  “不是宗室,他就是军器监的韩冈!”苏颂笑了一笑,“才二十三,就已经赐了五品服色,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了。也难怪二十六叔你会误会。”
  “哦……他就是韩玉昆啊!”苏缄略略拉长的语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从心底里为着韩冈的年轻而惊叹不已。
  自己在官场混迹四十年,同样也是进士,如今却落得转为武职,而且还仅是个正七品的皇城使,还不知哪年能熬上横班。不过苏缄倒也没有什么嫉妒之心,到了他这把年纪,少年时争强好胜的心情早就没了,一切早就看开了。等做完这一任,看看交趾人老实下来,就上表致仕,回老家养老好了。
  苏颂仔细看着苏缄的脸色,见他对韩冈没有多少芥蒂:“二十六叔你若在交趾之事上有什么想法,如果正途不行,可以问一问,他如今在天子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苏缄听着苏颂的口气,似乎跟韩冈有几分熟悉:“子容,你与韩冈很熟吗?”
  “水轮机的事还是韩冈先提起来的,就是为了能带动锻锤。而军器监新造的几具锻锤,天子也让侄儿来评鉴过。这月来跟他在崇政殿中见过几次,前两天,韩冈还来拜访过侄儿。”
  “子容……韩冈为人如何?”苏缄问着苏颂,微沉的语气,似是有着些想法。
  “为人也算是正直,至少是不忘本,举荐其师张载不遗余力。”
  天地君亲师,尊师往往能与忠孝并提,韩冈一直以来不惜与王安石反目,都要推荐张载和气学的作为,其实为他博得不少赞誉。苏颂也是因为此事,而对韩冈有所赞誉。
  “而且闻一知十,才智高绝,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前些天与他见面的时候,说起了算学上的一些事。想不到他在算学上,也有着别出一番心裁的见解。”
  苏缄吃惊不小:“他才二十多岁吧,就连算学就精通了?”
  苏颂摇摇头:“算不上很精通,但他简化了九章算经中的一些算法,本于‘天元术’【注1】,却更为完备。这套简化算法,可以推而广之,就像出去砍柴,手上多了一把好斧子。说真的,能想出这套算法,韩冈的确是高人一等,可惜使用不当,未有深究,完全是明珠暗投啊……若是使用得宜,九章算经可就要大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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