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3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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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水清非百年不可见其功,这话可是玉昆你说的,怎么现在又作无谓之叹?”
  苏颂知道韩冈去年曾提出了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并指出黄河的泥沙多来自于关西,要想解决黄河泥沙,除非能让关西从此草木丰茂,现在为黄河泥沙叹气,倒是让他有些觉得好笑。
  韩冈笑了一笑,摇头不语,与苏颂做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
  两人一起沉默的向宫门外走着。走了一阵,已经出了文德门,宫墙就在眼前,苏颂忽然问起,“若是设置铁器作坊,可是要改以专利?”
  韩冈摇头:“不会,军器倒也罢了,民用铁器怎么可能让官府专利?从成本和品质上来说,民间打造的铁器绝对争不过官营,没必要下个禁令,徒惹起朝野议论。”
  在韩冈看来,如今的朝廷有个很坏的毛病,那就是专利。
  此时的“专利”二字,并非后世的含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专享其利,指的是垄断。官府如果准备要对某个行业垄断,就会对民间的商业行为进行禁榷——也就是禁止民间商人对这些商品进行交易。
  盐业这等从汉代开始,就给朝廷收归国有的生意不算,酒麴、香药、白矾,铜、铅、锡等能造钱的金属,乃至如今川陕的茶马贸易,都是由官府专营,只有不多的一部分有民间插足的余地。
  而且官府专营的手段也足够恶劣,并不是靠着规模和技术,而是靠着行政禁令。比如河北的矾业,过去向来是民营,有几个大家族因此而成为豪富。但当官府见到其中之利,插手矾业生产之后,却因为生产等各方面的原因,争不过民营的作坊。主持官营作坊的官员,便上书请求对矾业禁榷,由官府专利。
  不过这等将商业利益一口独吞的毛病,并不是新法推行才开始的。这是传承了晚唐五代时各个藩镇的习惯。那时候,为了养兵,每一国、每一个藩镇都少不了开设店铺、作坊。只要是赚钱的买卖,那就什么都做,绝不仅仅限于盐、铁二物。几百年来,官府经商早就成了习惯。
  多少旧党都在指责新法是在与民争利,可只要去看看厢军中,有多少指挥的名字是酒店务、车船务,就知道铜臭之气早就弥漫在大宋皇城的殿宇之中了。
  其实铁也是专营的,从西汉桑弘羊开始,铁矿的开采和营销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由官府来控制。不过眼下铁器的制造,尤其是民生用具,其实朝廷放得很开,经营铁器的大商家各地都有,朝廷只是将矿山和锻冶给垄断了而已。
  “铁器并不是白矾。”韩冈继续对苏颂解释着,“白矾官营与私营的作坊工艺相同,经验还要输上一筹两筹,当然比不过私家作坊。但现在官中打造铁器,换做了机械锻锤后,已经远远胜过民间。”
  “军器监中的各色锻锤,难道不会给民间的作坊偷学过去?”苏颂质疑道。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哈哈大笑,但心中却是在说着“正是吾之所欲”。
  通过官府的技术优势,来逼迫民营铁器作坊改进制造工艺,强行推动大宋的钢铁制造业的发展,进而带动整条产业链,这是韩冈希望能看到的未来。
  纵使韩冈的期盼,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顺利展开。可只要官营铁坊开始打造民间铁器,铁制农具的大批量生产将是顺理成章,不会有半点阻碍。到时候农具的价格大幅度降低,也会促进农业生产,给国家带来极大的利益。
  铁与血是国家之本,西方名相俾斯麦的话,韩冈有着深刻地体会和认同。
  只不过这个道理,韩冈没办法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对于机械制造技术,朝廷看得很紧,唯恐会被敌人偷学了去。韩冈自知无法说服赵顼将各种机械公布于众。即便要民间要制造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子也不可能会答应的。
  苏颂见到韩冈如此自信,心里暗叹一声,也不欲再多言。
  回头看看笼罩暮色中的宫室,一座座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的赤金色光泽。厚重的色调,有着难以以言语描述的庄严,暮鼓此时正好响起,沉重的鼓音带着回响,更增添了宫廷的。
  苏缄此时还留在崇政殿中受着天子的询问,想必正在说着交趾和邕州之事。他的这位堂叔,还有些地方要借重韩冈的军器监,想了一想,便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玉昆,还是要小心。许多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韩冈拱手一礼,“学士放心,韩冈会小心行事。”
  砸人饭碗怎么可能没有反弹?但制铁工艺的进步,使得军器监的铁匠有一多半失去了职位。为了安置这些多余出来的工匠,也就只能委屈一下的汴河上官营水磨工坊的从业人员了。
  出了宫,辞别了苏颂,韩冈本准备去军器监中看了一下情况,就直接回家。只是刚到军器监,还没坐稳,吕惠卿就派了人带了正式的信笺,来邀请他过府一叙。
  身在官场,许多事就身不由己。而且从吕惠卿的短笺中,韩冈也看到一丝让他视而不见的消息,也只能放弃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计划,而先往吕惠卿的参政府上行去。
  这个时候,吕惠卿和吕升卿正在府中等着韩冈的到来。
  吕升卿的脸上,此时有着浓浓的不情愿。作为一国副相的弟弟,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神情:“此事当真要靠着韩冈?!”
  吕惠卿不喜欢弟弟的说法,端起茶盏的手用上了一点气力,手背上青筋浮凸了出来,“他是王介甫的女婿,轮不到他置身事外。”
  “韩冈可是从来都是喜欢站干岸的,一门心思就是格物致知。之前也是……”
  “韩冈没这么糊涂,”吕惠卿用力的说着,“用雪橇车运粮的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而安抚河北流民又是谁做的?别看韩冈看上去始终不肯归附,但真正遇上会动摇到王介甫的时候,他可比谁都卖力。”
  吕惠卿虽然说得煞有介事,可吕升卿总觉得自己的兄长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给出的理由虽然充分,但完全不合吕惠卿的性格。
  “李逢案当真会牵连到王介甫身上?”
  “不是会不会,而是已经牵连上了。知会江宁已经来不及,这个时候不通知韩玉昆这位宰相家的东床快婿,难道还要让我一人出面去顶着吗?”
  兄弟俩正说话间,门外急声来报,说起居舍人韩冈已到。
  “快请!”吕惠卿说着站起身来,步出厅门,降阶相迎。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五)
  韩冈被领进吕府的花厅之中,吕惠卿以参知政事的身份降阶相迎。
  人在家中,吕惠卿也不会穿着紫袍金带,而是简简单单的道服荆簪。立于阶下,风仪绝世。非是相貌,而是清雅淡泊的气度让人一见便心生钦慕。也就是。今之贤人,见及于此,韩冈连忙快步上前,“韩冈拜见参政。”
  吕惠卿亦是快行两步,将拜下去的韩冈一下扶起,有几分嗔怪地说着:“玉昆,礼法岂为我辈所备?”
  “韩冈可不敢当。”韩冈谦虚了一句。说着又向一起迎出来的吕升卿行礼问候。
  等三人将表面上的礼节尽到,互相之间的寒暄说得也是到位。韩冈与吕惠卿一起携手走进厅中,仿佛两人之间一点芥蒂都没有,完全是情谊深厚的至交。
  坐了下来,待吕府的下人送上了茶汤,韩冈这才收起了客套,直言问道:“参政的信笺,韩冈已经看到了,不知李逢一案,究竟有何急状,竟惹得参政漏夜招韩冈过府?”
  吕惠卿叹了一声,正容道:“玉昆,你可知道此案又牵连出了何人?”
  韩冈看了看一边端端正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的吕升卿,再瞅瞅吕惠卿,心如电转,试探地问道:“该不会是家岳吧?”反正绝不可能是自己,他一个三代务农的灌园子,在官场上可没那么多能够株连的关系。
  “玉昆果然一猜便中。”吕惠卿了不以为异,他都这个态度了,韩冈猜不出来才怪了。
  “究竟是何人?!”韩冈有些纳闷。
  王安石与赵世居毫无瓜葛,而李逢……他是曾任秦州知州的滕甫的内兄,与范仲淹也有亲戚关系,就是跟王安石拉不上钩。要是能查出关联,早就传出来了。
  吕惠卿没有卖关子的想法,若是做了反而有失他参知政事的身份:“是李士宁!”
  “……那个假道士?”
  韩冈不动声色,口吻中还语带戏谑,可是心中已然明了,这件事的确会有些麻烦。因为那位李士宁,是王安石家的座上宾。据说身怀异术,也会写诗,所以能在京城中的士大夫里颇吃得开。
  在熙宁初年王安石还没有进京之前,就已经与其有过一段交往,王安石还为他写过诗。而等到王安石为相,李士宁还在相府之中住过半年,与王雱兄弟也有点交情。而韩冈不喜佛道二教,本身又不会写诗,虽然见过李士宁的面,当初与王旖成婚时也收了他的礼物,却根本就没怎么搭理过他。
  不过也仅仅是麻烦。在韩冈想来,光凭一个李士宁,此案很难将王安石也拖下水。吕惠卿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了。
  “假道士?”吕升卿出言反驳,似乎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玉昆,李士宁可是有着度牒的!”
  韩冈失声笑道:“所谓度牒,片纸而已。拿着两三百贯买了度牒,可就当真能成为佛门弟子,老聃传人?”
  之前他无意与苏颂争辩。不过在眼下的场合,在言辞上,他则不愿落上半点下风,得磨到吕惠卿将他的真实目的给说出来。
  见到弟弟和韩冈斗起嘴来,吕惠卿则是悠悠然地喝起了茶,停了一阵,才慢慢地说道:“李士宁是否是假道士故且不谈,但他与介甫相公却是脱不开干系。审案的沈存中是个软性子,而范百禄是范镇的侄子。恐怕有伤。”
  “即便李士宁当真涉案,不还有邓文约在。由他主持,何须担心?”
  韩冈说的似乎是傻话。在座的三人都清楚,在王安石和天子之间,邓绾会选择谁那是不需要多问的。邓绾这位曾经放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的御史中丞,之前一直紧随王安石,是因为天子希望新法不受干扰。
  有件事必须要清楚,御史的任命与宰相全然无关,是御史中丞、侍御史和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限制相权。邓绾能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不是因为他亲附新党,而是他亲附新党这件事让天子满意。
  吕升卿呼呼笑了起来,“邓文约可不会为介甫相公说上半句好话。”
  但吕惠卿绝不会认为韩冈的问话之中含着傻气。当韩冈将视线投过来,他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李士宁涉案,如其确系叛国大罪,当依法论断。”
  韩冈微微一笑:“家岳最重法度,必不会为私谊而坏国法,更不会包庇叛国重罪。”
  “有玉昆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参政当比韩冈更为熟悉家岳,有参政在,家岳在江宁也可以安心了。”
  李士宁一案,很难动到王安石身上。无论如何,这一案仅仅是赵顼的发泄之举,而不是改变朝堂政局的风向标,如果当真被牵扯到前任宰相的头上,如今声势浩大的李逢、赵世居谋反案,都会戛然而止。韩冈对此心知肚明,难道吕惠卿会不明白?
  吕惠卿急着找他过来说一段废话,这是在以协商、妥协的姿态来表明态度,缓和两人之间紧绷的现状,改变过去疏远得近乎于敌对的行为。至于王安石因李士宁被牵涉进谋反案,仅仅是个借口,韩冈都无意细问,只是笑道:“不知冯相公会不会想趁势掀起一番波澜来。”
  “这是肯定的。不过天子聪明英睿,不会偏听偏信。”
  与聪明人说话当然让人轻松,只是韩冈反应太快,也让吕惠卿心生忌惮。自家的兄弟此时还是懵懵懂懂,吕惠卿虽然也不愿将自己的退让,给弟弟看出来——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他并没有请章惇同来——但吕惠卿也是免不了有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在因为之前招揽不成而两人变得生疏之后,吕惠卿终于决定调整对韩冈态度。就像吕惠卿不能将章惇当成自己的门下走卒来使唤一般,以韩冈如今的成就,加上天子的信任,也足以当得起政治盟友这个身份。
  虽然对过去之事心中犹有芥蒂,可韩冈既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实力,那么就没必要再纠缠于旧怨。携起手来,眼望未来那才是最好的做法。无论如何,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不是亟须击败的敌人。
  “但天子对冯相公始终信任有加。”韩冈说着,“许多事,天子都会咨询冯相公的意见。”
  “有王禹玉在,冯当世怎么能比得过他?”
  “说起天子信重,东府之中,无人能及参政。”
  “玉昆你何曾稍逊。”吕惠卿笑道:“尊师张子厚,能教出你这位佳弟子。子厚与我份属同年,当年在新科进士之中就已博通经义,深悉礼法而著名。”
  “只恨韩冈所学不能及先生之万一。”
  吕惠卿抿了一口茶:“去岁郊天大典,礼仪上有多处不尽人意,天子有意将宫中礼乐重新修订。”
  韩冈叹了口气:“只恨家师如今多病,教书传道之余,已无力多涉其余。否则考订礼格,必能让天子满意,士林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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